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生活在美国南方的G城,历史的端庄大气沉淀在城市的一砖一瓦里, 那些典雅华美的建筑老楼,充满了柔媚温婉的南方风情。市中心有座公园,名叫莎士比亚公园,一年四季都有娇艳的花儿,一波接一波的开,花浪缤纷朝人涌来,从一月开到十二月,根本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那是一个热爱文学的园林艺术家,为纪念莎士比亚而特意设计的,凡是莎士比亚在作品里提及的花草树木,都能在公园找到,比如玫瑰、迷迭香、茴香、雏菊、三色堇、漏斗花、荨麻、黑莓、草莓、柳树……”
罗衣对闺蜜阿英说:“莎士比亚公园的春天最美,有你最爱的紫罗兰。”阿英说:“我的写作计划还没完成,再等等吧。” 罗衣说:“春天的紫罗兰能等吗?你在大学时就喜欢《哈姆雷特》,那段关于紫罗兰的诗你肯定忘不了:开在早春,谢得匆忙,一刹那的明艳芳香,回头就没了踪影。”阿英说:“我怎么能忘记?奥菲利娅在河边编花环,有表达回忆的迷迭香,有代表爱和忠贞的紫罗兰、还有象征沉思的三色堇,她把三色堇放在了哈姆雷特的座椅上,把茴香和漏斗花给了皇后,慈悲草给了国王,雏菊给了哥哥,紫罗兰献给了死去的父亲。”罗衣说:“公园里的紫罗兰长得最好,空气里荡漾着迷人的幽香,美国人还把紫罗兰花瓣采集起来制成香水。”
阿英一直想去美国南方,看看莎士比亚公园的紫罗兰。她单身一人,过得潇洒自在,但是不能说走就走。母亲团结周围的亲友,时刻给她压力,她们的意思很清楚:人年轻的时候忙着追求事业,培养五彩缤纷的爱好,对生养孩子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人老了,外面的世界逐渐淡漠,越发依恋家庭的温暖和踏实,有孩子和没孩子的区别大着呢。阿英认为,既然命运让她在情感的颠簸之后,依然单身一人,那就接受孤独,同时也享受自由。
阿英是S市的签约作家,体制内的保障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把文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本本书出版了,挂在网上销售,或走向大江南北的书店,而后还被全国的图书馆收藏。她常宅在室内写字,对珠宝、华服、名牌包包没有一点兴趣,人生一大喜悦就是手捧自己的新书。
她对罗衣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乐,闲暇时喜欢在知名的图书馆网站搜索自己的名字,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都有她的著作在列。她把书视为她的孩子—精神孩子。她对罗衣说,这辈子没有本领考上清华北大,但是清华北大的某个角落,有她的精神在闪烁,纵然那光黯淡微弱,但是亮过 – 她便知足了。罗衣调侃过阿英:知道你的鸿鹄之志,就是梦想流芳百世。阿英淡然说道,不求流芳百世,只求留下痕迹。
阿英的母亲总是苦口婆心:你看小敏也是作家,别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阿英摇头说:家务耗费了小敏大量精力,孩子生病,丈夫请客,还有婆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我要是她,非疯了不可,当作家最怕闹腾,她每年的创作量远不如我。母亲说,既然是作家,你应该知道,孔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后代是最大的不孝。阿英从容笑道,首先我要纠正您,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至于无后为大,这个‘后’你要怎么看,并不是指生理上的孩子,而是指思想的传承,精神的弘扬。著书立说,传播见识,显然要比生孩子更有意义,母亲说,那也可以两者兼得,人生不是更完美吗。阿英说,完美的人生很少,命运总会让你磕磕碰碰,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一言难尽。
到底是作家,母亲联合一堆亲友说不服阿英。阿英表面赢了,但内心还是烦恼丛生。她只能在微信里跟罗衣直抒胸臆。罗衣说,你的案例让我想起财务学中的机会成本(opportunity cost),公司也好,个人也好,在决策过程中,当你选择了某一种方案,就必须放弃另一种方案,放弃就意味着某方面的牺牲,牺牲也是代价,会失去潜在的利益。这就是机会成本,很简单,得到一样,必须丢掉另一样 -- 熊和鱼掌很难兼得,就算你兼得了,质量也很难上乘。
罗衣跟阿英曾是大学同学,青春的欢笑融入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中文系大楼外的林荫道上。阿英在大三就发表文章,全国名刊上也露过几次脸,一毕业便如愿以偿进了市文联,当上了体制内作家。罗衣呢,跟随嫁人的母亲移民到了美国,居住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南方城市。罗衣想独立,一到美国便选读金融专业,寒窗三年后,在一家大银行当上了白领。虽然日日跟金融数据打交道,但是热爱文学的心依然未变。
罗衣跟阿英一样,感情之路颠簸跌宕,本来都准备大婚了,未婚夫在婚礼的前三天神秘消失,至今没有踪影,罗衣后来又谈过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三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罗衣对阿英说,人到了这个年龄,更不能为难自己,既然找不到好男人,不如自己一人过。一次常规体检后,妇科医生告诉罗衣,你的卵子已有老化的趋势。罗衣对阿英哀叹道:“一觉醒来不敢相信自己已是奔四的女人!我似乎听见卵巢在向我作最后的呼唤。”女人的生物钟嘀达嘀哒地响着,忽然一天不再嘀哒,停了、死了,再也不会响了,曾经的噪音便成了奢侈的回忆。
阿英受了罗衣的感染,怅然若失,在一篇散文中流露出:“以后的日子谁算得了呢?或许某一天,我老了,思想变了,歪在轮椅上,不能写,也不能动,开始后悔这辈子没有孩子?”罗衣对阿英说:“时间不等人,《黄帝内经》说得很清楚: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我们如今38岁,在五七和六七之间,依然有生育能力,等到了七七四十九岁,天竭地堵,黑透了,彻底没有光了。
罗衣把希望寄托给现代医学,怎么办?把下一代先冷藏起来。 冷冻卵子手术每年都在涨价,从前是七千美元,慢慢就滚成了一万。一万只是冷冻的费用。卵子冷好后存储在特殊的冰箱里,那“房租”一年是五百美元。如果哪天你想要孩子了,冷冻的卵子需要解冻,解冻费多少钱?五千美元。看看吧,一旦被套上了,到处都得使银子。
罗衣心动就行动,马上去医院咨询,反正是单身贵族,干脆选了个最贵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可以选男选女、选双胞胎,医院保证宝宝绝对健康聪明。手术一共分成十个周期进行,为了保障卵子的质量,一共要取十个,试验之后择优录取。做手术的时候,罗衣处于半麻醉状态,一根很细的电子管子长驱直入,深入到她的体内提取卵子。
麻醉消失后,罗衣体内的刺痛感持续了两天,她对阿英诉苦:“真是受罪,但为了在五六十岁还能当妈,似乎也值得。目前有项纪录,用冷冻卵子生育,年龄最大的女人是67岁;”阿英笑道:“那你不妨等到70岁,直接上世界大报的头条。 ”
冷冻手术做了没两个月,罗衣似乎后悔了,她告诉阿英,夜里总做些恶梦,梦见医生把她的卵子同动物的精子搅在一起,满世界半人半兽的怪物在跑。阿英劝慰她:“你就别瞎幽默了,存放了卵子也存放了后悔药。” 罗衣说:“那你也来美国买后悔药吧。” 阿英会血热心动,会在口头上感慨万千,会在文章里抒情浩叹,但是就是不付诸行动。
流年一瞬,转眼又是五年,罗衣的卵子还存在医院里。阿英总算去了美国,当然不是去买后悔药。走过莎士比亚公园的喷泉,五月的微风带来玫瑰的幽香,紫罗兰开始凋谢。面对残败枯萎的花朵,阿英沉默不语。罗衣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眼看着紫罗兰凋谢的容颜,我的黑发也染上了雪霜……有谁能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阿英摇头笑道:“时光让紫罗兰辉煌,也让紫罗兰枯萎,紫罗兰虽然败了,但是玫瑰和芸香依然在开,芸香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也叫慈悲草,心怀慈悲,安详喜悦,人生有失有得,何必去苦苦计较?”
孟悟
《侨报》文学时代 2018.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