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停车场,停了车,馨美就跑向病房,一路上,高跟鞋“咣咣”地敲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音,这声音到了病房区就更加明显了,她只好掂起脚尖跑。平时在实验室工作,穿着休闲,经常穿旅游鞋,现在要穿正装,实在是受罪。进了一间病房,馨美面色通红,气喘吁吁。
这间病房,似乎挤了满屋子的人。馨美悄悄地站在最后面,尽量不发出声音,最好attending没有发现她迟到。
但是无论她怎样躲着,高大的 attending Smith医生还是看见了她红扑扑害羞的脸,或者人家早就觉察到她迟到了。馨美看到他闪电一样尖锐的目光,看见他原来就长的脸现在更长了,头的两侧血管象有两条青色的蚯蚓蠕动,看着看着两条蚯蚓就要从皮肤底下钻出来一样。她彻底地叹服了,发明“钻进地缝里去”的人是个大天才啊!
Smith医生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对病人讲了几句话。
这时馨美看到了这个小病人,小男孩,十岁左右吧,因为有一天他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写满了“我要杀了自己,我要杀掉我自己的父母”,被惊恐万分的父母送到儿科的精神科的,据父母说这个小孩子是因为要用Ipad玩游戏,父母把他的Ipad收了,所以引起他这样反常的行为。馨美第一次感到现代化的电器对孩子,对新一代产生的影响和当年鸦片对于中国人的影响无异。当年林则徐可以烧鸦片,现在的父母应该如何做呢?
“廖医生,你觉得应该用什么药来治疗病人?”一个声音问道。
馨美醒悟过来,看到Smith医生的目光又聚焦到她身上。
“什么药?”馨美一时脑子短路,一片空白,旋即她又告诉自己冷静。这么小的孩子,不止是用药的问题吧,便说,“我觉得应该先和病人谈一谈,是不是病人一时冲动,在墙上写字泄愤,并不是真的要做什么。而且不管怎么样,先要和病人多交流,了解他真正的想法,即使需要用药的话,要鉴别他是躁狂型的还是抑郁型的。同时要做好病人的工作,对他说明玩游戏上瘾的危害性。孩子们不一定听父母的话,但会听医生或者老师的话。”
馨美此时忘记了匿名信的事,忘记了她迟到的尴尬,忘记了 attending的“故意”为难,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小病人的身上。医生的天职是抢救救护病人。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这样对游戏成瘾不顾一切的孩子等着她来拯救。她上一天岗,就要做好一天的医生。
Smith医生没有说什么,态度中立,表情依旧严肃,转身又问其他住院医如何治疗这个小病人。
旁边的Eric鼓励地看了她一眼。
Eric比她高二年级,已经是第三年的住院医了,Eric瘦高瘦高的,馨美很少在美国看到他那样瘦的人,他穿的总是很整齐,别人不系领带,他系,而且喜欢穿瘦腿裤,尽管这让他显得更纤细,但是他自认为那是他的风格。她在欢迎新住院医的爬梯上见他带了一个男性朋友,这才知道他是同性恋。他是丈夫还是妻子的一方呢?她始终好奇着。Eric人很好,很爱帮助人,很仗义,很温和,对病人也很谦恭,所以他是现在他们住院医里的 chief。他知道馨美的美是美丽的意思,所以就只叫她“美”,还开玩笑说,如果她哪一天能嫁给他的话,他会做个真正的男人。
查房查完了,馨美跟着大伙儿走出了病房。
Smith医生是系里委员会的一员,估计要参与讨论她的匿名信的事儿。馨美不知道他对她刚才的回答是否满意,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对她迟到不满意。医生怎么能迟到呢?她自己都觉得脸红。
她追上Smith医生,忙着解释,“对不起,我迟到了,下了大雨。”
“大雨不是给你一个人下的。” Smith医生说,脚步没停。
在馨美的印象里,一般的美国人都会反过来宽慰别人的,但是Smith医生并没有。
馨美接着道,“我来时路上出了车祸,所以迟到了。”
“如果你迟到了,你的门诊病人要等,或者有个急诊病人,会死在你手里。”
“实在是对不起。”馨美低声道。
“记着不要再迟到。” Smith医生说完走了。
这时,另一个住院医生培走了过来,和她打了招呼,馨美问他怎么样,他高兴地说自己准备离婚了。
培性格很开朗,他们这一届所有的住院医都知道他生于伊朗,十岁的时候和父母辗转来到美国,他的爸爸在当地是个小生意 人,妈妈是个老师,他小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很差,他妈妈家里的亲戚一半都进了监狱,于是他妈妈说,他们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们的孩子也要蹲监狱了。于是他们一家带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先到了土耳其,此时他的弟弟才一岁,然后到了澳大利亚,最后到了美国。登上美国的时候身上,积蓄全被花光了,好在还有一个叔叔来接他们。叔叔告诉他们有个goodwill 店,进去后可以随便拿东西,不花钱,于是他父母就拿了好多东西,结果出门的时候被抓住,送进了监狱,他父母辩解说他们也不知道,有人告诉他们东西是随便拿的。后来交了罚款,他父母才被放了出来。goodwill 是个旧货店,但是绝对要付钱的,也不知道他叔叔怎么想的,这样告诉他爸妈。他爸爸在加油站找了个收款员的工作,每年回国一趟去领退休金。他说其实他父母也是为了他们哥俩才放弃了在伊朗本土的生活。
培从十岁开始就好好学习,上了医学院,做了住院医,英语很纯正,没有口音,好像是美国土生土长的人。只是几年前回了一趟伊朗,鬼使神差地领了一位伊朗本地姑娘回来,还结了婚,据说结婚是因为她怀孕了。他在美国长大,妻子在伊朗长大,怎么会有共同语言?培真是活得纠结。
现在要离婚,给前妻的费用不会少,因为她要上学,而且要上好几年,只要不毕业,培就必须一直供养着她。而且一旦培当了正式医生,每个月至少给她5000美元。美国的婚姻法真正保护妇女儿童的,最近有个医生离婚后,被判给前妻一半的工资,此医生有苦难言,一气之下自杀了,就是说他宁愿自杀也不会给他前妻一分钱。培自然说他不甘心,现在找了律师准备出3500美元。馨美很是同情他的处境。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培人缘很好,天生乐观派,和人自来熟,喜开玩笑,也很会开玩笑,反正能让每一个大人小孩都高兴,跳舞时尽量扭摆,不管自己姿势好不好看,尽情享受,这样的人实在难得,只为自己开心活着。也许每一个人都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在哪儿都收放自如,到哪儿都做自己,享受每个时刻。
培此时满嘴白牙地对馨美微笑着,笑得无牵无挂,馨美突然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下午馨美又看到一例病人,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因为在学校被人欺负,被人起外号,便选择了吞药片,以自杀的形式来抗争,幸好被父母发现,要不然年轻轻的一条命就没了。馨美原来觉得初中的孩子是很单纯的,没想到他们心里也开始邪恶起来,开始有了魔鬼,让他们去欺负一个和他们花一样年龄的人。看来不只是任晓有这样的邪恶。馨美自己没有觉察到,她在为任晓找借口而已,甚至她仍然不相信任晓会害她。
终于可以下班了,今天一天好长。馨美把手洗了好几遍,这是她多年当医生养成的好习惯,不想把病菌带回家里。
洗完手一回头,Smith站在她身后,没有多少表情。
她看着Smith,说了声嗨,准备逃走。
“你以后要小心点儿,那封信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系里准备开会讨论。记住,如果天气不好的话,早点儿出发,别迟到。” Smith说。
馨美看着他,他的眼里没有了白天的白多黑少,但是依旧严肃。
“你知道是谁写的那封信?” Smith问。
馨美绝对不能让中国人再丢一次人,于是只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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