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尾声
天气恢复了晴朗,好像暴雨从不曾来过。薇尼站在窗前才发现,一度开的红火烂漫的樱花早已无影无踪,花朵被青绿、棕褐色的新生叶片所取代。树叶蓬乱而懵懂地生长着,柳树垂下长长的枝蔓的帘子,枫树和榆树的树枝上闪烁着绿色的星星之火,那是些明亮的新生生命。
“下雨的那天晚上,过去很久了似的。”她说。
“那天晚上雨多大!” 蒂娜说:“新闻里说二十年不遇呐。我家旁边的树,那么大一棵枝子,咔嚓断了。你那么着急回家,那天回家多不安全。……你很运气啦,值班医生刚好有空档,不然现在还在等手术呢。胆结石,再疼起来吓死人!”她说着把嘴咧得很难看。
“我一直替你祷告噢。”她小心翼翼看着薇尼。“微创手术,做得挺好。多顺利呀,是不?”
“什么吃的都没有。”正在打开冰箱检查食物的薇尼觉得有点可笑,听她那意思,做这手术像是得了什么好处似的。不过她说:“蒂娜,明天去你的教堂吧。”
蒂娜吃了一惊,激动地搓手,说:“好啊,好啊!你想去教堂了?”
蒂娜的教堂坐落在郊区一条荒凉的马路边,外面看起来像是一个老旧的谷仓,左右都是农场。薇尼跟着蒂娜,和门口两个满面笑容的人握了手。又陪着蒂娜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小孩子的班上,这才进了大堂。
主席台上树立着一只木头十字架,还有一个讲演用的台子。看样子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蒂娜拉着薇尼在后排坐下。
前排坐着的几个人回头叫:“蒂娜”。蒂娜快活地过去和她们小声说话。她低声笑着,然后她们急切地说了什么,她就不再出声。薇尼远远看着几个黑头发和栗色头发的脑袋挤在一起晃动。过了一会儿,前台走上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拿起话筒调音。蒂娜回来坐在薇尼身边,她捂着嘴,眼睛睁得老大,脸上一副吃惊和困惑的表情——“汤姆,你认识的汤姆,你的辅导师——他死了。”
薇尼想起前一天晚上汤姆去医院看她,他走的时候,她都没说再见。
那个在她难过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去找,也总会出现、为她祷告的人,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葬礼的大厅坐满了人,还有许多来晚的人站在后面。一个黑胖的中年人在台子上讲话,他不断地摸着后脖颈,说“汤姆认识我的时候,我才十五岁……”薇尼站在角落里张望着,没找到蒂娜。
这人很快讲完了,一个身材高壮的中年女人接过话筒说:“我叫梅琳达,是汤姆的邻居。你们也许知道,暴风雨的那天清晨,他出门找我,不幸碰到被风刮倒的电线去世了。所以,我是导致汤姆去世的那个人。”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讲稿。“我很难过。”她说着哽咽起来。
薇尼忽然想起,这位梅琳达曾是她的客户,一开始叫她“维纳斯”来着。后来她是否赢得了丈夫的欢心?
“那天发生的事是这样的,我和我的丈夫吵了一架,我,离家出走了。”
薇尼听见咳、咳的声音,一个鹰钩鼻,秃顶的男人在不断咳嗽。
“这是个意外,我——”梅琳达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眼睛,又擦脸。大家都尴尬地沉默着。她终于忍住了,继续说:“汤姆是个非常好的邻居,他总是热心帮助人,我有幸和他成为朋友,不仅仅是邻居,而是朋友。我们聊天,聊后院的花园,前院种的树,过去的旅行,他在非洲,在欧洲。我跟他讲孩子们的事——他没有孩子,也讲的兴致勃勃。无论什么,他都有心,是个带着丰富的慈悲和爱生活的人。我想说,这样的人,我还没有见到第二个。
我一想到那个暴风雨的黎明,他应我丈夫的请求,去寻找我,我的内心满是懊悔和感动。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只想说:‘谢谢你,汤姆,谢谢你的温暖,你的帮助,在那种天气——还有你的故事,我非常喜欢它们,你的笑话——虽然有时我不觉得可笑,也谢谢你总是直爽说出你的想法。与你相遇是我们的福气… …我还想说对不起,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在天堂里。”
接下来两个年轻人弹奏吉他,合唱一首歌,歌词大概是说,“在你的爱里我不惧怕,你的爱从不消减……度过岁月你永恒不变,我不必惧怕……”。
浓眉黑发、牧师模样的人上了台,四周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个人咳嗽和抽动鼻子,“让我们翻开圣经。”一片翻书的声音,有人拿出iPaD或者是手机,众人一起读道:“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因为主必亲自从天降临……这样,我们就要和主永远同在。”
薇尼注意到牧师穿着件极老式的、二十年前流行的西装,系了条新潮的灰色领带。他说:“亲爱的弟兄姊妹,谢谢大家来到汤姆桑德森的追思礼拜。星期五,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非常震惊,很难过。汤姆他刚满五十七岁。
就在两个星期前,我们还聊起心理辅导,他说起他的弟弟杰克如今在旧金山,年轻的时候汤姆和杰克组了乐团到处演唱。在一次去美国的途中,汤姆偶然信了主,随后带着妻子到非洲宣教十年。他的生活轨迹从那时完全改变了。
汤姆告诉我,杰克是个很有才华的音乐人,经过多年的努力,他获得了金钱名声,不过健康毁掉了,如今不能靠自己行走了。我还记得汤姆说:‘杰克一直在唱自己的孤独,他不愿意丢掉它。我看见了以前的我。’
对不起,杰克来了吗?没有?噢,我无意比较汤姆和杰克,我想说的是,汤姆最大的特质,是始终如同一个孩子直率和纯真。”
一绺头发扎着薇尼眼睛疼,她用手拂开,听见牧师继续说:“……汤姆三十八岁从非洲回来,由于他自己婚姻的破碎,也看到人们的痛苦,他开始学习做心理辅导,在四十二岁开业。这就是老汤姆,他永远会让你惊奇,是吧?
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他的辅导对象。他把上帝的慈爱怜悯和应许带给他的辅导对象,他倾听他们,不是职业化的,而是发自内心。
汤姆不断地给予,用热切和真情体验着‘施比受更有福’、‘爱人如己’。他让我想起梵高的画作,他就是有着那种生命力的一位弟兄。我知道,他的辅导方式有人并不赞同。我们对于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感到不安。但我可以这么说,很少有人像汤姆帮助过我们那样来帮助汤姆… …
作为心理辅导师,汤姆收入不错,但他过着简朴的生活。他把收入的大部分捐献给慈善机构和教会,他在金钱上完全没有负担。
汤姆也有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他曾为着婚姻的失败感到后悔与挫折,我想可能不少人听他说过自己是个失败者吧。是的,他是个失败者。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却是一个在上帝的恩典里行出牺牲的爱的人。请听我说,这确实的、牺牲的爱。离婚三年以后,汤姆在他前妻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捐献了一只肾脏。他的前妻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不知道。”
人群中响起一些声音,嗡嗡嘤嘤,薇尼她看到梅琳达掏出纸巾擦脸,随后低头走出去了。秃顶男人,像是她的丈夫,跟在后面。
“他使我觉得羞愧,但我相信他绝不要人们为了谈论他而羞愧。明天就是复活节,在这样特别的日子里,我们回想:耶稣爱我们以至于为我们的罪死了,并且他复活了。耶稣的恩典使我们越过一切的伤痛,使我们不仅在今世,更在永生里有盼望,那盼望就是在主的怀抱里,与他同享安息。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一切都要过去。是的,你我,我们所爱的、所烦恼的一切,有一天都要过去。
亲爱的弟兄姊妹,也许在你的生命里经历过痛苦、背叛、悔恨,对人们感到灰心,甚至对自己感到灰心。主赐给我们盼望的力量,宽恕的力量,在挫折的时候,在被背叛的时候,我们有平安去做对的事情,就是一如既往地去爱、爱我们周围的人。舍弃我们的安逸,舍弃我们的享受,面临被伤害的危险,我们选择去爱。
就像汤姆一生都在做的那样。
我的女儿艾达问我,为什么上帝让汤姆这么突然死去,我也不明白。但我深知有一天会与他在天上相聚。今生的日子,我必会常常想念汤姆温暖的拥抱。”
牧师说完,合上圣经。缓缓走下台。有一个人带领,会众一同唱起一首歌:”
日落之那边,赐福之早晨,在天堂乐境,与主相亲;
劳碌尽完毕,荣耀之黎明,日落之那边,永远欢欣。
日落之那边,云雾尽消去,无风暴威胁,无忧无虑;
……
日落之那边,故人乐团圆,亲爱者久别,欢喜相见;
在天家美地,不再有别离,日落之那边,欢乐永远!
……
众人缓缓唱着,歌声在夕阳下透过窗口,在新绿的叶片上微微颤动,一簇簇叶子连成一片,一棵棵树连成一片,歌声在柔和的绿色树林中彼此接沓,似乎传到了很远,远得到了天堂。薇尼不会唱,她在歌声中站着,身体微微发热,她闭上眼睛,天堂,是这首歌那样的温暖、优容和平静吗?那真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脑中浮现出汤姆微笑着,手里攥着牛仔帽的样子。
那么母亲呢,她在哪里?我呢,对,我。
微风、歌声、树林、一切在春天午后安详而悠远。抬眼是金黄色的光,如同早晨的阳光那样谦卑,又如同晚来的夕阳那样凝重。那光里仿佛藏着一个永恒的故事,一味永恒的微笑,一臂永恒的怀抱。
没等到葬礼结束薇尼就离开了。她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到汤姆的面容。她打开车门,心想,去哪里呢?去海边走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