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清凉台
热汤里腾起的蒸汽,缭绕在我脸上。徐太太招呼我换过了衣服,小余已被打发走,屋里就剩下我们两个。
“怎么,没胃口?”徐太太坐在我旁边。
我点点头。
她起身去给我倒水,“那就喝点水,慢慢来。你别理小高,她吓唬你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逃不了干系,谁让她是班长呢。不过,小高有句话可没说错,你的命不光是自己的。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是最贱,也最不值钱的。你瞧瞧空袭以后,重庆的大街小巷,皮肉烧焦的味道几天都散不完。不说你也知道。可也就是这年月,才更应该活下来。活下来,家里人才有盼头,才有希望。不然,家人在沦陷区,不就白白受罪了嘛。”
我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她击中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这病怎么得的,听小余说,兴许是听了禁闭室的事了。唉,别说你,我们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你想想,虽说现在搞联合抗日了,可要是我们的人落到那边,人家能赏你个面子,让你乖乖回家吗?”
“既然干了这行,这样的事迟早要遇上的。因为这个生病,只怕十次八次也不够你受的。毁了你的身体不说,你能拦得住吗?既然拦不住,还不如早为自己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她把水推给我,我把手伸向水杯。
她如释重负。
我在徐太太那里休息了几天,宋教官来了几次,带了点吃的。他没说话,我也没有。
我回到了宿舍休息,借口“病”没好,课也不上,出操也不去。谁也不敢管我。
生病期间传来了几个消息,余副主任跳着脚把张先科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怪他们没有在犯人身上挖出什么线索就把人给杀了,让这条线白白断了。至于他们草菅人命,反而不理不问。最后,什么处分都没给他们,只命令他们反省。沈教官资格老,据说还跟戴老板有点交情,余副主任勉强没有追究他,算是逃过一劫。至于死去的人,因为什么东西都没审出来,自然无法通知家属收尸,几个警卫拿破席一卷,在山坡上草草掩埋了事。荒山上,野狗也多,连着几夜,窗外都充斥着野狗的嚎叫,久久不得安宁。
等我回到课堂上,同学们正热火朝天地拆收音机零件组装发报机。学通了发报机电路基本原理,搞懂那些并不困难。等把这些搞明白,传来命令,班里要开始实习了。电讯组的实习任务就是在班本部以外架设电台,和班本部的电台定时联络。架设的电台一共有三部,一部在歌乐山顶,一部在南山,一部在江北。同学们分成三组,24小时轮班值守电台,负责收发,机务和译电全部事宜。
凡是有女同学的组,就有一位太太陪同着。这些太太们,平时都只是打打麻将,说说家常。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她们对电台的业务都非常熟悉。她们坐阵,除了对女同学安全的考虑,也负责着一般业务问题的处理。
“有三样东西对发报员最重要,呼号,波段,和波长。从今天开始,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呼号。我们这个训练班出来的,呼号开头都是KH,后面是自己的号码。以后你们工作了,碰到呼号开头是K的,就是这个训练班以前毕业的同学,他们会关照你们的。”收发教官对我们做着实习前最后的叮咛。
我的呼号是KH-03,从此以后,电波世界里,多了个KH-03。
我被分在歌乐山一组,陪同的就是徐太太。女生不用值夜班,每天下午白班结束的时候,徐太太就陪着我和其他几个本组的女同学回到班本部。
歌乐山山林荫茂密,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是借用农舍架设的电台,大家都穿的便装。女同学们出来一次不容易,在林荫之中穿行,嘻嘻哈哈地好不开心。走在路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出外郊游的学生。
看着她们欢乐的背影,我却一点快乐也感受不到。我明白,那种单纯的学生时期的快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实习规定只有三天,最后一天下午,我们拆了电台,装到行李箱里,拎下山。不知为什么,给了我最重的一箱,徐太太带着其他同学,快步如飞,我吃力地走在后边。他们三拐两不拐,就在树林里消失了。
我拎着箱子,走着山路下山赶他们。一时心急,在山路上崴了脚。看看山路,赶不上他们了,干脆坐在路边的一块开阔地的石头上歇脚。歌乐山上都是多年的松树,异常伟岸高大,徐徐的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走不动了?”宋教官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他身着蓝色中山装,打扮得跟个大学生似的。
他脸上一点汗也没有,神色清爽。我立刻明白了徐太太为什么要给我这个箱子。
“你挺会挑地方,这里最热的时候也凉风宜人,风景也很好。”
“你来过?”
他点点头,“蒋委员长最喜欢这里。他要是在山顶的别墅住的话,准会把这里封锁了,留给自己清凉。”
我看着这个几尺见方的方寸之地,不敢相信我坐在委员长最喜欢的位置上。(作者注:这就是蒋介石清凉台,今天如果去歌乐山参观,仍然可以见到此处遗迹。只是以今人眼光来看,实在过于简陋。)
“坐吧,他不在,这里就是你的天下。”他开着玩笑,在我身边坐下,把我的箱子拎到他的脚边。
我翘起二郎腿,抬起头,眯着眼,感受着沁入心脾的丝丝凉风,听着耳边呼呼的松涛之声。
祖国山河这样的美,让人不敢相信。
“真美。”我喃喃地说。
“对。”他轻声说。我睁开眼,见他正盯着我,他迅速别过脸去。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小余在找我姐夫理论,当时我想,信被检查了还要评理,这学生真是的。等到上课的时候,你在睡觉。怠学有很多办法,你独独用睡觉这招,课堂上讲着课,你真能睡着?我想,这学生真傻。”他微笑了一下。“你呀,有的时候太固执了,有的时候又太天真。傻啊,可就是这样的傻姑娘,偏偏我喜欢。”
他的表白这样直接突然,我准备好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口。
“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洞里躲空袭。当时我想,要是一直这么坐在一起该多好。我这样想,真该上军事法庭,可我偏偏就是这样想的。”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伸出手来理头发,碰到了他的手指,轻轻的抚过我的发梢。
我侧过了头,避过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为了你未婚夫?”
我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与他道路不同,即使再相见,也走不到一起了。”
“为禁闭室的事?还在生我的气?”
“那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他们能下那狠手。是我的错,我不该跑去找你。我一个错误的相认,害他白白丢了性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就是因为这个吃下不饭的对不对?“他生气地说,”我早该想到,我以为你觉得太残忍了,受不了。”
“是太残忍了。而这一切,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你瞎说些什么,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有。如果我不去找你,你会去给队长出主意吗?他们就不会去主持审讯,人也绝对不会死。”
“就算你不去找我,他照样要上刑,要挨审。送到望龙门,或者息烽,也有可能死在监狱里。”
“至少不会是那种死法,至少能多活两天!”
“有什么不同?五十步与百步而已。”他质问道。
我苦笑道,“也许没什么不同。但我不能原谅自己。”他惊讶的看着我,我站了起来,“以前,看你画画,看你刻章,我会想,要是在大学里就好了。今天走在山路上,我也在想,要还是学生就好了。可以尽情享受着山林之美,像个普通人那样。可惜,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一举一动,关系到别人的性命。话语之间,人家的命就没了。生活对于我们,不会轻松愉快了。”
“你以为做个学生,就能太太平平了吗?鬼子天天扔炸弹,你能过好小日子?”
“也许不能。但我们不会去伤害别人。”我打断了他的反驳,“两个人都干这种工作,让我觉得厌恶。让我来选择,我宁可选择一个和这些不得不藏着掖着,没法见人的工作毫无关系的人。”
他想要辩解,我只想赶快结束。
“对不起。教官,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我拉过箱子,一瘸一拐的要走。
他愣在那里许久,跟了上来,夺过我的箱子,
“这是你真心话?”
“真心话。早在我的‘病’好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我坚决地说。
我夺不过箱子,只好随他去。我扭身往山下走,尽量快的步子,生怕他跟上来。
他没有跟上来。
我走出了很远,回头,还见他孤零零地站在清凉台上,身边松涛阵阵。
还好,山上风大,泪早就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