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客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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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听到敲门。推开一看,两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稍长的用生涩的普通话问:“叔叔,认得我吗?”我上下打量,提不出记忆,只好摇摇头。“我是刘小丹”。仍旧反应不过来盯着他。

“刘同春的儿子呀!”

“啊啊啊,你啥时来的?快请进!”

“刚到不久,这是我儿子,但不会国语。”

“啊哟!儿子都这么大了。看起来就像两弟兄。你怎么保养的?”

“我今年都58岁了,儿子15岁。”

原来他们从巴拿马回广州,在昆明玩了两天,昨抵攀枝花,今天乘班车一点过到站后直接去酒店入住,想不到按照导航找来农业银行,就问到我家了。30年不见,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1989年他与同春大哥和其姐一道送他爷爷的骨灰回乡安葬。回去后就听说他闯巴拿马了。他姐和姐夫也去了美国。而父母及妹妹不久亦移民香港。那年我去美国他姐家,曾与他通过电话,说在做五金生意。目前仍操旧业,还购置一幢五层楼出租。是当地广东商会副会长兼“三邑会馆”会长。又在美国买了房子,供两女一男念书居住。“大女儿23岁,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允许,是在当地生的。今年宾州大学毕业,因为没有身份,在美找不到实习机会,准备考研。小的两个专门让妻子提前住到我姐处分娩,有美国籍要好办得多。”

令我奇怪的是,端出来招待的桃子、李子,他儿子竟然不知道是什么。又问爸爸怎么吃。我教其削皮,也笨手笨脚,差点把手弄出血。我只有接过来削好递上。

“未必巴拿马没有桃子和李子吗?”我问晓丹。

“那里气候炎热,温带的果树都不生长。”

“可以进口嘛!”

“这个国家的人太穷,吃不起。”

晚餐我通知了他姑妈在会理的儿子、女儿、女婿来作陪,在“红色印象”订了一桌。大家畅叙别情。他儿子既听不懂,自然更答不上话,只能埋头苦干。看得出来,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还以为老广不吃辣,征求意见不放海椒。晓丹说儿子不但能吃,还有些喜欢。果不其然,凉拌牛肉片小子把碎渣都拈完了。酒醉话饱接近九点,饭店已作打烊的准备,我们起身,他还把玻璃罐里的冰粉(一种清凉饮品)全部倒进杯里喝掉。我老伴高兴地夸赞,这娃娃太乖了,一点也不挑嘴,好答待得很。

第二天晓丹安排去给他爷爷上坟。他表哥开了个车来。坟山离城不远,但墓冢已被土地所有者打围墙圈进了自家的果园。找到主人用钥匙开锁后进去。碑体尚完好。但墓前一米左右有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晓丹认为挡了风水。我说按习俗,有的人还专门要在坟前栽树呢!他说要栽也只能在旁边,这树正对墓门,不好。晓得他们广东人讲究得很。他表兄跟他一起同主人家商量,那家老头子要1000元代价砍树。晓丹立马同意。

他爷爷是我的干爹,会理有名的刘锡匠。一直以锤白铁,焊锡补漏为生。解放前只能在参将衙门的石栏外摆地摊。解放后才开了店铺。铺子里最醒目的是一个自锤的铁皮炉,红红的杠炭火终日不歇,用于烧烙铁。炉上的开水壶也是白铁卷就。我星期天最爱去给爹爹当下手。简单的活计,什么搪瓷盅、搪瓷盆漏水之类,将锈迹刮掉,点上镪水,烙铁沾锡一抹均匀,亦能独立完成。这样的“社会实践”,末了往往还能得到爹爹打发的抓酥包子或零钱。何乐而不为?

爹爹一生最爱下象棋。只要一落子,不但生意不顾,家里煮好饭也一催再催不愿起身。在会理城门洞下面的“大众茶园”,爹爹亦小有名气。一是只要有认识的人进来,便招呼跑堂倌“这个的茶钱我开啦!”;二是经常把对手杀得丢盔撩甲。当然,老人家自尊心也强,要是输了,对手休想离场,非要扳回来不可。倘若连输几局至茶园关门,那回家后就茶饭不思,家人可得小心,惹毛了便砸杯甩碗,还得挨几句臭骂。

干妈吸食鸦片,没解放就去世了。唯一的女儿也自立成家。建国后同春大哥即担任领导,走不开,五九年让妻子揹着周岁的长女来川把爹爹接去广州养老。在偏狭的小城,单是大嫂的衣着打扮已够吸引人们艳羡的目光,更别说爹爹要到繁花似锦的都市享福。原先只以为爹爹是文盲。谁知没多久就收到老人家的来信。歪歪扭扭的笔迹,拼拼凑凑还是能表达出意思。除了想念家乡,恨不得飞回来外,都在指摘儿媳的不是。末了告诉我,给他回信,绝不要提起,否则你大哥又要生气。爹爹在那样的环境,语言不通,饮食不合,再加上某些习惯,比如在我的记忆中,爹爹的搪瓷茶盅从来不洗,每天一早将隔夜茶倒掉,抓一把干茶进去,鲜开水一冲,盖个几分钟就呷上一口。旁人看了,会心焦烫嘴。而爹爹却喝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在嘴里滚几圈才嚥,做出怡然自得、无比享受的样子。那茶盅里面黑里带黄,外面的花纹模糊。且一闲下来就从不离手的叶子烟等等,与大家(香港资本家女儿)闺秀的儿媳不产生矛盾才怪呢!

如是的信,隔个把两月即有一封。每封都在诉苦,而说完均要叮嘱千万别让大哥知道。想像得出爹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然而我跟姐姐商量又拿不出任何办法。姐姐说,要是把爹爹接回来,岂不是给大哥打脸,他是多么爱面子的人。终于,去广州还不到两年,就接到爹爹去世的消息,肝癌、肺癌、心肌劳损等等,享年61岁。而在会理的时候爹爹似乎从不生病,连感冒也没得过。一米七几的个子,身板挺直,面色红润。我和姐姐都断定,要是不去广州,再活10年绝不成问题。六八年大哥曾领我到殡仪馆默奠了爹爹的骨灰盒。提起爹爹在广州的往事,打发时日的首选仍是下象棋。“这里的人下棋要玩钱呀!每次给他的钱,要不了几天就没有了。又没见他买什么东西。广东话他听不懂,被别人坑了他都不晓得。”大哥对当年的尽孝是否有悔意,他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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