寻找郁达夫(22)

22、华尔道夫饭店的生日晚宴

 

聘用邬娜的事在两天之内办妥了:当天晚上我和邬娜通了电话,第二天阿慧和邬娜接上头,用传真发去一份委托书。邬娜高兴得很,对于刚刚复婚的她,这份灰色收入非常及时。接到聘书的第一个月,即可到美国一游,更是令她喜出望外。两天后邬娜给我打电话,把她如何同阿慧联系,如何到国家图书馆,如何到银行开户,如何到医院同前任代理人见面等等,详细说了一回。我告诉她,她的老板是祖慧,她只要向祖慧汇报。我这么说也拦不住她,电话打了一个小时,中间换了两回磁卡。邬娜知道祖慧,那一段时间,我在离婚和失恋的双重煎熬之下,邬娜是我倾诉的对象。

到了星期五,我提前下班,回到埃姆赫尔斯特,打算更衣修饰一番,到曼哈顿赴宴。我一个人去:阿慧不去,大一不愿意去,而我又不想邀请奚儿。阿慧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得罪丰二小姐呢?是女人之间的忌妒吗?阿慧搞的是政府支持的文化公司,丰二小姐是华人传媒业最大的老板,阿慧应该争取丰二小姐的合作呀!阿慧把我介绍到电视中心,是通过施金祥而不是丰二小姐。我只能这样解释:有钱遭人妒忌,美貌和招摇同样遭人妒忌。我不愿意说阿慧招摇,她本不想招摇,只是令人瞩目。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纷繁复杂的。我穿上阿慧送的西装,虽是像模像样,却平填了几分苦涩。

我一个人乘地铁到曼哈顿。走进华尔道夫饭店东厅,一间大宴会厅,雕梁画柱,金碧辉煌。这装饰的风格是罗可可式的,天顶是重彩油画,画有圣母圣婴及众多小天使。大厅的一半用于宴会,摆了五张圆桌,备餐桌上摆一个三叠的生日蛋糕,桌上的餐具是西餐格局;大厅的另一半是带舞台的小剧场,小舞台做了中国式的装饰,台口掛四个大红灯笼,天幕上挂一个毛笔写就的大大的“寿”字,台前摆满鲜花。小舞台上有一架钢琴,几把椅子。观众席则是临时摆放的座椅。大厅里已有二十几位客人,有洋人也有中国人,分散坐在观众席上,女人个个浓妆艳抺,珠光宝气。施金祥坐在那里,向我招手。施金祥身边是他的女儿。

我上前拍拍施金祥的女儿:

“是叫小玉吧?施老板,你女儿漂亮!”

“这是龙叔叔。”

“我见过。”小玉说。“龙叔叔到我们家去过!”

“噢。龙,你怎么没带个朋友?今天有好节目。”

“对,马友友!”

小玉嘴快,但是“马友友”的大名叫我吃了一惊。马友友是著名华裔音乐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提琴手。这生日的晚宴实在排场,马友友的出场费要多少呢?也许是丰二小姐的面子,友情演出。前些时报纸上有一则消息,马友友价值350万的大提琴丢在纽约的出租车上,闹了一场虚惊。看小玉兴奋的样子,手里拿着马友友的CD唱片,她是准备叫马友友签名吧。我想雪说过小玉是学大提琴的。

“今天是四重奏,”小玉说。“还有Mark O`Connor呢!”

“谁弹钢琴呢?”

“I don’t know。”

客人渐渐多了。穿制服的金黄头发的Boy送上香槟酒和饮料。放起了轻音乐,是维瓦尔蒂的“四季”。施金祥拿了两杯香槟,给我一杯。小玉要一杯橙汁。我虽以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的身份到美国,却离开美国的主流社会甚远。哥大的学术活动,因为我英语不行,几乎没有参加。丰二小姐为什么请我参加party?今天的宾客,除了施金祥父女,我不认识任何人。

这时候,丰二小姐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一身白色晚装裙,摇动着蓬松的烫成大波的头发。她的钻石项链和耳墜在远处闪亮。她的身后即是80岁的老寿星,由一个穿红裙的女孩搀扶而来。宾客们站起来,我和施金祥、小玉也站起来。丰二小姐和宾客招呼、握手、寒喧。

“啊,马友友!”小玉叫起来。

老寿星的身后是提着琴盒胖乎乎的马友友,这位大提琴手名闻遐尔。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我也差一点惊叫出来——让我大吃一惊的不是马友友,而是穿红裙的女子,这不是Jane吗?更让我吃惊的是,脸上泛着红光的老寿星即是Jane的奶奶琼斯太太!琼斯太太穿着低领的黑色真丝晚礼服,我送去的翡翠项链挂在胸前。我第一次在Beech街俄国点心店见到Jane的时候,Jane挂着这条翡翠项链。琼斯太太精神抖擞地走来,她其实并不需要Jane搀扶,走得很快,和宾客打着招呼。我盯住Jane的眼睛,等待她发现我后的惊讶。可是她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始终不抬头。她的红色长发垂在胸前。十多个人从我眼皮底下走过,丰二小姐没有看见我,琼斯太太没有看见我,Jane也没有看见我。

小玉上前抱住马友友的胳膊。她只有14岁,举止像美国孩子。小玉要来马友友的签名,举给施金祥看,又举给我看。丰二小姐一干人在第一排落座。小玉要到前面去,被施金祥拦住,她不甘心地坐下。

过了几分钟,丰二小姐走到台上的麦克风前: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我亲爱的姑妈,丰白荷女士80大寿,欢迎大家光临!我们先举行一个小小的演出,请马友友先生,Mark O`Connor先生……登台表演!”

接着丰二小姐用英文重述了一遍。

豪华的生日晚宴以顶级乐手的演出拉开序幕。弦乐四重奏的第一支曲子是莫扎特的。马友友没有穿燕尾服,而是普通西装——这里毕竟不是林肯音乐中心。他带有几分天真的面容与莫扎特朴素而高亢的旋律相得益彰。他的大提琴丢在出租车里,价值350万!出租车司机把大提琴送到马友友下榻的饭店,叫保险公司省了一大笔礼赔金。Mark O`Connor先生的琴怎么样呢?是阿玛蒂还是斯特拉蒂瓦里?价值几何?四个乐手全不用乐谱,极为熟练。他们的组合是同著名的企鹅唱片公司签约的。他们的演奏渐入佳境。在这躁动的世界上,莫扎特使人们在瞬间得到心灵的纯洁和宁静。观众席大约四五十人,我们坐在第五排,琼斯太太、丰二小姐、Jane坐在第一排,哥伦比亚大学的吴钟山教授来了,也在第一排就座。琴声悠扬,小玉专注极了,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但是我不能专注在音乐里,眼前就像有一支万花筒。今天的晚宴太奇妙了,主角竟然是琼斯太太!我熟悉的Jane是丰家的后代!Jane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丰家?Jane有这样的背景和靠山,怎么会做吧女呢?怎么和蒂姆沙那种人搅在一起?怎么会干明火执仗,巧取豪夺的勾当?这不是太离奇了吗?真是豪门之事高深莫测,难以穷究。

马友友们演奏完莫扎特,又奏一曲Biue grass。

这时候Jane站起来,向后边走来。她的眼睛在找人。她看见我,笑一笑。她是在找我吗?于是我站起来,随她走到最后一排。施金祥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我走近Jane,Jane的眼睛变柔和了。

“Hello!龙,我知道你要来。坐吧。”

她的目光虽然柔和,脸上始终是歉疚的不大自然的表情。从Beech街事件以后,我见过她三次,都是这样子。

“龙,听说你有事做了。”

“对,给丰家打工。”

她停顿了一下。

“大一好吗?”

“他很好。”

他当然好不到哪儿去。

“他恨我吗?”

她把脚蹬在前排椅子铛上。她没有穿袜子,瘦削的脚穿在一双银白色的很陡的高跟鞋里。

“是。”我说。

“你也恨我?”

“Jane,你知道吗?你欠我的债!我的箱子、衣服、钱,都被你们抢走了。”

“实在对不起!当时我说那是客人的箱子,他们不听。你丢多少钱?”

“七千。”

“我想办法还你吧——过些时候好吗?”她支支唔唔,心神不定。

“你开的都是空头支票。古董呢?”

“有消息我找你。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

“会的,你会相信我的。你的电话告诉我好吗?”

我把手机号码告诉她。

“你的呢?”我说。

“我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

我还想问些什么,那边马友友们的演出结束了。

“龙,我过去了!”

Jane跑到前面去了。

在一阵掌声中,丰二小姐将鲜花分赠给每一位乐手。

“第二个节目,请今天的老寿星,亲爱的姑妈上台表演!”

丰二小姐的报幕出乎所有宾客的预料,紧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丰二小姐扶琼斯太太走上只有一步台阶的小舞台。

“请马友友先生一同演出!”

又是一阵掌声。琼斯太太和马友友落座,丰二小姐为琼斯太太打开乐谱。琼斯太太敲了几个音,向马友友点点头。随着琼斯太太的琴声,马友友的弓弦拉响了。这是一首中国乐曲——马思聪的“思乡曲”。琼斯太太认真卖力地敲击着琴鍵,曲调虽然简单,以她80岁的高龄,居然弹得婉转低回,引来无尽的幽怨。美国钢琴家鲁宾斯坦85岁仍登台演出,那是专业乐手最高龄的的表演。琼斯太太是业余演奏,曲子不难,但是有一种精神力量。几个月前我在琼斯太太家第一次见她,以为她老的不能从沙发上站起来呢。

一曲终了,宾客热烈鼓掌,情绪达到高潮。这回轮到Jane送鲜花给琼斯太太。可是穿着红裙的Jane慌慌张张,“嘭”地一声,竟然在一步台阶上跘了一下,摔倒了。有人将她扶起。Jane涨红脸,手中的百合花摔掉了几朵——这叫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还是把花束送到琼斯太太手中。

随后的安排,便是到大厅东侧就餐。扩音器放出“祝你生日快乐”。琼斯太太、丰二小姐、马友友和几个洋人在中央的主桌就座,我随施金祥坐到边上的一桌。施金祥又被人拉到别的桌子,只剩下我和小玉,而同桌的其它人都不认识。每个人面前摆好刀叉、酒杯,一小碟沙拉,一块撒有黑鱼子酱的小点心。Boy送酒,我要了一杯红酒,小玉仍是橙汁。

“小玉,你今天特别高兴。”

“当然。”

“今天的曲子你拉过吗?”

“拉过。Biue grass我三年前就拉过。你想听马友友的碟吗?我那儿有好多,可以借给你。这张签名的不借。”

“好,等我去你家的。”

生日晚宴的仪式将要开始,两个Boy将配餐桌推到中央,桌上是一个三叠的生日蛋糕,一米多高,插了八枝生日蜡烛。丰二小姐请琼斯太太吹蜡烛。琼斯太太走过去,仍是气宇轩昂。她的精彩的钢琴表演更提起她的精气神。Jane几个小碎步跟上去。可是琼斯太太不去吹蜡烛,而是走到麦克风前。她敲敲话筒。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

琼斯太太发出尖厉叫声,使全场震惊。她说的是“伤感,太伤感了!”

她此时用双手抓住麦克风,表示她要坚定地继续她的演说。她环顾全场,全场鸦雀无声。她接着抑扬顿挫地背诵一首诗: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且住且住,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这是海湼的诗,也是我为我生日的祝辞。”

琼斯太太说完扬起头,等待众人的反应。有短短的几秒钟,大家楞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丰二小姐先鼓掌,大家跟着鼓起掌。

“姑妈,该吹蜡烛了!”

“我还要讲呢!”琼斯太太的嗓音又尖上去。“你们不能不让我把话讲完。我要告诉你们,这是我的最后一个生日!我不会再过生日了!我已经很累了,很累了,很累了。我欲乘风飞去,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这时候全场哗然。有些人站起来,马友友和他的伙伴也站起来。

琼斯太太仍是一字一句,有条不紊:

“我已走到生命的尽头。我已无话可说。我只想念少年时的朋友。但是我一想起他们,有一个天上的声音提醒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扇门从没为我打开过!”

琼斯太太松开抓住麦克风的一双手。Jane上前扶她,她却把Jane推开。她走到生日蛋糕前,把八枝点燃的蜡烛一枝枝拔下,丢在地板上。

章水缘 发表评论于
故事很吸引人,等待下一篇。只是“biue grass" 是什么?是不是”Blue Grass"?
jun100 发表评论于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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