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残次品
刘朝阳和张兰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王家宝留在圣诞卡信封上的地址所在的小区。一个靠近大学的公寓区,大学附近的公寓租金都很贵,能住在这里的租客经济条件都不会太差。公寓前面的停车场高级车一辆挨着一辆,有不少还是跑车。
张兰不懂车,也没兴趣看车,眼睛盯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女儿,嘴里不停地嘱咐着:“妞妞走慢点,等着爸爸妈妈,注意看路,小心摔跤。"
男人似乎都是天生的汽车爱好者,刘朝阳抱着儿子,指着路过的车标牌,兴奋地告诉儿子:“宝马,奔驰,保时捷,兰博基尼,嘿,居然还有一辆阿斯顿马丁敞篷跑车。这可是今年的新款,国内卖到800多万元人民币。”棒棒拍着小手,喜眉笑眼,爸爸说一句,他跟着说一句,自得其乐。
张兰瞥了一眼拿豪车,阳关照耀下金光闪闪的,车身酷酷的,果然很土豪,像儿子的一个玩具车模型。
800多万可以做好多更有意义的事,干嘛买一辆车?富人的消费观果然超出了穷人的想象力。
张兰在心里嘀咕,白送给我我也不想开,更不要说把孩子放上面了。她最担心的是跑车太矮会不会钻到十八轮大卡车底下?万一出事,分分钟都会被别的大车碾压。她也就是心里想想,若是说出来,肯定会被刘朝阳嘲笑。
张兰回头看着身后的丈夫儿子,幸福满足。
刘朝阳此时宠爱地抱着儿子,听任儿子的小手拍脸拉耳朵,笑得很开心。他身材结实又不失儒雅,简单的牛仔裤体恤穿在身上也别有风度,阅历丰富的中年男人果然更有味道,毕竟是经过了岁月洗礼生活沉淀。
上午的阳光温暖和熙,正适合户外运动。小区里时不时地就会看到中国面孔的学生。有的遛狗有的打电话,还有的三三两两地站在公寓楼道前抽烟闲聊天。
迎面驶过来一辆奔驰车开得极快,张兰赶紧快走几步拉住女儿,担心女儿被车刮倒。
张兰小的时候跟一群小伙伴在当地的工厂家属院玩,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开过来,孩子们躲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有块红砖松动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踩在上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路过的大卡车把双腿从腿根处齐齐压断。县城医院条件差,小姑娘被送到医院因为失血太多没有挽救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小伙伴在自己面前遭遇车祸失去生命,张兰从此有了心理阴影,害怕大卡车,也最憎恶开快车的司机。
张兰拉着女儿停住脚步,生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奔驰车。居民小区,开这么快,有病吗???
奔驰车车窗半开着,司机是个小男生,脸上稚气未脱,却老练地叼根烟,他斜睨了人行道上站着的母女俩一眼,满不在乎,并不理会她们谴责的眼神。
车上还有四个打情骂俏的少男少女乘客,听说话声音都是中国小留学生。车开得很远了,喧闹的音乐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仍隐约传来,无所顾忌,肆意张扬,打破了小区里的安静祥和的氛围。
“真没素质。”张兰嘀咕了一句,拉着女儿继续往前走。
找到信封上的地址,张兰按了门铃,拽着刘朝阳的胳膊拉着妞妞往后退一步,等了一会儿明明听着屋里有狗叫声,就是不见有人开门。
几分钟后,棒棒已失去了耐心,小身子在爸爸怀里扭来扭去,试图伸手去按门铃。刘朝阳发觉了儿子的意图配合地弯下腰,棒棒高兴地凑过去,一连按了好几下。
门铃叮咚叮咚叮咚急促催人,张兰赶紧说道:“儿子,一下就够了,连着按不礼貌。”
话音刚落,门打开了,伸出一个金色卷毛的脑袋,怒气冲冲地说道:“谁他妈的这么招人烦?”
棒棒吓得小身子缩回了爸爸的怀抱,偷着瞟开门的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蓝色休闲短裤白色跨栏背心,黧黑色的脸上散布着若干青春痘。小眼浓眉,目光不善,稻草色的头发乱蓬蓬地炸着,左耳上的钻石闪闪发亮,扶在门框上肌肉隆起的臂膀上纹着一只气势汹汹的小豹子。
“老虎,一只大老虎。”棒棒兴奋地说。
“不是老虎,是豹子。”妞妞躲在妈妈身后,探头看看,细声细气地纠正弟弟。
“小兄弟,打扰了,请问王家宝住在这儿吗?”刘朝阳微笑着问。
“他早不住这儿了。”金色不耐烦地要关门。
张兰急忙上前拦住:“小兄弟,那你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金毛说着张大嘴巴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张兰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请问,家宝的女朋友还住这儿吗?”张兰尽量保持礼貌客气。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Eva已经不是他的女朋友了,Eva现在是我老婆。”金毛得意洋洋。
“那,那我能跟Eva说两句话吗?”张兰赔着笑。
金毛卷发没有吭声,满腹狐疑地看着张兰。
“我们没别的意思,王家宝跟家里失联了,他爸妈托我们找他,我就想跟姑娘打听一下他的行踪。”
“Eva, Eva,有人找你,快他妈的滚起来。”金毛冲屋里大吼。
已经是上午11点了,屋里窗帘还没拉开,客厅里黑乎乎的,一个三人沙发和一个双层茶几正对着半开的房门。
沙发上扔着几件衣服,茶几上层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啤酒瓶子,下层散落着扑克牌,麻将牌,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信件杂物。茶几旁边的地毯上,一只烟灰缸倒扣着,旁边扔着一只女士拖鞋,另一只拖鞋被一只肉乎乎的白色贵妃犬叼在嘴里。
小狗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兰一家,热情地摇着尾巴,却不敢走到门口,似乎有点怕金毛。
“狗狗,狗狗,爸爸,我要跟狗狗玩。”棒棒看到小狗,挣扎着想下地。
但是站在门口的金毛充耳不闻,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拧眉瞪着屋内,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鸟模样”,并没有让孩子跟小狗玩的意思。
刘朝阳看了金毛一眼,抱紧了儿子哄道:“棒棒乖,小狗不过来,说明它害羞,我们回家跟大狗玩,好不好?”
棒棒仍是不情愿地挣扎,张兰拍拍儿子的小胳膊说:“宝贝乖,这个小狗不认识我们,它不想跟我们玩。待会回家,妈妈带你去找杰西卡,好不好?”
杰西卡是邻居老太太家的小狗,也是一条贵妃犬,棒棒很喜欢。棒棒听了妈妈的话,懂事地点点头,又安静地靠在爸爸胸前,眼睛却一只盯着屋里的小狗。
正在这时,一个高个子身形苗条的小姑娘打着哈欠走到了门口,皮肤白嫩,面容姣好。
张兰瞟了一眼面前矮壮敦实气质粗鄙的小伙子,和刘朝阳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叹息,好白菜被猪拱了。
姑娘诧异地看着门口站着的陌生人,满脸不耐地问道:“你们谁呀?干嘛找我?我又不认识你们。”姑娘带点起床气。
“我们是王家宝父母的朋友,想问问你和王家宝还有联系吗?”张兰说。
听到王家宝三个字,姑娘的身子一僵,飞快地瞟了一眼正冷冷看着她的小伙子说:“王家宝?我早就跟他没联系了。”
“听说你曾是家宝的女朋友,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他什么时候搬走的?他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
“我,我不知道,他搬出去大概有两年了。”
姑娘又飞快地瞟了小伙子一眼,看到小伙子恶狠狠的眼神,急忙解释道:“我没有骗你,你记得吗?当时是你把我把手机里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
“姑娘,求你帮个忙。”张兰从挎包里拿出便签纸和笔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姑娘说:“家宝家里人跟他联系不上,挺着急的,拜托你尽快帮我们打听一下他的行踪。”
“即使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其他同学也许会有,麻烦你帮忙问问其他同学好吗?”刘朝阳忍不住插话。
妞妞和棒棒感觉到气氛不对,眼睛瞪得溜圆,一声不吭。
“好吧,我帮你们问问其他同学。”姑娘蚊子哼哼似地说了一声,转身走了,小伙子二话没说马上关了门。
张兰和刘朝阳面面相觑,太糟了,线索断了。
当天晚上,张兰正犹豫着要不要给王家宝的父母打个电话,没想到王家宝的妈发起视频聊天。
张兰接通微信视频,看到王家宝的妈面带喜色。
“大妹子,今天家宝爷爷八十大寿,家宝给爷爷打电话了。“
“真的啊,太好了,他怎么样?我今天还去他以前住的地方找他,结果他的前女友说他两年前就搬出去了。”张兰高兴地说。
“什么?家宝还找过女朋友?我说过不允许他大学期间谈恋爱,他怎么没听我的话?说不定他就是因为找女朋友分心不好好学习才被学校开除的,说不定他的钱全花在女朋友身上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王家宝的妈怒气冲冲。
“谁知道呢,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家宝说住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呃......他没说,我婆婆接的电话,那时我们还没过去。家宝祝爷爷生日快乐,然后说他在美国一切还好,让家里人不要担心,然后就挂了电话。你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一个窝囊废,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还能在美国找到女朋友?肯定是被人骗了,哎吆,我的命真苦啊,怎么生了个傻东西?屁本事没有,好多钱都打水漂了。”
儿子失踪了,王家宝的妈急得要死。现在有消息了,数落起儿子来毫不留情面,张兰无语了,王家宝的妈妈根本没有维护儿子“个人尊严”的概念。
对中国的许多父母来说,仗着自己养育了孩子就认为能控制孩子的人生。从怀孕到出生,从幼儿园到大学,从工作到结婚买房子生孩子,父母事无巨细地控制包办孩子的一切.......父母以功臣自居,喊着累,但是孩子不领情,埋怨父母管的太多,让自己没有独立人格。
从孩子出生起,每个父母都在孩子身上寄托了自己的人生希望,但是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复制成功”。这个世上没有父母资格考试,有的人不配为人父母或者自身的局限性不是合格的父母。也不是随着每个孩子的出生,父母就自动变成了有智慧的父母。于是,世上有了很多可怜的孩子。
愚昧的家长会给孩子贴标签,当孩子不能按自己设定的“成功模式”成长为“出色的孩子”时,当孩子学习不好,逃学打架,游戏成瘾,或者所谓的“不聪明不乖不听话不服管教”时,孩子在父母的眼里就变成了“残次品”。
残次品或是被父母赶出家门流浪街头,或是被送到管制学校,或是被送到国外......说白了,不负责任的家长是为了消灭自己“失败”的证据,根本不关心“残次品”的精神心灵感受,也忘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在磕磕碰碰中长大成熟。
张兰想起新闻媒体曝光的国内各类以限制人身自由的教育机构,用“电休克疗法”军训禁闭虐打等非法方式强制管教青春期各类网瘾少年。
地球人知道,网瘾少年并不等同于精神病患者,而电击疗法本用于治疗精神病患者。科学研究已经表明,电击疗法通过对脑部施加电击诱发抽搐并改变大脑功能,会损害大脑的记忆和认知功能,网戒中心的少年们每天都被强制服用三次抗焦虑和抗抑郁的药物......在变态的精神折磨暴力体罚中他们渐渐地被驯服成“听话”的孩子。
父母们明明知道孩子在戒治机构遭受体罚虐待,却选择当鸵鸟漠视或放任,成了施暴者的帮凶,导致惨剧层出不穷。
一个电竞天才,都打到省决赛了,就因为学校和家长认为其不务正业,就被强制送到戒治中心,三年下来,天才成了神经病。
受过电击的少年回忆:电击的感觉就像“被两把巨大的大锤交替砸脑袋”“以及被刀子在肌肉里搅”。
一个六年前进过戒治中心的少年被放出来后再没回过家,少年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去,是父母先抛弃了他,把他送到了魔鬼的手里被折磨。
不是所有亲子关系都值得赞颂的。有些父母之所以伟大,是基于他们本身也是伟大无私值得敬仰的人;而有些父母自私狭隘,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在依靠父母“供吃供喝”的前提下,孩子始终是弱者,是在被欺侮虐待后无处可逃的弱者......
王家宝在他父母的眼里也是个残次品吗?
“昨天我去拜访王家宝的美国寄宿家庭,家宝的美国妈妈说他是个天才,在画画方面极有天赋,你们以前没发现吗?”张兰问王家宝的妈妈。
“什么狗屁天才,是那个美国老太太瞎说吧?家宝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当然是我更了解他。都怨我公公,坚持要把家宝送去学国画,说什么培养艺术爱好。从五岁开始,画了十几年,交了好多学费。画画能挣几个钱?搞艺术的大多数都穷得叮当响。自从看了《七龙珠》,家宝就迷上了日本漫画,《宠物小精灵》,宫崎骏之类的。这死孩子,过年的压岁钱,全部都用来买日本的漫画书和画画工具,放学回家不专心学习,课本练习本草稿纸上全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初中毕业考重点高中他没考好,我一怒之下把他的画画的书和工具全烧了,禁止他画画。你看看,到美国没人管,他果然又不干正经事,难怪被学校开除了。“王家宝的妈妈隔着屏幕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儿子,极其可恶。
一个母亲在外人面前毫不留情地“践踏”儿子,还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让冷眼旁观的张兰心里很难过。
张兰的外甥女糖糖从小到大惹了不少麻烦,但是她的父母没有放弃她,最终不遗余力地支持糖糖的画画特长,糖糖才有机会成为一名大学生,而不是沦为街头的混混。
事实上,大多时候调皮捣蛋的孩子更聪明,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长......只是因为没有得到“伯乐父母或伯乐老师”的赏识因材施教,许多有才华的孩子被当做“残次品”埋没了。
王家宝在外面被人欺负嘲笑,回到家亲人不鼓励不帮助孩子挖掘自身的长处,还讽刺挖苦看不起。难怪王家宝如离群孤雁,养成了沉默寡言孤僻自卑的性格。若是王家宝真的成了所谓的“废品”,细究起来他的父母就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张兰愈发急切地想找到王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