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平是我小学同学,进中学时,被分在了二个班。由于住得近, 一直往来不断。1966年,文化大革命来了,由于我和若平都不是红五类,造反派不要, 保守派不在乎, 一下子堕落成为逍遥派。由于高中班里文革中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 我们几个小学发小玩在一块了。先是下棋, 然后开始玩半导体。 从 一管, 二管开始,若平天资聪颖,没有多久就装到了六管。一天, 我去他家, 见他的书桌上原来的半导体书变成了好些大学教科书,我很好奇。他告诉我,他的哥哥在大学数学系工作,研究的课题是证明费马定理。an+bn=cn ,当n>2没有正整数解。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费马定理。法国数学家费马1637 年说他已经把证明写在一本书的空白,空白太小,没有全部写下来。然而,为了重复费马证明,300多年来数学界一代代英雄豪杰,绿林好汉前仆后继求证不已,却都落得折戟沉沙,饮恨而去。 费马定理至今还是数论界的一个迷。若平侃侃而谈,见我听的津津有味,就对我说,,我哥哥大学在武斗,夺权,他只好呆在家里研究费马定理,他想让我帮帮他的忙,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你感兴趣的话, 咱们就和我哥哥一块搞吧。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一天, 听说有人用仪表厂淘汰下来的示波管作显示屏,再买上一些零件就能当电视看,花费大约40元左右。 我和若平一块去了处理品市场中央商场,可惜所有示波管没有一只可用。 回家途中,他让我陪他去一次上海图书馆, 他对我说, 昨天晚上他用自己的方法计算费马定理,心有灵犀一点通,算出来了, 高兴得大叫, 突然发现, 原来刚才是个梦。我笑笑对他说,“这么多大数学家都搞不出, 你一个小小高中生想搞?”“高中生为什么不行?”他突然不高兴地对我说“华罗庚初中毕业因为无钱上学,只好回家帮父亲料理自家的铺子,靠自学完成大学,靠勤奋解决数论上诸多难题,成为中国数学之父,数学上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华氏定理。” “报纸上电台上不是天天说中国应该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 中国人应该有能力证明费马定理。“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相信证明费马定理的一定会是一个中国人”。到了图书馆, 他递了一张书单给工作人员,一会儿工作人员出来说, 作者是反动学术权威, 封起来了, 若平又递了一张,回答一样。 若平呆呆站在那儿很迷惑。 我见状对他说, 咱们去市科技情报所看看。 结果一模一样。 我见他悻悻的样子, 安慰他说, 现在这年头,你想学华罗庚也学不了,报纸上都说,知识越多越反动, 算了, 还是研究研究我昨天杀你的胡荣华发明的过宫炮吧。
逍遥派的生活很快活, 但兔子尾巴长不了。68年秋,我和若平上山下乡去了一个农场。 农村的艰苦比我们当学生时想象的艰苦还要艰苦得多, 三伏天炎夏, 头顶烈日,脚浸稻田,蚂蝗咬,芦根割,一干十几小时, 三九天寒冬, 赤脚开河, 把百来斤一担担河泥挑到20米高的河堤上。有时来了一船化肥,一前一后,一根扛棒二个人,一尺几寸跳板十几米长,一边搁船沿上,一边搁在岸上边,把一包包200斤化肥扛上岸来。一不小心,连人带化肥栽到了河里。不像农村里长大的农村青年,我们从上海下乡的学生,谁曾经这样干过。每天干活累得半死,但 休息可不是一些人第一选择。一有空隙,你可以听到有人在宿舍前的小树林里吊嗓子,唱样板戏,也可以听到小提琴声此起彼伏,还有二胡,板胡,手风琴,也有人天天背“汤头歌谣”, 在自己身上练针灸, 甚至练魔术。是啊,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天就挣几毛钱, 从上海下来的20岁的年轻人,有几个认这个命。“扎根农村一辈子”, 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讲讲而已。 连队的领导也无暇这类“不安心农村”的事, 他们每天为应付上面的指示, 还有连队里那些打架斗殴,鼠窃狗偷之事忙得不亦乐乎。我买了把二胡,又买了几本二胡入门书,可怜我的音乐细胞委实太少,拉来拉去没长进。 若平小时候曾经拉过小提琴,下乡没有多久也把他的小提琴带来了,由于受过正规训练, 看来发展空间还有。不过他似乎把它当成消遣工具,一有时间就放到了an, bn,cn上,好几次他对我讲,他又梦到证明了费马定理。我没好气的对他说,“你再卖力点练你的小提琴, 上回那县文工团招小提琴手就是你了”,然而他依然不为我的语言所动。
下乡几年终于来了盼望!上海市将在农场招收一批中学教师.本人报名,群众推荐,连队审核,场部批准。由于必须高中生这一条, 把大约70%的初中生拒之门外。若平和我都高高兴兴去参加体检。但我一下子就给涮下来了,因为我得过中耳炎,右耳听力明显不行。我沮伤极了。若平也很紧张,等到最后听得主检医生对他说没问题,通过。他才长长吐了口气。由于怕影响生产,再加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连领导决定到放春假前讨论上调教师名单。今天公布名单, 明天一早放假,让你吵也吵不起来。由于是第一次上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连队的氛围变得怪怪的,谁都想赶头班车。今天张三向领导反映李四稻田灌水时躲进树林里睡觉,明天李四向领导检举张三粮食仓库值班巡逻时喝酒打牌,到后来,甚至连把大众电影明星照片挂在帐子里,喜欢打扮吃零食都成了举报内容。有人说, 这是量小非君子, 无毒不丈夫。拉下你一个,机会多我 一份。今年不能上调,一等又是一年, 人生曾有几个一年?还好, 关于若平流言蜚语倒没听到,我为他庆幸,也为他忐忑不安,文化大革命里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不幸的是,居然让我猜中了,若平躺着中了枪。。原来, 正是在讨论名单前两天,连部收到一封匿名信,举报若平下乡几年一直在解一个外国人的数学题,妄想得到外国几十万奖金,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让这种人当教师,将贻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千秋大业。当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调查甄别已经不可能,一张邮票八分钱,要忙组织大半年,加上场部要求名单马上上报,所以若平的名字给撸了下来。若平象霜打的笳子一样,蔫了。看着上调的人兴高采烈,弹冠相庆,高高兴兴打点行李离开农场, 我和若平灰溜溜回去了上海。
春节里心情不好极了,同病相怜, 惺惺相惜, 跑去若平家散散心,发发牢骚也好。只见若平正和他哥哥热烈在讨论什么, 已经看不到年前回来时的那个沮丧劲。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他想了半天,又有新思路。我笑了笑, 耸了耸肩膀说,“你又想美梦成真了”。他笑了笑说“苦恼有什么用, 我这几天算算费马定理, 就不烦恼了”。听他一说,我笑了笑说, 你成了沃尔夫斯凯尔。沃尔夫斯凯尔是一个德国实业家,年轻时因为失恋,决定在午夜饮弹自尽,他在图书馆拿了本证明费马定理的书消磨人生的最后时光, 他突然发现证明的一处错误而情不自禁地计算到天亮,他为自己发现并改正了论文中的一处错误感到无比骄傲,原来的绝望和悲伤消失了,数学将他从死神身边唤回。后来他成了大富豪,为谢费马定理的救命之恩,他决定将其一半遗产设沃尔夫斯凯尔奖,奖给第一个证明费马定理的人。矢志不渝的理想,向往,追求, 确能熨平人心中的伤痕和苦楚。对费马定理求证,也许一扫若平心头的沮丧和失落。
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双抢时节,双抢就是在立秋前一个星期到立秋后一个星期,把所有的早稻收上来,然后翻田, 灌水,平田, 插上晚稻秧,要在短短二个星期完成,过了时节, 今天和明天,甚至这个小时和下个小时, 晚稻收成都有变化。双抢时节每天早上3,4点钟下田拔秧, 天亮后割稻, 翻地, 放水,平田,插秧,天黑了再拔秧,忙到晚上10点多。还有二天就要双抢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正把堆在田头割下的早稻装到手扶拖拉机上拖到打谷场去,在离打谷场还有300-400公尺, 只听得打谷场一片喧闹,只听得有人大喊“触电了”“脱粒机”,只见得几个连领导急急往打谷场跑。打谷场脱粒用的脱粒机用的是三相交流, 它不是220V,而是220 X =380V,一碰就没命了。我还似乎听的若平的名字,我急忙卸了车, 我钻进人群一看, 躺在地上的竟是若平, 我眼前一黑, 差点儿晕了过去……
是年冬天, 我上调到一个钢铁厂,文化大革命结束后, 我考上了大学, 又考上了研究生,90年代初, 我出差北京,碰到中科院数学所的一位校友,谈到了若平和费马定理,他告诉我,费马定理问世350多年至今无解,当我尤其问及中国情况时,他说,中国一直有人在搞,由于文化大革命进展很少。谈到现今, 他叹了口气,现在讲效益,讲文章,讲成果,讲短平快,数学所大概没有人在搞了,你想穷经皓首几十年去证明费马定理,也没有领导会让你这么干。
1994年10月25日11时4分11秒,英国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Andrew Wiles)通过电子邮件向世界宣布,费马定理证明了。怀尔斯10岁时邂逅费马定理时就迷上这看似简单却为难数学家300多年这道世纪难题,他矢志一定要解开这个迷。经他八年奋斗,成功证明困扰数学家三百多年的费马大定理,摘下数学界最耀眼的明珠,开启数学领域的新纪元。捷报传来, 世界数学界一片欢呼。他获奖无数,包括设立近百年的沃尔夫斯凯尔奖,世界数学界最高奖非尔兹奖颁发的特别奖,还有著名的沃尔夫奖,克莱数学研究奖,邵逸夫数学科学奖,阿贝尔奖;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授予他爵士爵位。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破解费马定理之谜是十几代数学家的梦,由于费马定理, 过去的300多年, 多少数学天才为之痴, 为之颠,为之狂,几多辛酸,几多荒唐, 当我第一次读到怀尔斯证明了费马定理新闻时, 激动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想,假如若平在天有灵的话,,他会兴奋, 他会高兴, 他会激动, 他那证明费马定理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挑战人类智慧358年的怪兽终于降服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若平他那执著的断言,他的梦,证明费马定理将是中国人,最终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