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转瞬间,这孤儿已经长眠。
一个陌生的安琪儿,光彩夺目,
她去到那久已盼望的乐园。
——俄罗斯·普希金·《巴奇萨拉的喷泉》
一
正午的太阳有一些偏西的时候,我的车开进了村里,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转过一个拐弯,我看到一座有些像山上白屋的房屋,也是那种汉藏结合的建筑式样,和周边的民居有一些距离,孤零零的待在那里。那座屋子前虽然没有人,但在院门外由东向西一溜烟的排开了五、六辆车,我就知道要去的地方到了。我把车开到了院子前,刚下了车,就见一个人从门里奔了出来,是洛桑,他和我握手,让我进去。我这次来就是因为洛桑的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若洁姨姨已经病的很危急,再不来可能是见不上最后一面了,我就把在兰州的事情先放下,沿着大通河驱车直上来到这里。临进院门前,我侧头看了一下院门口停着的车,车上的牌号显示至少其中有两辆是和我来自同一个城市的。
院子比较大,门对面是一排房子,从外表结构看和山上的白屋很是相似,只是规模上小一些。站在院子里我没急着进屋,先问他若洁姨姨的病情,洛桑的眼神马上黯淡了下来,他摇摇头说不好。接着,洛桑简单地对我说了说关于他知道的若洁姨姨的情况,他若洁姨姨得的是那种让医生很难对患者启口的不治之症,已经到了晚期,在县上、西宁都看过,医生说是没有希望了,人是刚从西宁医院转回来的。看我有一些不解,洛桑忙解释说是她自己要求回来的,别人谁也挡不住,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按她的意思办了。我们匆忙小声说了几句,他就把我让到正面的客厅里。客厅里面坐有五、六个男人,里面大部分看衣着和相貌都不像是本地人,大家都静静地围坐在摆在地中间的桌子边,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那是才让村长,我们在山上喝过酒的,他站起来,默默走到我身边,面色阴沉,和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就再无一言。洛桑把茶水给我倒上,也急急忙忙的又出去了。这个场面和气氛很是沉闷,让人尴尬,这些人的神情也让人不知如何和他们搭讪,我只好拿起茶水自己慢慢的啜吮。
一会蓝姨进来了,她一进来屋里的人都把满怀希望的脸转向她,但蓝姨没有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大家一下子脸色又恢复了原先的寒色。我心里略微有一些释怀,原来屋里的人并不是刻意对我冷淡,而是和我一样都在牵挂着女主人的病情,所以顾不上和我寒喧。蓝姨把我叫到一旁的屋子里,这是个带火炕的房间,她让我坐到屋里的凳子上,就小声和我说起了这里的情况。她先感谢我今天的到来,又简单说了说女主人的病情,原来女主人的身体在上次我来时就已经显示出毛病了,这一段时间更加严重,已经在西宁、县上分别住过医院,起先是咳嗽,以为是在山上受凉让寒气激的,也没当会事,只是吃了些自备的药。后来咳嗽严重,到县上医院里拍照检查,发现肺部上有个阴影,再到省城西宁,确诊是肺癌,在省城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医生说治疗没有意义了,让送回家休息,女主人又让把她拉到这里来。说到这里我插嘴说怎么不送到凤城呢?蓝姨说这全是丫头自己的意思,她说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因为建飞在这里,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省得他太冷清了。说到这里蓝姨开始扑簌扑簌的掉眼泪,我不知怎样去安慰她,只好默然静坐。一会,蓝姨揩揩眼睛,对我说:“看我这个没出息的,那边一堆事要做,我还当着客人哭起来了。”我连忙说能理解,她又说:“让洛桑给你打电话是我的意思,也经过丫头准许的,因为有个事,只有你能帮上忙。”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接着说:“啥事?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全力以赴。”蓝姨看来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脸色一下子舒展开了。
她说:“丫头有几本平日里记录自己过日子念想的小本本,想找个人给保留下来,想来想去只有交给你最合适。”又说:“也不是多么金贵的物件,只是丫头过去写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本子,让我老婆子看来身体看好了才是正经,何必把那些当个事呢?但丫头不干,非得找个能抵事的人拿着她才放心,我老婆子只有依照她的意思办喽。”
从她拉七杂八的话语里,我知道了以下的意思:女主人有几本笔记,想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这几本笔记别人都不当会事,而女主人很在意。我不知道她很上心的东西为什么会托付给我?尽管有这些疑问,但我仍然很明确的表达了我义不容辞的态度。蓝姨对我说的话很高兴,她说等她稍稍有空闲了就把那几个书本子(她这样称呼女主人的东西)给我送过来,让我先在屋里坐着,泼烦了到外面走一走,她自己要去忙了。我说了现在想见一见女主人的意思,她露出很为难的样子,说丫头的脾气你也多少知道些,她现在的身体很差,这个时候她绝对不会让别人见到她目前的模样,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她说过谁都不要见面。又说,你要是待得难受了,和那边屋里的几个人说说话,也能心顺些。我知道她说的是旁边屋里的那几个人,就苦笑着摇摇头。她说你还不认识他们?我说里面只有才让村长喝过酒,其它几个人都是刚刚才见的面。她说其它几个都是和你一样从凤城来的客人,也是今天上午才到。女人得病,男人们也帮不上忙,只好在那里干坐着,一起来的几个女人现在都在那边房间里丫头身边陪着照顾呐。说到这里,蓝姨又一次吩咐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忙忙碌碌的转身出去了。
我坐了一阵,想到旁边的屋里又自觉受不了那边的那种压抑气氛,想到院子里走动也觉得不太合适,正感到无所适从之时,门口探进了一个脑袋,接着是一声吆喝:“好啊!你一个人独自享受一个房间!”说着一个人身子一锉蹿进了屋里。一进来他就说:“哟呵,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我叫丁志诚,是从凤城来的。”我看来人就是才刚在旁边屋里沮丧着脸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但这时他的神情又与刚才和大家在一起时不太一样,有一些天阴转睛的意思。我连忙站起来和他拉拉手,又让他坐下。那人看来是个自来熟,他一坐下就是一串话语。他说他们一行人是昨天上午就从凤城出发,今天一早赶到了这里的。他又说他们和女主人的关系不一般,他的老婆就是这个村里出去的,和女主人是大学同学。那边屋里来的几个人,除一人是女主人在凤城一家公司的老总(在我的印象里应该和我在凤城的那个代理人是一样的角色),是十几天前就过来一直陪伴女主人看病的,其它的都是女主人的同学和她们的家人,也是这一两天才过来的。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这几个都是以前蓝姨给我讲述的故事里的人物,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把他们每个人和故事里的角色对应起来。他还说,那边屋里太闷,坐着太憋屈,自己走出来转一转,散散心唔得。最后他神神秘秘的问我,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和女主人认识的?看起来我知道他们底细的程度要远远大于他们对我的了解,我心里好笑,用几句话把他搪塞了过去了。
有个人在一起说话倒也不觉寂寞,时间很快就熬了过去。我们坐了不久,就见院子里一会进来几个男人,一会出去一群女人,川流不息的,我不知他(她)们都来做什么?只是默默想着洛桑在忙什么?女主人的身体到底怎样了?洛桑要是过来了我还能问问事情的进展。
那个丁志诚可能是看出了我的意思,说:“他们都在那里看护林若洁呐,现在是忙得四脚朝天,顾不上来陪我们。”看我盯着院里的人,他又说:“这些人都是林若洁平时偎下(方言:相交下)的村里牧民,现在过来看她来了,上午他们都有事,现在家里的活计干完了,有时间了就过来看看病人。”
正说着,央金从门口经过,我到现在可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姑娘,不能轻易放过,我奔出去一把拉住她询问女主人的病情,央金说她也不能全说明白,只说看样子是有一些麻达,现在县上的医生还在里面忙着。又说光你着急也没用,现在这院里再加上外面村里的一大堆人都在焦心着哩,姨姨能不能熬过这几天,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都在心上给姨姨念经求佛着呢。我一听,心彻底的凉了下去。一旁的丁志诚说:“是祸躲不过,是灾挺不得,咱们把心尽了,剩下的事看老天爷吧!” 我回头看了看他,没有再吱声。
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乱象一直到傍黑才算结束。央金过来喊大家去吃饭,才让村长不知啥时已经走了,只剩下那几个我熟知他们、他们不知道我的人,我们一起走到最西边一角的厨房里,那里有两个藏族妇人在央金的带领下,给我们这些外来的客人下了一大锅面条,好在大家心中都有事,谁也不嫌弃这种少油缺菜的普通面食,每人拿起碗来盛上一碗填饱肚子算完事。吃完饭,大家又各自到自己的屋里呆坐。
丁志诚没有再进这边的屋子,我也懒得去他们那边,各自待着,倒也相安无事。约晚上十点钟左右,蓝姨又进来了,她说这个房子今天安排你们几个男人晚上住宿,一会他们过来,又把被褥拿出几套,铺在炕上。然后对我说,医生走了,那边屋子现在静下来了,你要想过去就和我一起去见见丫头吧,回来时我顺带把丫头的本本子拿给你。我早就盼着能再见女主人一面了,听了她的话马上起身随她过去。我们从屋前的走廊经过时,我看见旁边屋子里的那群人还在那里闷头坐着。
蓝姨领上我一直走到最东面的一间房子门口,屋里的灯亮着,两张床,女主人静静躺在靠里面的一张床上,屋里或坐或站着几个人,其中三个是男人,门边站着洛桑,坐在里面床前椅子上的一个中年男子,紧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陌生小伙子,几个青年妇女,都围坐在外面的床沿上。听到有人进来,女主人稍稍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她的眼睛一亮,努力的张开嘴,上下嘴唇对着我一张一翕,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子赶紧站了起来,把椅子让给我,我没有坐到椅子上,只是站在床前把身子向女主人俯下去。看到女主人现在的相貌,我不由心如刀绞,她的容貌已经有很大的变形,清秀褪减,丽色全失,病情看起来极为严重。我不能想像她那样一个那么爱美的女人,竟让病情折腾成目前的这种样子,要是她能看见自己现在的这一幅形象,哪不是比让她去死还要难受。
她鼻翼微鼓,口中喃喃的吐出了些气息,声音游离若丝,我侧过头颈贴耳听到是谢谢二字。看到她那么费力地想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更加难受,我把滚落在一边的被角向她身上盖了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做手势表示她的心思我全知道了,让她放心。她看懂了我的意思,露出兴奋的神色,脸庞间又依稀呈现出过去的一些美丽。我看她实在很是遭罪,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想说些安慰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正在这时,女主人可能是太激动了,一下子呛咳嗽了,她的咳嗽一起来就串连不断,旁边的那些女人们着慌了,一齐围上前,喂水的喂水,拿药的拿药。我一时手足无措,也帮不忙,只有退到人堆的后面,蓝姨拉拉我,示意我跟在她后面出去。
那个中年男子和洛桑送我们出来,走到走廊里,我回头对那个男子说:“你是文喧吧?”他惊疑的看着我,露出诧异的神色,嘴里却缓慢的吐出了一个字“是”。我心里暗自得意,他不知道,他们的形象早就已经被定格在我的脑子里了,只要在合适的场合中稍稍接触,我就能毫不含糊的认出他们。屋里的其它人,我也用我心中的尺度给她们一个个对了一遍号,基本上也有了个七、八分的明确,当然,这一切全都拜赐于告诉我这段故事的蓝姨和现在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的女主人。蓝姨和我一起出来后,就直接领我到会客厅东边的第一个房间里,她说这原来是丫头的住房,她有病了,这次回来怕弄脏了这个房间不吉利,让以后的人没法在里面住,才让我们把她放置到最把头的杂屋里。我看到这个屋里有火炕,还有一些个人生活的物品和痕迹。我心想,这个女主人,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又是那么的体谅理解别人,真让人心里放不下。
蓝姨从放在窗口边的桌子抽屉里面,拿出五个笔记本,每一本都写满了字。她把它们隆重的交给我,三番五次的嘱咐说这都是丫头的心血,她看得比命都金贵,千万要保管好。说完她让我还到刚才待过的那个房间去休息,我问她去干啥,她说我们几个说定了,今天一宿都不睡觉,陪着丫头,她一会一会的腔子疼,没有人在跟前是不行的。又抽出几条被子放在火炕上,说一会等她们几个伺候病人的谁困乏了过来眯一会觉。
我回到最先待过的单间,客厅和这个单间里的灯现在都已经熄了,借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我看到有几个人在单间的火炕上躺着,还给我预留了一个位置。我上了炕,把笔记本放到了头顶处,拉过被合衣躺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睡不着,心事很重,辗转反侧,睁眼闭眼全是今天一天前前后后的各种情景。后来一想,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到隔壁客厅里翻翻手中拿到的那些笔记吧。
我拎着笔记本爬起来,怕影响别人,我悄悄踮脚下地,轻轻拉开门走出屋子。一股寒气冲面而来,我向走廊东边看去,女主人病房的那个房子里还亮着灯,有人影在晃动。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把隔壁的客厅门推开,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开关把灯打亮,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找个杯子,倒上一杯下午众人喝剩的茶水,然后坐在桌子边,把蓝姨交给我的本子一一翻开,慢慢看了起来。
二
我先把五个笔记本大致浏览一遍,给它们分了个类。女主人写的这些笔记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就是她经常阅读书籍时记下的心得体会,可以称为读书札记,这类大概有三本。另一类是她对个人日常生活的一些记载,其中夹杂她对身边亲友的一些评议,可以看成是纯粹的日记,是剩余的两个笔记本中记录的内容。我先把可以称之为读书札记的笔记本全部拿出来,放在手边,大略的翻阅,把其中吸引我目光的地方细细详看。
从她留下的读书札记看来,女主人涉猎的书籍类型是很广泛的,久负盛名的世界名著或国内优秀文学作品是她的首选,也有一些史学、哲学、科技、经济等方面的书籍,还有一些是杂志或刊物里登载的其它类型的短小文章,但她在选择具体书目和篇目上又很苛刻和挑剔,一般的她不看,但看过的她大都会记录下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我看得出来,女主人对文学艺术钟爱无比,这一点也能够想像,做为一个感情细腻、心思缜密的女性,又如此酷爱读书和静思,如果心中没有对文学艺术殿堂的狂热向往和精神追求,那反倒是件很难说得过去的怪事。
1.她写到:“白老爷子和鹿三(作者注: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代表了一种中国自古至今的理想人物典型。这两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无不体现了中国过去那种旧式的做人准则:讲诚信和走正道,为人和做事要遵循一定的规则,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倚,也就是俗话说的不能跑偏了。但在现代社会中,还有一种新的理念,这种理念有些地方和我们国家自古以来的一些规距并不完全一样,就是讲求按人性的固有本质去释放人性,这好像是二十世纪前期自西方传入我们国家的一种思潮,当时影响了不少的城市少男少女,现在也渐渐被我们的大众社会所能接受。白老爷子、鹿三对小娥和黑娃的结合不能容忍,实质上就是对传统的理法观念和制度的维护,这样做,在维护中国过去那种旧式的乡村正常秩序时是必要的,也是中国几千年来保证乡村社会稳定的基础,但在新的社会大潮汹涌澎湃冲击中国社会原有城乡构建的今天,这种霸王硬上弓的作法就有一些削足适履之嫌。小娥和黑娃最初的爱情,并无让人不可接受之理,相反还是一个妇女解放的典型事例(那个郭举人的所作所为在今天看来就是一个残害妇女的恶霸流氓典型行径),但在后期他们的做法严重的损害了中国乡村的传统理法和规距,甚至破坏了别人的家庭,这就激起了共愤,引发了白老爷子和鹿三对他们的仇恨,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一种人把另一种人看成是洪水猛兽,从人性和社会进步的角度来看是违背天道的,生命都有生存的理由,但前提是不能损害别的生命。不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只要是符合不损害社会整体利益的原则,都应该有互相容纳的空间,但怎么才能实现这种互容呢?什么才算是社会整体利益?由谁来确定这一点呢?”
她又写到:“那些在北斗星柄指引下前行的人是幸福的,又是可敬的。书中的那位朱先生是中国仁者的典范,他们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丰富的知识、深刻的思想、宽广的胸襟,对社会和人性的透彻理解,使得他们在处理人世间的所有问题时都持有一种超脱而又正确的方法,如孔子所说“己所不为,勿施于人”,既有自己的原则,又不强迫别人遵守自己的意愿,这就是中国儒者的风范,与西方一些人必须要把自己的思想、制度、行为方式强加于别人的做法,何其不同,而与天之正理又何其相近也!他就是在北斗星柄指引下前行的人之一。
《白鹿原》中塑造的这几个正面人物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应该被今天的作家们引为典范。现在的文学艺术作品讲究调笑,鼓励揭露,从欧洲的批判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开始,作家们对人类活动中丑恶的方面揭露已经太多了,这些大家都已经感觉到了,但人的恶性还是不改,为何?应该写出正面的东西来让人们向好的方向前进。我们的作家不能像政治家一样改造世界,不能像经济学家一样给社会增添财富,但我们可以塑造正面的形象和倡导正确的行为,以此引导人们向好的方向发展,而不能光是揭露反映现实中的丑恶一面。现实太实,理想太空,皆为不正。”
笔记本上记载,这是她在看过陈忠实的《白鹿原》后写下的感想,她的这些看法,让我感到很是新奇。
2.在读过晚明戏剧作者孔尚任的《桃花扇》剧本后,她写到“作家只有在改变人们的精神面貌中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才能使自己有益于社会和世界。孔尚任的《桃花扇》,固然有时代大变迁的历史背景,但也有作者个人对‘真善美’事物的孜孜追求,像那样磅礴大气而又把‘秦淮八艳’中的杰出女性的特异事迹细腻表现出来的文字,委实是需要有极大才情的作者才能把握,同时这个作者还应有对黑暗阴霾的藐视和歌颂光明的勇气,这种能够撼动一个时代甚至后世人们心灵的作品,与今日那些只讲究功利追求商业价值的影视作品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那些只追求市场效用经济利益而无视改造人们精神世界的作者,不但雨后春笋般滋生而且还大行其道充斥市场,其低劣的作品引领着青年人的视角和脑袋,岂不令人哀哉!”
3.对诗歌,她这样写到:“当代的诗歌,不能仅以描写画面为追求,因为随着视频的普及,人们的感观更加直接简便,单纯的状景摹物,就不能让人们惊奇和感动了,现在视频不能完全显示的只有心灵的颤动,用心灵的颤动做为重头,而把状景摹物做为其中的点缀,才能使诗歌更有生命力。毕竟人类是不能没有诗意的,这样做,就能使诗歌的意境更加充实鲜活,也让人们的精神生活不断得到升华完美。须知心灵的颤动,是现在诗歌唯一可以对胜其它文艺形式的武器。”
她用诗人海子为引子评说了古今中外的若干诗人:“海子的诗歌,是否就是现代诗的样版?不能简单的下结论。海子早夭,但诗人的年龄不是能不能写出好作品的判断依据,王勃写出‘塍王阁序’时年龄不过22岁,满座年长者皆惊其才华且文章流传至今,‘雏凤清于老凤声’,他的才华早早就完全舒张了开来。年纪越老文章写得越好的也大有人在:‘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庾信平生真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就是老杜的诗也是越老风骨越健,文采愈丰。
什么是好诗,有几个现成例子:‘宝石是时间的串珠之泪’、‘雾啊,你犹如爱情一样,在山间起伏飘荡,却又捉摸不定’、‘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这条路走来。’前两句如熠熠生辉的的玉环(借用原诗者的比拟,因为实在是再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精致而美妙;后一句则展现了高度迷离的意境,让人惘然若失却又心领神会。这就是泰戈尔,这位世界公认的大文豪,其诗句的美感让我们现在的一些或凉白如水或弦空无音的所谓诗歌及其作者们真正应该感到汗颜。与之可相比拟的是晚唐的李商隐,其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青娥素女俱耐冷,月中双双斗婵娟’,‘崇文馆里丹霜后,无限红梨忆校书’、‘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清词丽句沁人心脾,晓畅易懂、毫无艰涩,李商隐的作品中此类美句不胜枚举。还有王实甫《西厢记》中的‘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枫林醉,都是离人泪’,情景交融且文句优美。民国诗人郭沫若的《女神》中的一些佳段锦句,戴望舒的《雨巷》也堪匹其肩,还有朱湘、徐志摩、李金发等人的诗。”
4.“肖伯纳说‘我和莎士比亚均是无灵魂’。这句话的意思是作家感情可以有偏爱,但作品情节不能有偏差,作品必须要符合实际,写人物发展,写环境影响,不能随自心所欲的编造,而是要符合情节过渡、人物性格,最终是实际生活的真实翻版,现在编造故事细节和人物行为的书太多了。莎士比亚尽管对哈姆雷特有偏爱,但仍然让他死了,因为哈姆雷特所处的环境和他的性格决定他不能有别的选择。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有很多作家做不到的,他们的作品里不但缺乏细节,而且生编乱造比比皆是,实在让人摇头不已。
作家对自己的人物有种热爱,这种热爱如果消失了就不能写出好的人物和作品,尽管他会对那些坏人们深恶痛绝,但绝不能消失那种创造他们时的热情,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所写的这些坏人们,你不写,他们也会在世上存在。他们对自己所偏爱的人有感情,但绝不能让自己偏爱的人无所不能,永世长存,事事风顺, 因为世界是复杂的,好人不一定就能在所有的地方都占上风。对一些事情和人物要有自己的看法,但作家不能改变这些事情和人物存在于社会中、世界上这种基本的事实,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真实的记录下来,浓缩的记录下来,让世人惊醒警觉!!!
作品反映世界的深度和广度,永远比不上现实世界的真实程度,比如对色彩,对画面,我们现在可以借助视频来真实的复制出来,但用笔来描写则还是不能全部反映出来。至于人的感情和思想的散发跳跃程度,则我们远远不能全部的描写出来。十个人有十条脉络,千人有千幅面孔,万人有万缕心思,我们的作家,只是用自己的假设去代替书中人物的想法,远远不够。现代社会有了照相机摄影机手机,人类的生活,自然的风光不需要我们再用文字艰难的描述了,但我们同时也失去了在大脑中组织想像的机会和编织美妙故事的能力,丢失了创造力,世间的‘戈尔迪绳结’是文学作品远远不能反映出来的。”
“崇高、尊严是民族之魂,娱乐只能是调剂品。古代人们祭天地、拜日月,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激发本民族中人们的浩然之气和庄重之形,光讲娱乐会让人们玩物丧志进而失去进取之心和战斗豪情,在古希腊,悲剧的位置要远远高于喜剧。
当然,一般民众爱看的是闹笑逗乐的文艺节目,因为普通的老百姓既无兴趣也没时间去看那些深奥而又难懂的作品,只有轻松愉快的书或文艺作品才能松驰他们辛勤劳作的累乏,愉悦他们工作之余的精神生活,下里巴人,和者甚众。但阳春白雪,虽然听者甚寡,但却是人类须臾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其中产生不出很大的商业效益,然则一个真正有生命力的民族一定要对其进行保护并须拿出很大的精力去促进其发展,这也是考查一个民族是否是伟大民族的一个最基本的条件。”
“《神曲》的杰出,不但是诗人在用词遣句方面的美妙绝伦,还主要在于其有着对人世间种种恶行与坏人的抨击和讨伐。比如有一段拷问灵魂的诗句,维吉尔带着但丁走到炼狱门口,看到那些贪官污吏们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其中有人问维吉尔,我等如何上天堂?维吉尔说,你们没有天堂!那些人哭哭啼啼的走了。之后,维吉尔对但丁说:‘这些人不仅仅是拿了些不该拿的钱,也不仅仅做了挥霍浪费的事,他们最大的罪恶是把上帝创造的人间社会的风气给败坏了,带动了一个社会或一群人向堕落和毁灭中行进,他们是上帝厌恶的真正坏人。’伟大的作家,唯其以妙笔对人世间的种种进行深刻描述,对恶行进行强烈锤击鞭挞才能更彰显其伟大。”
5.女主人在一本读书札记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前人的苦难和寂寞,将幻化成后人斑驳炫烂的图像和影画。”后面的正页中她又延伸自己的观点,写下了如此的文字:“人类从古到今就没有停止过纷乱和斗争,一个民族或一群人(集团)对另一个民族或一群人(集团)的压迫、欺辱从来没有停止过。《希波战争史》(作者注: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历史名著)中,我们看到了古代希腊诸邦的人们盛赞抵抗波斯人侵略的斯巴达勇士,其实,斯巴达国的强盛是建立在他们的奴隶希洛人的血泪基础上的,为了锻练斯巴达人的杀人勇气和强壮体魄,要以剥夺希洛人中的体形硕大强健者的生命来做代价,每到一定时间,斯巴达人都要组织起来,到他们的奴隶希洛人的地域中去狩猎,而他们的猎取对象是希洛人中的成年人群间对斯巴达人有威胁的健壮者。近看南斯拉夫解体和前苏联的各个自治共和国的分离,本来已经很和睦、融洽的各个不同民族,一旦社会气候变了,就变成了死敌,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我们不能改变这种历史和现实,而我们能做的是尽量消弭这些恩怨和仇恨,但人的原罪孽行和天道好生间的差距谁也消除不了,何其悲也!
我们的祖先,你们的身影有时让我们看起来那么的陌生,那血难道是融合了不同的元素?从不同的脉络来的?所谓的历史,都是踩过呻吟的人们身体上的一个个幻影的缀接。但现在我们又流淌着你们的血,一切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看了《草原帝国》、《地球通史》这两本著作后,更深切体会到上面所论言之不虚。”
6.“世界越来越复杂,而思维线索越简单就越能发现和解决社会学方面的实质问题。我们现在用来指导我们思想意识和行为准则的种种,大多是在上古或中古时代哲人们提出来的思想理论,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辨,基督、佛佗、孔子、老子等宗教或世俗的思想,维系着我们今天人类生活的基本准则。我们惊讶的发现,人类最幼年之时,却是人类社会成果最丰硕之时,那时人类的思维直接面对原始的起点和自然的启示,能够从最本质的地方来着手来引出解决最复杂问题的方法。穆罕默德创建伊斯兰教的时间虽然稍晚些,但恰恰是穆圣远离了纷乱喧嚣的人类环境,才能够承受天意,创建新的教义。”
“马克思写《资本论》是从分析地租开始,是因为地租是最原始的资本表现形式。古代希腊的哲人们提到的远离地球时看见的各种景象,其实也是人们从最直接简单的身边周围的景象推断出来的。回归最基本和最原始,我们就能研究和看透我们当下很多的事物和现象的本质。”
7.关于宗教。“这个世界上,离了宗教是不行的,就像世界上少不了阳光、空气、水一样,生命离了它们就不能生存。宗教也是同样,佛也罢,上帝也罢,真主也罢,玉皇也罢,没有那些神明和天道,人类就没有寄托,心里就会空荡荡的。宗教应是人类前进过程中的一盏盏明灯,它给人类指引了方向,赐予了人类沉静、安详的灵魂,起到了导航和慰籍痛苦的作用。在苦难的人生历程中,在一个个干渴焦虑的心灵上,宗教如许许而来的清风,洋洋洒洒的春雨,滋润着焦灼枯竭的心灵,让干燥骚动的心灵渐渐平静,让苦难的人们有了一丝丝慰籍。”
“我们很少感怀别人的痛苦和悲伤,也很少感念别人的体会,更多的时候,关注自己的些微得失远远多过对别人切肤痛苦的操心。”
以上,是我看到并引用在此的女主人札记中的一些绝非零乱枝蔓的断想。我不知她从哪里探寻到这么多的闪烁着光怪陆离色彩的思想,她的这些想法,奇异而又绚烂,尽管我以前和她有过较深入的交谈,但现在系统的看到她组合到一起的文字,我仍然倍感惊奇,更加觉得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奇女子。反过来想,她一个隐居深山里的小女子,竟然能产生这么多让人惊叹而又信服的想法,我们那些坐在庙堂高位或象牙书塔中的“食肉者”们,为何相形之下只有望尘莫叹。这样我们就知道,那些在世间的人,并不是不能产生真正伟大的思想,而是他们的思维被世俗现象束缚的太多了,或者麻木,或者沉沦,或者干脆就变成毒剂腐蚀社会,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只身此山中”。他们涉足尘世中的污垢太深了:有些人为生计整日奔波,任凭那些柴米油盐的琐事把自己脑海里仅有的一点高能分子消耗直到枯竭;有些人已经过上了比普通人滋润、让常人孳羡的生活,却还在垂涎比他们活得更好的人,满脑子都是如何伸长脖颈,削尖脑袋往上爬的念头,而把应该由他们认真思考的问题弃若废屐,扔在足下;更有些人则在滚滚红尘中迷失了方向,迎合种种愚钝和劣迹,说一些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违心话,以图求博取更多的名利光耀,咏偈者心灵不净,何能清静庙堂?
正当我津津有味地全身心沉醉于阅读和思索过程之中时,突然听到走廊上有了动静。我走出去,客厅对面的走廊门口有个人倚着门框正在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十分清晰。我贴近一看,原是凤城来的那个年纪较大的男人,他吃晚饭时自称姓王,我知道他就是王总。我问他怎么自个在这里,不怕夜半风硬稍(方言:扑上、侵袭)到身上得病?他说睡不着啊!一直躺在炕上半闭着眼想心事,听到我开门出来,以为我是上厕所,也就没有理会,后来不见人回去,就出来看,见我亮着灯在客厅里看东西,不方便打扰,这才在门口抽了支烟。我说:“是啊!不知病人的情况咋样?都在担心,确实是难以入梦。”他嗓音略带沙哑的埋怨说:“这个丫头,不听人劝,跑到这么远的山沟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回去咋给她早走的父母们交待!”我依稀中看到他有个在面上拭泪的动作,这个形象,和他做为一家公司的老总身份不太相符,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个王总显然是属于那种善良而又思虑较为简单的性情中人,要不然,断不会在我这个与他相识不久的人面前这样的失态。他又说:“出来十几天了,不知公司那边怎么样了?如果丫头再有个好歹,以后可咋办呐!”可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了,东边走廊尽头的病房里探出来了个男人的头,向这边张望了一下,又缩回去了。王总说那是明明,女主人的表弟。我随口“嗯”了一声,把手机的夜光打开,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我劝王总再回去眯瞪一阵,免得白天有当紧事需要人手时精力不济给耽误了,他应了一声,把烟头掼劲一扔,和我一起进了屋。
三
第二天一早吃饭时,我终于和那几位同屋住的人有了较为亲密的热络,大家互相自我介绍。他们一共是四个男的,除了王总,年轻一些的有丁志诚、范博,还有一个叫夏吾,都是女主人闺蜜的丈夫,其中除夏吾是县上来的本地人外,其它两个均从凤城过来。他们的夫人,现在都在女主人的病房里忙碌。饭吃到最后病房里的两个男人也过来了,文喧脸色苍白,一看就是一宿没睡觉的模样,年纪较小的明明,就是昨天在病房里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伙子,也是王总昨晚说的女主人表弟,也是这次从凤城赶来的,他显得精神略好一些,但也是一脸的疲惫和哀伤,大家相互通报了一下情况,我们几个吃完饭的先走出厨房。
我们五人一齐到客厅里坐定,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刚说了不到两句话,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跑,还有人在低声说话,感觉到可能是女主人的病情有变,大家马上起身走到走廊里,院子里还有四、五个站着说话的牧民,看到这个情况,也相继进到走廊,大家都向最东边的那间女主人的病房急忙走过去,正在这时我看到了洛桑,他迎面对着我们快步走来,我和他打招呼,他只是急急说:“先去看看棺木。”然后就匆匆忙忙的走下走廊,跑出院外。
地方太狭窄,十来个人往门口一拥,屋里就进不去了,大家都伸长脖子张望。我看到蓝姨和那个叫文喧的并肩站在床前,而女主人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那几个昨晚陪同女主人的妇女和明明也都在她床边围定,暂时没有人动作,也听不到人们说话的声音。我搞不清事情发展的走向,更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就转身又回到走廊里,站在那里,心情不爽,愁眉不展地向窗外看。突然屋里一阵折腾,接着传出来蓝姨的哭声,我知道女主人的大限到了。
我走回去,屋里人人低头轻啜,几个门口站立的牧民男女,嘴唇微动,开始喃喃念起经来。只见蓝姨趴到床中女主人的身上,大声的哭出声来:“丫头你咋这么傻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为啥老是这样难为自己啊?我送走了你妈,送走了你爸,今天,还要来送你呐!”随着蓝姨悲恸的哭诉,一股悲凉的气氛开始自屋里向走廊上漫延,每个人的心上都像是让针扎了一样的刺痛。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哀婉气息的浸渍,转身走出走廊,下到院子里,刚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使劲抽了一大口,就听到屋角处有人在哽咽,一下一下的抽吸声音让我也难止悲伤,走过去一看是央金蹲在地上掩面低泣。
抽着烟,我在想,山上恶劣的环境和心情的不畅,终于击倒了女主人,她倒在了这片山上,精神的净化和物质的获丰不能同步,正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样,要想心灵宁静就要耐住孤独、寂寞、清贫、困苦甚至是灾难突降,那些不愿随波逐流的人在尘世中很难坚守,而远离尘世又会受到种种恶劣环境的折磨,有时甚至是对生存的挑战。这一切,使我这个曾经深抵其境的旁观者感触颇深。
走廊上静了一阵,有人开始走动,我怕马上会需要人手,又走了回去。人群开始向客厅这边移动,才让村长和凤城来的王总一起眼睛红红的从那间停放女主人遗体的屋里出来,招呼大家一齐到客厅去。进了客厅,才让村长和王总站在桌子前面,几个凤城来的男人围在他们身旁,我则和那几个牧民自觉地站到了外圈的沙发旁边。
才让村长和凤城的王总小声商量了一下,才让村长推让王总先说话,王总“吭哧”了两句,大意是说这里的情况他不太熟悉,一切由才让村长做主。他说完后才让村长站了起来,他直截了当的说:女主人已经走了,她在升入天国的路上刚刚开始行步,要想让她走的顺畅,要由我们这些男男女女们一起出力来完成剩余的事情,主要就是做好各种丧葬的准备工作。他让夏吾开车上县里给有关部门说一下这里的情况,问县上有没有人能过来看一看。又问已经回到屋里的洛桑,正在准备的棺木做的怎样?洛桑回说快做完了,今明天就能使用,耽搁不了下葬。他接着让洛桑下山到乡上,一个是给乡里的领导说一声,一个是请他们在乡政府旁边的汉族村镇上给找上一到两个汉族殡葬师,让我把车开上和洛桑跑一趟,我点头应允。他又让他的叔叔到寺里去一趟,把女主人的属相、生辰八字和死亡时间一并给寺里的主持报过去,看看需要给寺里供那些东西,再问一问这几天寺里的僧人咋个超度法事?说完这些后,才让又安排人坐范博的车上山去,把原先埋建飞的坟堆挖开,以便安放新的棺木。还有一些诸如换衣服、购买准备焚烧的草纸、点燃的鞭炮等等诸杂事,才让村长都落实到了具体的人手身上,才让村长的安排,有条不紊,让人钦服。
我和洛桑走出院门,正要发动车,洛桑小声嘀咕说:“旺堆爷爷来了。”我随他目光向道那边一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在一个手提一大堆物件的中年妇女的搀扶下,蹒跚着向院子方向走来。洛桑赶快跳下车,跑了过去,接过了那个妇女手中的物件,一起扶着老爷爷前行,到了院子门口,老爷爷还向我这边张望了几眼,又和洛桑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迈步跨进了院子。我因为和老人不熟,也就没有下车,但老爷爷进门的一瞬,我看见他的胸前纽扣上缀了一绺白毛,而那个妇女的发辨上也系着同样的一绺白毛。
洛桑进去后很快就又跑了出来。上车一坐定,他就给我说:“这就是央金的太爷爷,也是才让叔叔的爷爷老旺堆。”这个老人在我记忆中有印象,但人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好像不像蓝姨给我叙述中所说的那样康健,有一些老态龙钟的样子,精神也有些恍惚,不过想一想也符合常理,这位老人现在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又经历了目前这种事情,任是谁也难以承受住这样的打击,身体有些虚弱是可以想像的。
走在路上,我问洛桑,旺堆老人和那个中年妇女各自身上所佩带的白毛是个什么标志?洛桑开始不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后来我又把他们各自所戴的位置指出来后,他才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他说,他们过来带的那撮白毛是我们这里做丧事时的讲究,大家听说亲友家中有人死了后,要带些食物、茶叶和酥油上门慰问,而且来的时候要穿白衣服,衣服上要佩戴白色的牛羊毛。“若洁姨姨和旺堆爷爷家关系不一般,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家候着,别人还没顾得上门时他们就先来了,那个搀扶他的阿妈就是央金的堂奶奶,才让村长的婶婶。”
我听到这里,对门源藏族的丧葬习俗立刻感了兴趣,我就问他,这边的藏族牧民家人死后埋葬时还有哪些规距和讲究?他说:“讲究多了,有些和你们汉人一样,有些则不同。像我们这里人死后也要用土埋上。”听到这里我插言说:“藏族不是不搞土葬吗?从电视电影上看到的全是天葬,一个法师站在高山上割开死人的尸身,天上是一群鹰鹫盘旋,等着吃人尸体上的肉,看起来好不瘆人。”他说:“那是在西藏,我们安多地区大多数还是用土葬的,而且我们把土葬做为最好的埋人方式,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做,我也说不清干。”我想了想,这可能是这边与汉族杂居,打交道多了,受汉族的殡葬方式影响的后果吧,就又说:“哪你们这样不就和汉族的埋人方式一样了吗?”他说:“也不完全一样,同样是土葬,我们装死人的是个大轿子,你们用的是棺材。”我“噢”了一声。洛桑又说:“我们这边人死了念经做法事的虔诚你们汉人是比不上的,要天天做法事,天天念经,天天祭奠,有些人家要做到七七四十九天。我们的祭奠方式用我们的话来说叫‘赛尔’,要点火堆来烤。还要上寺庙里,给寺庙供奉茶饭,让僧人有吃有喝,天天做‘落嘉’。 ”我问“落嘉”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念经超度呗!你没听才让叔叔专门派了人去寺里给主持说去了。”我想起来了,在客厅里确实才让村长给他的叔叔安排了这么个活计。
我又问:“不是说你们这里藏人才这样做的吗?怎么你若洁姨姨也要随这个风俗?”洛桑说:“你不知道,我若洁姨姨虽然是个汉人,但在旺堆爷爷全家和村上人的心里,她早和我们藏族女人一个样了,所以这次她的丧葬,旺堆爷爷早早就和蓝阿姨说好了,不管你们凤城人咋讲究,有些地方还要随我们这里的风俗来做,不然我们会心里不安,也怕若洁姨姨在路上走不好。”我听了,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忽得我又想起来,上次来时洛桑称呼女主人是叫林姐的,怎么现在突然改口叫若洁姨姨了?洛桑不好意思的说,以前自己看若洁姨姨长得年轻,就稀里糊涂叫林姐,后来央金嚷过几次,说再不改口叫姨姨就让自己回家去向父母好好学习学习称呼人的礼节,还说自己叫姐她叫姨,自己不是在这里沾她的便宜吗?只好依她的性子改了过来。我听了差点要笑出声来,这些藏家小孩子真是行事出言无全忌讳。
洛桑又讲了这边丧葬时不允许亲人大声嚎哭,临终者身边的人要一齐口念“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死人灵前要放酥油灯、摆半翻开的藏文经典等等。我听到这里,又说:“那不对,早上我可是亲耳听到蓝姨在东边的屋里放声痛哭了。”洛桑说:“蓝姨是你们汉人,我们拿她没办法。要是我们这边的哪个女人敢这样做,才让叔叔早就一脚把她踢出去了,那里还有她在里面待的地方?”洛桑的话,让我不觉又是一笑,真是小孩子家说小孩子话,率真的可爱。
我们两人说说话话的,不觉就到了明珠乡。洛桑让我直接把车开到他家里,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乡长的儿子,但我还是和他逗乐,假装很吃惊的说:“到你家干啥,不忙正事了?”洛桑得意的说:“上我家就是干正事去呢。我爸爸就是田乡长。”又看看天,说:“他也快下班了,我们在家里等他。”我说:“你叫洛桑,乡长姓田,怎么他就是你爸爸?”他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这边的人家大多都有姓,都是随汉族的习惯起的,像央金家就姓贾,还有的人家姓赵,有的姓胡。啥时有的姓?为啥要叫这个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从我一生下来就知道我爸爸姓田,我也姓田,你应该叫我田洛桑。”我笑道:“田洛桑,很好!很好!是个汉藏结合的好名字。”
一会功夫,我就在洛桑的指引下,到了他家门前。洛桑的妈妈是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藏族妇女,看样子长得比山上的才让媳妇颜面要嫩,其实她们是平上错下的同龄人,这也是有公职的人在山下经受的风吹日晒较少一些的优越之处。见了洛桑,他妈妈可是高兴,问长说短,打听他在山上的生活。洛桑又把我给他妈妈介绍,他妈妈端出茶水和奶皮子,让我先垫补点,说等一会洛桑爸爸就下班了,到时就正点开饭。坐了一会,洛桑妈妈问洛桑下来做什么?洛桑把他若洁姨姨逝世的事说了,他妈妈听了眼神马上就黯淡下来,原来她以前就从田乡长和洛桑的口中听到过女主人的故事,一连声的说:“那可是个好人,咋能说没就没了呢!”
田乡长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我们把事给他说了,他一听再也无心吃饭,马马虎虎的扒了些菜饭就匆匆去班上了,临行前让我和洛桑在家等他的电话。
在他家里干坐着焦急,洛桑就陪我起来在屋里院里各处走一走。他家里的房子很大,纯纯的藏式风格,和山上村里的一般藏族家里的布局差不多,只是更宽敞更亮堂些,布置的也更为现代化。对比女主人家的两套汉藏混杂结构的白屋,好像房子的建筑样式和使用材料上略有不同。我正细细看着,还没有品出它们间的差异时,洛桑妈妈就跟了出来,她说,现在青海各处都在进行新农村建设,要求乡村里的民居按新标准全部重新翻建一遍,自家和周围的各个乡亲家都已经做完这个事了,下一步山上的明珠村也要搞,国家的钱可能会在六月初就能下来。我心里想,可惜女主人赶不上这个好时候了,要不然,以后再来时白屋一定会是一番新的面貌。
田乡长走后约一个多小时,电话就来了,他让我们开车到明珠乡政府门口去,说要找的人已经找上了,是附近北山乡北山根村的人,他自己现在就在乡政府门口,等我们过去后他给我们说怎样联系找这个人。我和洛桑把车开过去时,田乡长果然站在那里等待。看我们的车到了,他迎上来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原来他从家里出来后就到办公室和周围几个汉族人口较多的乡镇联系,其中就数这个北山乡离明珠乡的明珠村最近,所以他让那边的李乡长给帮忙物色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很快北山乡的李乡长就给定好了一个人,现在我们要做的工作只是开车过去把那个人接上。我记得北山乡好像是在明珠乡的东边,洛桑说:“不要紧,我知道那个地方,去了就能找到人。”他又问他爸爸要了李乡长的电话。车快开时,田乡长让我给才让村长带个话,说让把出殡的日子用电话告诉给他,到了那天他也上去参加葬礼。
我拉上洛桑就向回跑,先找到李乡长,再拉上李乡长找到给定下的那个汉族师傅时已经是快下午五点了,我们不敢耽搁,找了个加油站把油加够,然后就急急向山上赶。
李乡长给找的汉族殡仪师也姓李,我称呼他为李师傅。李师傅五十来岁的样子,人长的黑瘦黑瘦的,个子中等偏高,有一些喜欢绕舌。他在路上就给我说,其实他也不是什么殡仪师,只是乡村里大家谁家有个红白大事的,请他去给张罗,做全面的操持负责。他和李乡长沾点亲戚,田乡长给李乡长打电话,李乡长第一个就想到了他。这里乡镇间的各个民族很是团结,一有点事需要相互帮助的时候大家都是义不容辞,全力以赴,何况李乡长给他说的是一个从大城市来的汉族同胞的事,他更是不能含糊。我揶揄他说:“就是,明珠村的藏族兄弟们全都出动了,我们再往后退,哪不是还不如藏族同胞们兄弟情深了。”他嘿嘿一笑,默认了我说的话。洛桑在一边接说:“我们全村人全都上阵是因为若洁姨姨本来就是我们明珠村的人。”又伸手和我要方向盘,说他要开车带我们上山。我有些担心,洛桑说:“怕什么?这几年,山上建飞叔叔留下的那个小越野车,每次都是我开着上山下山买东西接送人的。那天省城来的救护车到了我们这里沟口,那个省城的师傅说路不熟,我一把拿过方向盘来着,直接把车开上了山。”他这么一说,我倒落得省心,把车交给他后就坐在后座上和李师傅唠了起来。
我问李师傅门源这边汉族的丧葬仪式和我们凤城那边有啥区别?他说应该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西北地区,风俗习惯应该差距不大。我又问那汉族和藏族间的丧葬有差异吗?他说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大的方面都几乎一样,只是在做法事上藏民的讲究比我们汉人多,程序更复杂。说起做法事,我知道凤城那边有些做法事的不但要请寺庙的和尚,还要邀上道观的道士一起参与念经。他说这边因为是佛教地区,就是汉族人家做法事也只请僧人,不请道士,也没地方去请。就是僧人,念的经文也和你们那里不一样。这我知道,这边流行的基本是藏传或经过改良的藏传佛教,而凤城流行的是汉传佛教,主要教义和形式都不一样。只是这边的藏族的丧葬习俗受汉族的浸渍多,而信奉宗教上汉族又得藏族的润泽大,真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样子不论什么样的人群,只要在一个地方相处久了,都会互相影响互相融合,最后都能成为一家。
四
到村里已经是近晚上了,一进门,我就看到灵堂已经在院里搭好了,毛毡加木板搭就的灵棚就座落在院子中避开进屋过道的东面一方,女主人的棺材头西座东,棺材的正面是灵位,摆放着女主人的遗像,下面还有按汉藏族风俗摆放的长明灯、香烛、及用来焚烧的黄纸,妞妞、明明和蓝姨,加那个文喧,还有几个妇女俱穿上了白衣服,开始在棺材前守灵了,每个人身子下铺一块毛毡,他们就跪卧在上面,已经有人来进过香烧过纸了。我们进去也按风俗习惯敬了香烧了纸磕了头。做完这些,李师傅又围着看了一遍,他对灵堂的布置很满意,边嘴里念叨着“就是,就是”,边和我一起踏进了客厅。我把他交给王总和才让村长,让他们去商量怎样把汉族和藏族的礼仪结合起来,共同完成女主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件大事。送完人,我就和洛桑到厨房去找了点吃的,央金正好在厨房里帮忙,看洛桑吃完了,就拉着他到一边两人嘀嘀咕咕去了。我回到了那个供我们休息的房间,只有丁志诚自个在屋,我问其它人呐?他说都忙分配给自己的事去了。丁志诚跟我说,守灵的人已经排好,白天由几个女的排班,晚上由我和他、范博、文喧四个人轮流值班。范博早上上山,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晚上能不能赶回来,文喧已经在灵前跪了大半天,看样子今天晚上主要靠我们俩了。
坐了一会,丁志诚又神秘兮兮的对我说,早上你们走了后出大事了。我问是啥事?他说老旺堆和王总为一件事给干起来了。我现在已经知道他的爱人就是从这个村里出去的卓玛,那算起来,旺堆老人应该是他的爷爷,就损他一句:“你待得好好的不干正事,专说你家老人的坏话。”他对我损他不太在意,看看外面,凑到我跟前说:“他们是为棺材里放啥东西戗戗的。”我想以王总那样一个性格绵软的成年人,咋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本地人出现冲突,打死我也不相信。再说旺堆老人年高德劭,王总对他光尊敬还来不及呢,咋会和他发生龃龉?何况棺材里能放进多少东西,也值得大动干戈?他看到我露出明显不相信的神色,就说:“真的!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无虚言。”也不管我愿不愿听,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讲了一遍。
原来早上旺堆老人进院子后,一踏上走廊就大放悲声,说:“让我看一看我孙女最后一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人都不愿意待见的事,让我赶上了三次,以前是我年轻,还能顶得了,现在这两次,一次一个孙子,一次一个孙女,我老了,实在是没有力气能扛住了。”才让村长和王总赶快从客厅里赶出来,王总是陪着掉眼泪,才让村长则提醒他爷爷不能大声哭泣。旺堆爷爷一转身,把眼泪抹了,要到屋里看看女主人的尸身。
从屋里出来,旺堆老人问逝者的衣服咋换?王总说已经换完了,就是在女主人刚去世时紫菡和卓玛她们给她换好的一套汉族服装,这是蓝姨早先就准备好的。旺堆爷爷听了回头让婶婶又拿出来了一套藏族女子服装,说这是她孙女以前特别喜欢的,所以也想把这身衣服套在女主人已穿好的衣服外面。但人一死穿衣是有时间的,人放的时间越久衣服就越难穿,才让知道这样做会很麻烦,但他没有办法说服他爷爷,就瞅王总,王总就赶上前来解释,谁知旺堆爷爷不干了,说着说着嗓门就大了起来,让别人听起来是和王总在嚷嚷,婶婶也坚持要给女主人身上加上这套衣服,但她的声调就温和多了,最后又征求了蓝姨的意见,才定下把这套鲜艳的藏族女子服装也放到棺材里,也算是给女主人配的到下面换洗的备用服装吧,这样这个事才算完。
我听了半天,原来这就是丁志诚所说的发生冲突的全过程。这个丁志诚,也太小题大作了吧!看样子以后他应该要注意了,要尽量克制自己喜好扩大事实的坏毛病,少说一些自以为是的夸大其词。他到是很热心,又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你知道放进去的那套藏服值多少钱吗?我问过我们家那位了,她说那一套藏服是山下西河口村专做藏服的老把式杜才主一针一线手工做的,纯纯的华热藏服,是旺堆爷爷托了老大人情才给的面子,价值无法估量,无法估量啊!”
说话间天就黑了,范博真没有见回来。我俩起身下到院里,蓝姨她们还在那里跪着,我和丁志诚劝她们起来休息一下,她们还不愿意起身。王总和才让村长也从客厅里赶出来,说小妞妞跪了这么长时间,可不要把孩子给跪坏了,蓝姨这才起身,拉着小妞妞和那几个妇女齐进到女主人原来住的那个屋里去了。
文喧一直在她们身边跪着,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和其他人都不合群,就是紫菡和蓝姨还待见点他,所以他也就一直跟在她们身后。他提出晚上和我们一起值班,我觉得他已经跪了大半天,再让他跟我们熬夜,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劝他和蓝姨她们一起去吃饭休息。
我们把院子里绑扎在灵棚立柱上的灯打着,院里立马灯火辉煌。我和丁志诚说定,上半夜是他在灵前给灯里添油,后半夜是我换他,以半夜一点为限。
丁志诚在院里来回走动不停地折腾,我在上屋也睡不着,干脆就到院子里陪着他说话。院子里的来人川流不息,大都是村里的牧民,五月间,转场才刚刚开始,人们都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忙活,家里人一招呼就都赶了回来。来的人大都反穿衣服,胸前或发际缀一小撮白毛,他们不兴跪拜亡者,只站在灵前垂首口中默念一阵经就算是祭拜完了,所以也没有跪拜还礼的那些说道,我们的业务较为轻松。不少人在灵前点香默哀后,就把手里提的食物、茶叶和酥油拿上进到走廊里,男的进客厅,女人则直接上蓝姨她们待的屋里去。
丁志诚屁股上好像安了会转动的陀螺,一刻也不安生,他和我说着话,一会功夫就跑到客厅里看一下,一会又到蓝姨她们待的屋里转一圈,出来就和我说:“我的乖乖,送的东西真多,放了半个房间。”我知道他说话一向口气大,也不惊奇,而且也知道一些这里的风俗,就回答他说:“那是给做四十九天法事准备的供品,还算多?”他又问我知不知道那些来人反穿衣服,身戴白毛有啥讲究?当我说出来这个装束代表的意思后他很是失望,眼神也随之散漫无神,好像是没有抓上什么大奖似得,一会又自言自语的说:“怎么也不戴孝帽啊?”
卓玛出来招呼我们去吃饭,我看进来的人正多,就说:“等一等,一会我俩换着吃。”她又唤丁志诚,他说:“不急,不急。”眼睛也不看她,只顾盯着进来吊唁的人,卓玛一生气,扭转身子进屋去了。
夜色越来越深,来吊唁的人也渐渐稀落。十点多的时候,才让村长和王总从客厅里出来,那个李师傅也跟了出来,一行人下到院子里,问了问情况,才让说他要先回去看看旺堆爷爷,老爷子今天在这里一直待到快晚上才回去,他有些担心老人的身体。我们把他送出院门外,李师傅就转身回我们睡觉的屋里去休息了,王总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又进了客厅。
卓玛又出来让我们俩换着去吃饭,我说等一等再说。丁志诚还是不应她,只是在那里琢磨着想事,一会突然问卓玛:“你哥哥回去做什么?这边不是也有住的地方?”卓玛说他:“你尽寻思那些没用的事干啥,他愿意回去就回去呗!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不回去看看咋行?况且这里又不缺人手。”丁志诚忽的一声大叫:“我知道了,兴许是上午你爷爷闹了一场,你哥哥怕他激出病来,回去瞄(方言:瞧的意思,瞄:音mao)去了。”卓玛看看我,又看看走廊上,对着他说:“你真是个苕货子!我爷爷上午闹啥了?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丁志诚嘴一张,吐出的舌头还没来得及缩回,卓玛又说:“我爷爷?不也是你爷爷吗?你就不知道把话说的文明点!”她又羞又恼,瞪了丁志诚一眼,又进屋去了。
院里开始冷了,我上屋里取出两件大衣,又顺道到伙房里拿了几个包子,下到院里,递给丁志诚两个包子,一件大衣,他老实不客气的披上大衣就开始吃起来。我给自己也穿上大衣,咬了一口包子,没有胃口,又把包子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很快就到了半夜一点钟,我和丁志诚该交接班了,这小子一点也不仗义,一到点,他就精神了,一幅马上要脱离苦海的神态,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兄弟,全靠你了,哥们儿可真要走了。”然后就全然不顾我上半夜在这里陪他一直聊到现在的情分,径自回屋睡觉去了。
我眼瞅着他披着大衣摇晃着身子甩上走廊进到屋里,恨得牙直痒痒。
院里大灯,把灵棚前后照得明晃晃的,虽然是一个人待在院里倒也不怎么害怕。独自站了一会,王总又从客厅里出来,他走下来站在我的身畔,问我身上冷不冷?我抖抖身上的军大衣,说:“不冷,就是稍微有些凉快。”他听了哀伤的脸上竟然露出些许笑意,接说:“这边半夜里可比我们那边冷多了,尤其是天亮前更是冻得要命,可要注意别着凉了。”我应了一声。沉默了一阵,他又说:“在凤城农村,这时快到插秧的节气了,插秧时早上进水田的那阵子功夫,那才叫个难受呢,脚板子一沾水一股寒凉钻心彻骨。”我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些?脸上一怔,凤城的农村我也待过,但插秧的活并没干过啊!忽然我心里一动,明白了他在想着什么,我们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但心意却分明都已经写在脸上了。
这时洛桑从蓝姨屋里出来,他看到我们,就下来说要陪我守夜,我坚决不同意,说他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里就我一个人今晚也能抵挡得了,他只好和王总一起回屋去。
王总和洛桑进屋后,我看了看走廊上,大半的房间都黑了,只有蓝姨和妞妞待着得原来是女主人住的那间房还亮着灯,因为那里面还有紫菡、卓玛和拉姆措几个女的,我没办法过去看蓝姨和妞妞她们,只好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硬挺着熬。过了一会,我突然想起,何不乘这个时间再翻翻女主人的笔记呢?一来可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二来若是女主人天上有灵,看到我在她的灵前这么认真的阅读她留下的专作,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呐。说干就干,我给长明灯里又加了一次油,踮着脚走进屋里,从我的枕头下面把昨天没看过的两本写日记的笔记本全抽出来,回到院里,搬个小凳子靠灯下坐定,把大衣紧裹身体,就着灯光翻看了起来。
女主人的笔记本中的日记部分,主要是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的记载和感慨,涉及到她的亲人和有数的几个朋友。
她对自己的父母感情很深却各有侧重,对父亲林一民是爱恨交加,对母亲白帆则是一往深情。“我爸死的真傻,也真不值。”这是她在青海高原上看到那些为修建青藏公路牺牲在高原上的英雄们的坟墓后写下的话,子不言父过,寥寥数言,足以震脑撼心了。
蓝姨是她日记中经常提到的人,还有旺堆爷爷,她深深地感谢这两个人在她陷入人生低谷时对她提供的各种帮助和支持,在白帆去世以后,她把蓝姨当作母亲看待,视为妈妈再生,对老旺堆则是倾注了仰慕敬爱之情。
在日记中,她说的最多的是文喧和建飞这两个除父母外对她思想、生活中影响最大的男人。
对于文喧,她既为刚认识时的文喧感到骄傲,又为他以后的变化感到惋惜,她写到:“造物主施展了什么魔法?何以走进社会中的人能够这样迅速的转换皮相,丢弃高尚的人格、迷人的风度和独特的思想,去迎合世俗,甚至让自己堕落,变成为追求名利而不择手段的庸人。”
相对着文喧,她比较了建飞,她是这样写的:“他不像文喧那样具有很高的文化素质和知识水平,思想的深邃、理解社会程度、处理人际关系等等他都不如文喧,和他谈话,有时勾通会很困难,有些话语文喧一点就通,而他听了却迷蒙发乌。他的性格,有一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常具备的特质:简单、暴燥、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粗野。但他又是专一和长久的,就像是阿拉伯文学中的诗人乌姆鲁勒·盖斯一样,为了追慕中的爱人会奉献出生命;也有着中国历史上古代志士侠客如豫让、程婴、公孙杵臼、朱家、郭解等人义胆铮铮,一诺千金,百折不回的精神。并不顾及有没有自己的利益,并没有附带任何名目的说道,仅仅是为一个人,为了一个念想,就能毅然抛弃自己过去曾经的所有,包括繁华、舒适、自在和享受,在寂静的深山里一待十来年,这种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
尔后的文字中,她又记载了对建飞深深的负疚,她自责正是由于自己远离尘世喧嚣的思想和作法使建飞背井离乡抛弃家人,陪伴自己在这个偏远的山沟里孤独寂寥的生活,做出了巨大牺牲。而又是自己漠视建飞的感受,阻挡他及时离去,使他早早走上了不归之路。她连连斥责自己的自私,直说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对建飞的歉疚感觉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时时惊扰着她的灵魂,甚至形成禁锢般的梦魇,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我不禁想起了当初我刚到白屋的那个惊悚夜晚,又回忆起第二天中午女主人吃饭过程中听到我信口开河的言论时突然发作的昏厥,现在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原由,我能想像她当时的精神压力,也完全诠释理解她那时的行为,那是一个弱女子在失去亲人、挚友、爱人之后郁闷心情久久不能释放所形成的心理病态,一旦受到外部刺激时就必然弹射出的激烈反应。
看到这里,我既感动又怅然:高贵而又不幸的女人,你何须如此?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为了追逐自身当下的私欲和利益,轻言感恩和情义,弃之若敝履破瓿,随意丢却。你却拿这些人类之间最朴素的相处感情珍如宝藏,且用来桎梏圈缚自己的心灵,给自己的生活平添了多少折磨,让自己活的逼仄悲惨。我掩卷抬头,夜色正沉,院内灯光昏黄,头顶星光闪烁,我轻叹一声,继续翻阅。
关于和紫菡的友谊,还有和卓玛、拉姆措这一对姊妹花之间交往情谊的话题,在日记里也有不少。说到紫菡,我到现在还没有和这个在故事里如此重要的一个女性人物有过一次直面的接触呢,也没有品尝她伶牙俐齿一展雌风的机会,在我到来以后,她一直在女主人的病房里伺候,接着是陪蓝姨守灵、哭泣,但我已经注意到了那个面容俊俏,眼角微微上弯,音容充满忧郁稍显黠慧的年青女性,她一定是紫菡。卓玛和拉姆措是女主人心目中的两个小妹妹,她真诚的祝福她们一生幸福吉祥如意扎西德勒。
我还看到了日记中有提及我的地方,我私下诧异、受宠若惊,原来是女主人有个很大的构思,好像在凤城她家还存有一笔很大的资金,她想用这批钱来做一些帮助明珠乡民的事情。她设计了几个途径:一是直接给大家分钱济贫;二是给他们上项目搞实体;三是提高民众致富创业的欲望和能力,让其“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四是建立良好的创业机制和外部环境。她还仔细分析了这几条路子,认为最差的就是给大家散钱的作法,不但不能把别人帮扶起来,还会让他们变成怂包软蛋瘫在地上。其次就是帮助众人上项目,她怕这里面会牵涉到人的意识、素质、理念,好项目也不一定能干长久,正所谓人不行好事也会办砸,还要白白搭上钱和时间精力。其三、其四的路子均有优越,但要共同施行,内外兼济,相互表里,方能产生效果。之所以会提到我,是因为她设想要把这个资金发挥出作用来需要帮手,而她手头又无可用之人,当她得知有这笔资金不久,建飞就去世了,其它人又指望不上,因为和我的几次交谈让她对我有一些好感,觉得我好像正是她完成这项大事需要的合适人选。我正沾沾自喜间,又翻到了日记的最后几页,那时她分明已知自己病重,时日不多,万念俱休,仅仅提到这笔钱还是放留后人安排,交由自己的至亲妞妞、明明和蓝姨共同支配,再无多语。
看到了这里,我也能理解她此时无力回天难以释怀的心情,唯有心中叹息不已。
我看日记的时间很长,抬头时都已经看到黎明的曙光在天际渐露,真像王总说的,这里凌晨时分的气温下降的很厉害,寒气凌人,直透脑心,实在是冻得坐不住了,我站起来在院里小步疾走,忽听到走廊上一声响动,一个人影从我们睡觉的那个屋里闪出来,是王总的身影,他站在走廊里看了看天色,就走了下来。这个王总,真是一个细致、勤恳而又富含责任心的人,难怪女主人会把在凤城的一切业务打包都交给他,昨夜他是快两点才进屋休息的,今天早上刚刚五点过一点就又爬了起来,算算他只合了不到三个小时的眼。他走下来让我进屋去躺一会,我婉言谢绝了,他对我说到了六点就把院里灯拉灭,把院门打开,又吩咐说今天我和小丁可以多睡一会,白天没有安排我俩的事。然后他看看蓝姨那屋里亮着的灯光叹了口气,就又走上台阶,进了客厅里。
看到王总一步一步慢慢吞吞的蹬上台阶时,我感觉到快六十岁的他真是老了。我又想起昨夜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王总说起凤城农村插秧的话题,分明是他心中存有疑问,虽没说出来,但其心底里的声音和我是一样的,那就是到这里才拢共不过十数天的我们,已经在开始怀念起凤城的生活,而女主人和她的爱人在这里待了足足有七、八年之久,她们是怎样坚持下去的呢?现在,虽然是仅仅略翻了一遍她留下的日记,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答案。
我看看表,已经是六点过了,我又给长明灯里加满酥油,拉灭院里的电灯,走到院子外。黎明前的山村空蒙虚幻,几辆车在黑暗里静悄悄的爬着,眼前村庄里的房子已经有灯火亮起,那是转场的牧民们开始做要出发的准备工作。
向来时的村口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峰被雾蒙蒙的云气遮蔽,近处的大地河流都被更深层次的暗墨色彩笼罩,草丛中坡角上好像有无数虚实不定的小精灵们在飞翔,不断腾跃着向更高处旋扬。我知道,那些空气中蕴含的小水汽,那些在田野河边游动的氲氤,当太阳升起时都会不复存在,那时明丽而又简单的外象将又重新覆盖大地,一切都会从新开始,这个夜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很快会被人忘记。
想到我和女主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想到蓝姨告诉我的故事中的一幕幕情节,看到身后灵前明灭的灯火,感觉到身边湿漉漉的空气渐渐消退,我不禁潸然泪下,脑子里却浮起了德国诗人歌德的伟大诗句:“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去飞升。”
五
女主人的丧礼是按照汉藏结合的习俗完成的,这也符合她生前的愿望。
但三天出殡是凤城的主要习俗,这是推不掉的,棺木也就按此停放了三天。
出殡的程序王总本还想按凤城那边的仪式办,李师傅和蓝姨说还是依照村里的习惯做吧,人在外面,不能强求所有的事都一定要顺着自己的心意,王总最后也就同意了他们的意见,这样一来,就省去了很多的繁琐。
第三天一大早,大家就都聚集到了院子门口,从山下雇来的车早早停在位置上。几个村里的壮小伙抬着盛放女主人尸身的棺木,轻轻放到车上,才让村长和李师傅招呼着人们用绳索前后绑紧。凤城来的客人们每家每户都送了一个花圈,都是洛桑从山下买来的。县上夏吾上班的部门、乡上的田乡长代表乡政府、乡上拉姆措工作的农业科技站也送了几个花圈。村里人因不知还有这一作法,大多都没有准备,只有才让一家在洛桑下山采买时让他按自家每房各户也给备了一个花圈,才让让把这些花圈全放到车上,准备在坟头上焚烧。那些车前摆引路的经幡、灵前让孝子打碗、戴孝帽穿孝服等仪式和讲究都免了,只是所有来参加丧礼的人胸前或发髻边都别了一绺白毛,妞妞、明明、蓝姨和亲近的亲友们都穿上白衣服,胳膊上还系了一个黑袖套。
在李师傅的指挥下,车缓缓开出了村子。一共有八辆车跟在放棺木的灵车后面,第一辆是王总开车,才让、小妞妞和蓝姨坐着;第二辆文喧开车,凤城来的几个人坐着;第三辆就是我开着,坐着洛桑、央金、才让家的嫂子;第四辆是田乡长的车,还拉了几个才让家的亲戚,旺堆爷爷也要跟上去,蓝姨和王总坚决的拦下了;再后面是夏吾、乡上、县城的几辆车,都坐满了县乡村里的亲朋好友,拉着村上埋葬死者的年轻人、拉放埋棺材工具的车在最后殿尾,一行车浩浩荡荡向山上开去,不少的牧民没有坐车,就骑着摩托车跟在车队后面行进。
路上我问央金那天为什么会跑到屋外面去哭泣?央金和洛桑挨坐在后排上,不好意思的探头说屋里人太多,怕让别人看见追究起来要挨骂的。嫂子坐在我旁边的副驾上回头取笑她闺女,平时唱歌总要到人前面去唱,从来不说怕人,哭起鼻子来倒躲起人了,真是羞臊死人。央金说那不一样,若洁姨姨死了人家本来就心里难受,想哭出声来咱们这里的规距又不许可,总得找个避人的地方才是。我问她,姨姨临死前对你们说过什么没有?她眨眨眼,先是说没听见她说过什么呀!想一下又说,反正那两天她总是不停的叨咕着,昏迷过去的时候说的是要回家,一清醒过来就说要上山,说建飞叔叔一个人待在山上,那里太冷清,要陪他去。她还摹仿女主人的口吻说:“他太冷了,太寂寞了。”我问她女主人说这些话,她害怕不害怕?她奇怪的反问我:“怕什么?若洁姨姨那么好的人还会吃了我们?”又说:“若洁姨姨人那么好,就是做事和别人不一样,活的时候非要跑到山上去住,死了也要埋在山上,建飞叔叔也是一样,那山上尽是草坡又没人烟,跑到那里做什么?”洛桑在她旁边接着说:“埋到山上多好,我们每年上山放牛的时候都能顺道来看看他们。”央金说:“你别胡掰乱扯,姨姨和叔叔不埋在山上我们就不去看她们了?要是牛群不上山了你还不过来看她们了?”洛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央金说:“哪你是个啥意思?难不成想着过两年就自己跑了?不管山上的姨姨她们了?”央金伶牙俐齿,洛桑吱唔解释,两人好一阵子纠缠。我听着这一对小儿女在那里斗嘴,又想起女主人的那句话:“他太冷了,太寂寞了。”心里感慨百生,想到你们这些小孩子,还不能明白大人们心中牵肠挂肚的那些心事,等再过几年,你们接触世事多了,自然就能明白这些了。山路太颠簸,我不敢多想,集中精力保持警惕开好车。
约三个小时后,车队驶到了谷地中,前面的车绕了个大圈,停在了以前我到过的那个王建飞的坟堆前,后面的车紧跟着排成一溜。下车时,我特地向北边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白屋在朝阳中熠熠生辉,独自兀立。曾几何时,我还在那里与它的主人共话畅谈,还在那里吃过饭睡过觉,而现在它的主人均已作古、辞世而去,我很想过去看看它,但又自觉目下不是时候。我把头再向身后看去,好家伙!就这一会功夫,坟前的平地上已经放满了大小小的车辆,除十来辆卡车和轿车不算,还有跟上来的几十辆摩托车,远处似乎还有摩托车在向这边疾驰驶来。而聚集在这个山坡及周围的人,我心里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上一、二百号之多。
坟前的殡葬仪式很快开始了,说是仪式,也就是当棺木从车上移下来的时候放了几挂鞭炮。坟坑是前几天就挖好的,是把原来王建飞的坟墓从上边掏开,在他的棺木侧又腾出了一个放置女主人棺木的位置,这个事做的有些草率,要是在凤城那边的乡镇上,这种合二为一的坟墓,绝不会这么简单的处理,但这是在一个少数民族地区,也只好这样了,据说昨天才让村长还专门陪李师傅还有王总他们上山看了看坟坑的准备,这样我这个后来的外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棺木放到坑里时,跪在坟前的小妞妞和蓝姨,这时早已哭得没有了声气,一边陪伴她们的嫂子和央金把妞妞、蓝姨媪孙紧紧搂住,自己也泪流满面,旁边女主人的小姐妹们和明明、文喧等人,更是捶胸顿足,哀声连连。
才让村长双目赤红,面容憔悴,嘶哑着嗓子问李师傅棺木这样放行不行,是否还要正一正、稳一稳,又走到走到妞妞身边,抱着让她趴在地面上磕了几个响头。然后退回到坟坑沿上,招呼拿锹的村民开始填土,这时坟前的那几个汉族妇女的哭声越发大了起来,悲号声震天动地。
在第一排跪倒的人身后肃立的人,有的陪着掉眼泪,有的低头口中念念有词,也有的在人群中轻轻叹息。我低头伫立了一会,突然穿过人群,挤到前面正在进行填埋的村民旁边,从他们的手中抢过来一把锹,我要填上几锹土,我要尽上一点力。当最后一锹土扔上坟堆时,我突然感到了无比的悲怆和浑身的乏力,“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五柳先生的这一首悼亡诗,不知不觉得涌上了我的脑海。
仪式结束后,人们开始下山。我专门把车拐到了白屋前面,在门口略停了停。从车窗望进去,好像白屋的院门和走廊的门都是用绳索系着得,一拉就能拉开的样子。洛桑在一旁解释说,那是若洁姨姨让这么做的,她怕上山下山的村民们走到这里无处可待,专门让把院门和屋门都虚掩着,好让过往的牧人进去喝喝水,抽支烟,要是实在走不了还可以住下休息。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摩托车和牧民们会赶过来参加刚才的丧礼。
我的车因为在山上耽搁了一点时间,回到村里后,乡上、县上的轿车已经开走了,村里女主人院子门口的,还是刚来时的那几辆车,旁边还停放着几辆摩托车。才到门口,我就感觉到一股悲凉的气氛笼罩在屋子的上空,进到院子里,果然见人们都聚集在客厅和它旁边的房间门口,有哀哀哭泣的声音从这两个房间里传出,洛桑和央金一听到有哭声,就像是让狼撵到屁股上了一样,来不及和我说话,一下车一溜烟的就跑了进去。
我先走回客厅另一侧这几天我们睡觉的那个房间里,在屋里我坐了片刻,想想我还应该做些什么事和能做些什么事?女主人的丧礼一结束,我在这里再待下去好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其它人可能还有一些要清算的账目或未完成的事情,我在这里,似乎只是有吃干饭的业务。那几本笔记我准备带走好好研究,女主人的故事情节,我也已经有了腹稿,至于有没有可能把它们写出来以留存后世,当要看以后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么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悄悄地不露声色的离去。
主意一定,我就开始行动,我先把女主人的笔记本打包裹在一起,然后坐着等待,当洛桑从屋门口经过的时候,我把他叫住了。我说了我要离开的意思,他很惊讶,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蓝姨她们现在都很哀伤,就不用和她们说了,但才让村长应该打个招呼告个别,我说行。就让他领上去找才让村长,他带我到客厅另一侧的那个房间门口,也就是我从蓝姨手中接过女主人笔记本的地方。原来聚集在门口走廊里的人现在都已经散了,洛桑体谅我的心情,没有让我进去,他隔着门缝把在里面的才让村长叫了出来。我顺带着瞄了一眼里面的情景:蓝姨坐在火炕上,妞妞伏在她的腿上,两人都在啜泣,旁边几个村里的妇女正在安慰她,晃眼间我看到有才让的媳妇和他的婶子,还有的人我并不认识。
才让本来是站在地下的,洛桑一唤他就走了出来,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眼眶里面有一丝丝血丝。听说我要走,他说这咋成呢?还没有吃饭,晚上还有一顿招待所有帮忙来宾的酒食,正好借功夫要好好谢谢你们这些远道来的朋友呢。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等着吃喝,借口兰州那边还有急事,实在不能多待而推辞了。才让村长再三表达歉意,他要送我到院门外。
正说着隔壁客厅的门突然打开,是王总,兴许是嫌客厅屋里闷把门拉开了。我想这是我的老乡,应该也给他打下招呼,就转身也给他说了一声,王总说他们也在这两天就走,说完又是一阵叹气。说话间我瞅一眼他们屋里,里面竟全是凤城老乡,几个女的在桌上趴着抽泣,几个男的在她们身后或坐或站着。听到我们说话,丁志诚先出来,随后几个男人也全走了出来。我们相互留了手机号码,准备回到凤城后再联系,大家客客气气的告别分手。起先那几个男人要送我,被王总给喝止住了:“先把你们的女人照看好”,他自己却陪我一起迈下了台阶。我走出院子时,心中想到:你们这些我的老乡,以后我们可能会有很多的交集,也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但通过蓝姨给我的讲述,你们的影像早就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中了,不管你们曾在故事里面扮演过什么角色,但你们现在对女主人的去世所表现出来的悲痛都是真诚的,就这一点足以让我心暧。
才让村长、王总和洛桑把我送到车上,汽车发动机都打着了,我忽的又想起一个事,就把车窗摇下来,对站在不远处的才让村长大声说:“墓碑!”才让村长没有听清楚,向前走了几步,伏在我的车窗上说:“什么?什么?”我说:“那个坟上立的墓碑应该改过来,改为合葬的。”才让村长“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又扭头看了看王总说:“我得和王总商量一下,只要他没意见马上就办。”王总木木站着,好像没有理会我俩的交谈,也没回答。洛桑开始以为我落下了什么东西,摆出一幅要跑屋里去拿的姿式,此时也听明白了,说:“叔叔你放心,要是没人把这个当回事的话,我自己去办。”才让村长抬起手轻轻拍打了他的后脑勺一把,似乎是怪他多嘴。
我向他们摆摆手,再次把车窗摇紧,把油门给上,车轻轻一晃,向村外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