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3)-- 市长来到曼哈顿

第三章

 

段干玉翎除夕夜给陆远征打过电话就后悔了,以后她再没有给陆远征打电话,对方来电话她不接,或叫小韩接,说主人不在家,立即挂断。也不知道拒接了陆远征多少通电话,直到有一天翁欣欣打来电话:

“玉翎我的少奶奶,远征到处找你呢!给我打好几个电话,嘻嘻,他似乎觉得机会来了。”

“混账东西!你告诉他,一丁点机会也没有!”

就在段干玉翎苦闷仿徨之际,一个人物的出现,给她的事业带来亮点。这个人姓项名凯来,不到40岁,已经是中国第一批计划单列城市蓝屿市的代理市长。玉翎想,真奇怪,偏偏是蓝屿市!他和我那个冤家陆远征认识吗?他这个红二代什么时候到的蓝屿?他是在那里镀金吗?在地球那一边的祖国,有两个城市与她有最多的联系,一个是北京,一个是蓝屿。

二月下旬的一天,项凯来率领蓝屿市代表团一行八人造访世界贸易中心的拉夫劳伦总部。霍华德董事长亲自迎接。年轻的项市长身高1米85左右,浓眉毛,三角眼,瓜条脸,英气勃勃,说话是一口京片子。拉夫劳伦的董事会成员以及各部门主管全部到场,会议室挤得满满登登。霍华德致欢迎辞,项凯来致答辞。他用英语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说汉语,介绍蓝屿的地理位置和城市规模、经济状况,他这个市长雄心勃勃,要把蓝屿建成中国北方的香港!他为蓝屿设计了两张城市名片,一张是足球,一张是时装。他要从今年开始,每年夏天举办“蓝屿时装节”。拉夫劳伦是世界知名时装品牌,热情邀请贵公司参与时装节,与蓝屿共创辉煌。市长的话讲得漂亮,会议室里情绪热烈,掌声不断。

因为是中午,公司安排客人到世贸大厦顶楼吃自助餐。吃饭中间,项凯来走到段干玉翎面前,弯下腰说道:

“玉翎小姐,我敬你一杯酒!”

项凯来端着香槟酒,两眼发光,笑容可掬。

“项市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为什么不知道呢?”项凯来放慢了语速,语调也变得动听起来。“我们是老乡嘛!我们都是北京人,老三届,你是女附中初一年级的,我是男四中高一年级的,两个学校就是姊妹学校嘛。”

“哦,市长的情报工作真细致啊!”

“还不止呢,我知道你的父亲是著名历史学家国学大师段干钺老先生,对不对?”

“市长真了不起!但是市长错了,段干钺是我的伯父不是我的父亲。”

项凯来做一个错愕的表情,喝一口酒。

“来,玉翎,喝一点!啊,看来我要罚一罚我的‘情报部长’了。玉翎,我已经同霍华德先生谈好,派你做拉夫劳伦的特命全权大使,帮助我策划和组织第一届蓝屿时装节!小董!过来过来!这是我的秘书小董,这是段干玉翎主管,也是服装设计大师!玉翎,今后你到中国有任何事情,只要打电话告诉小董,他都会给你办!”

“哎,项市长,我真有一件难办的事情:你知道我是搞美术的,最喜欢敦煌莫高窟了。我去过好几次,莫高窟有七百多洞窟,对外开放的只有三分之一。项市长能不能和甘肃的文化旅游部门说一说,我下次回去,看一看对外关闭的洞窟。”

“玉翎,就这点事吗?好办好办。下次我陪你去,你想看的保证你看到!”

“啊……”

项凯来访问拉夫劳伦的第二天,段干玉翎找来一份《纽约时报》看相关报导。时报评论说,项凯来表现出青年政治家的良好风范,他是著名政坛大佬项仲一的儿子,一颗迅速窜红的政治新星。他将在未来三年内担任中国北方工业大省黑山省的省长,未来五年内进入中央。时报发了一张项凯来与霍华德干杯的照片,段干玉翎恰好站在两个人中间。玉翎觉得项凯来年轻有为的确是人才,他很会讲话,有鼓动力,思路清晰,反应敏捷。但是他身上红二代的派头太足了,年少轻狂,以势压人。他也不问自己愿意不愿意,搞个什么“全权大使”。玉翎的中学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简称“女附中”。她1965年上女附中,第二年即闹“文化大革命”。女附中和男四中是北京红二代最多的中学,男四中男八中的红二代搞“西城纠察队”,即臭名昭著的“西纠”,成为“打砸抢”先锋;女附中的红二代拳打脚踢竟然把校长活活打死!这些花季少女啊!多少年以后,罪恶都将成为校耻,是每一个校友心头抹不去的伤疤。因为从小的环境,玉翎见过不少高干子弟、红二代,今天的中国走进开放的时代,红二代中的一些人也将成为国家栋梁,社会精英。四月下旬项凯来将在蓝屿召开服装节筹备会,玉翎肯定要去参加了。

三天以后,玉翎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是段干玉翎老师吗?我是项市长的秘书小董。项市长今天下午返回纽约,只有两个人,他希望您能到机场迎接一下。”

市长返回纽约,却要玉翎去接,这不是怪怪的吗?但是大人物的再次光临,怎么能拒绝呢?玉翎叫琼斯开车到拉瓜迪亚机场,她是要打扮整齐迎接贵客的:一袭红色瓦伦蒂诺连衣裙穿在身上,一条黑色爱玛仕手袋夹在腋下,一只镶钻百达翡丽小金表戴在腕上,一滴伊利莎白雅顿香水喷在耳根,脸上只化淡淡的妆。她想起项凯来在公司总部门口看见她两眼放光的一刹那,想起他在她面前故作温柔的表情,心中暗暗发笑。等候了一个小时,只见高大的项凯来穿一件灰色拉夫劳伦风衣从三号口走出来。

“啊,玉翎玉翎beautiful!谢谢你呀!我的团队已从旧金山回国,公务办完了,我想去波士顿看看老朋友——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在哈佛,一个在麻省理工。在纽约就是看看你这个老乡了。玉翎,是不是有点唐突了?”

“没有呀!不胜荣幸啦!”

“好啊,今天玉翎请客,领我和小董吃点纽约的美食。玉翎,你的先生呢?请他一起来吧。”

卢人谦自然是不能来的。市长预订好曼哈顿的华尔道夫饭店,是纽约最贵的饭店,玉翎也没有住过。宝马车开到曼哈顿中央公园南门,开好房间,放下行李,玉翎领项凯来到62街的一家西班牙餐厅。这家餐厅的菜不错,玉翎有重要客人常到这里来。玉翎为项凯来点了Pavia海鲜饭、红粉汤、西班牙风干肠。

“项市长,来一点龙舌兰酒怎么样?”

“不要叫市长,就叫凯来嘛。龙舌兰是烈性酒啊!”

“少来一点!这是墨西哥出产的酒,墨西哥也是西班牙人后裔,配这个菜很好的。”

小董吃几口海鲜饭躲出去了,餐桌上剩下一对漂亮的气宇非凡的东方男女,空气中飘散着令人心旌摇荡的安达露西亚民间音乐。项凯来穿一套藏青色阿玛尼西装,这样考究的西装在中国恐怕是买不到的。淡紫色的古驰领带配得也可以,脚下是一双黑色都彭皮鞋。玉翎是做时装这一行的,一眼就看出来。

“玉翎我告诉你:你很有名。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你!”

项凯来喝了酒变得兴奋起来。男人在她面前露出不能自制的神情,她见的多了。

“项市长别开玩笑了。”

“这是真的。你们老初一那个班,是不是有刘婷婷?”

“有呀!”

刘婷婷是被打倒的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小女儿,也是女附中的,就在玉翎班上。

“我的四中同学陈小武,元帅的儿子,他二十年前告诉我:刘婷婷班上有个女孩非常漂亮,艳绝西城!”

“哈哈哈哈!项凯来,你和陈小武当年就是‘西城纠察队’的头儿,早就不是好东西!”

“是啊,我们年幼无知,少不更事。不然的话,怎么能放过你?哈哈哈哈……”

不管怎么说,怀旧是令人愉快的,坦诚相待是令人愉快的。项凯来告诉玉翎,她不但是拉夫劳伦的大使,也是蓝屿市政府聘请的“市长特别顾问”,享有最高礼遇。他要把服装节搞得声势浩大,他要请十几个国家元首,请中国的国务院总理,请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请国际足联主席阿维兰热,还要把刘婷婷的妈妈王阿姨请来……项凯来叫小董拿来一只礼盒,里面放了20只玉镯。

“我们蓝屿市有一个北芒山,出产北芒玉。北芒玉的品质非常好,硬度在6.5以上,化学成份与新疆和田的羊脂玉完全一样。玉翎,这些镯子你拿去送朋友,现在的市价是几千块一只,以后就要几万块一只了!”

“北芒山吗?我去过那里。”

“你竟然去过北芒山?”

“十几年前我去过蓝屿,也去过北芒山。”

第二天一早,项凯来打电话向玉翎告别去了波士顿,玉翎心里明白,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就是奔自己来的。她还是很高兴,每一个女人都会为虚荣心的充分满足沾沾自喜,甚至有一种特别的熨贴感。她送几个玉镯给要好的同事、朋友,也送给小韩一只,送给琼斯太太一只。

天气渐渐暖和,三月底“一家四口”到阿巴拉契亚山踏青(她喜欢科普兰的交响诗《阿巴拉契亚山的春天》),循着哈得逊河上游的河谷前行,拜访海德帕克乡村古堡,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玉翎回到纽约即听到不幸的消息:钱皮老头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玉翎的泪水刷地流出来。这是悲痛的泪水,也是自责的泪水。去年春天卢人谦跑到公司找钱皮老头大闹,太不像话了,影响太坏了。如果卢家在公司里没有股份,如果玉翎只是一个打工的高级白领,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在拉夫劳伦还能做下去吗?这次大闹无疑损坏了钱皮的身体,他一个月没有上班。玉翎到老头儿在新泽西的家中探视,送去鲜花水果,并表示深深的歉意。老头儿倏然离世,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玉翎心头,将长久无法散去。葬礼在Karen Marsh公墓举行,霍华德董事长率领拉夫劳伦在纽约的全体员工出席,玉翎的公公婆婆也出席了,还有从欧洲飞来的钱皮老人的子女,在范思哲、瓦伦蒂诺、香奈尔和阿玛尼做事的同行们。墓园里春雨飘飘,哀乐低回,玉翎把手中的白菊花丢进墓穴,心中的悲伤是难以形容的。她想拿出一部份体己抚恤钱皮的家人,但是她做不到:对方是绝对不肯接受的。

四月中旬,段干玉翎乘大陆航空公司航班从纽约飞北京,他们一行三人:她和五岁的儿子小华,还有女佣韩丽金。项凯来的秘书小董从蓝屿赶到首都机场迎接。小董拿出两张王府饭店的房卡,并说项市长下个星期到北京。王府饭店是80年代北京唯一一家五星级饭店,在王府井北口金鱼胡同。玉翎叫小董去把房间退掉,她要住家里,别太奢费了。玉翎打算多住些日子,大概一个月吧,中间要去蓝屿,还打算带儿子去南方玩玩。所以她带了六只大箱子,每一只都在25公斤以上。第一是滞留时间长,第二是有孩子的衣物用品玩具,第三要参加正式的会议服装化妆品要多带,第四呢,给亲戚朋友的礼物忒多,光是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要面子嘛,要面子的女人必然麻烦事多。幸亏小董开来一台蓝屿驻北京办事处的商务车,勉勉强强塞进一堆箱子把玉翎一行送到柳荫街。

“我回来了!”

为了迎接玉翎,段干钺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堂屋的大门,走到梨树下。玉翎抱住伯父来一个西式的热吻,再和玉玦玉山嫂子姐夫一一拥抱。

“玉翎啊,这次见到你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伯伯哪里的话呢!还要回家十多次呢,伯伯要活100岁呢。小华,赶快叫公公!叫舅舅、舅妈、姨妈、姨父!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做两道西餐,我带了伯伯年轻时候爱吃的英国斯蒂尔顿奶酪,再做一个烤牛肉配约克郡布丁……”

三年没有回北京了。三年前操办沈阿姨的葬礼后回纽约,三年后参加钱皮的葬礼后回北京。北京变化真大,八年前玉翎刚离开的时候,最现代的楼房是“文革”中建造的北京饭店新楼,只17层。如今呢,高楼如春笋般冒出地面,燕莎商城、赛特商城、长城饭店、王府饭店、中国大饭店……北郊在兴建“亚运村”,机场在兴建高速路。中国人渐渐地有钱了,人们的穿着打扮明显发生了变化。过去女人是不化妆的,如今女人画了眼眉,涂了口红。改革初期的“万元户”成了百万元户、千万元户,亨得利钟表行一周卖出100块劳力士、300块欧米茄,奔驰、宝马这样档次的私家车开上街头……玉翎感叹国家发生的变化,中国出了个邓小平呼儿咳哟,老百姓的日子有了盼头。

段干玉山从学校开来一台面包车,拉玉翎娘儿俩逛商场逛公园。玉翎是回来休息的,几天下来,弄个紧忙活。小韩给她放假回大红门了,小韩的家人要给她找对象了。

玉翎到北京的第五天,小董的电话来了:

“玉翎老师您好!项市长到北京了,今天晚上请您吃饭。过一会儿我去接您好吗?”

“小董不行啊!今天我哥哥过生日,明天好吗?”

玉翎的第一反应是不想去同项凯来吃饭,哥哥过生日是随机编出来的。

“喂,玉翎吗?我是项凯来!”市长大人就在一旁。“我明天要去香港。这样吧,你给哥哥过完生日过来坐一坐,好吗?很想见你啊!呵呵……”

晚上八点,小董的车把玉翎接到王府饭店。这是一家中式大屋顶造型的金碧辉煌的饭店,进门后一座几十米长的汉白玉桥高悬空中。小董领玉翎到地下三层的枫丹白露酒吧,只见项凯来站在吧台前的空地上,穿西装裤和闪亮的马甲闪亮的皮鞋,双手插在裤兜里,挺胸颔首,潇洒之至。

“啊,玉翎!”

项凯来牵住玉翎的手把她引到小桌前,拉开座椅。酒吧只十几张台面,有两对洋人,很安静,轻柔的背景音乐是理查·施特劳斯的船歌。他们喝餐后酒,雪莉酒配烤杏仁。项凯来笑容满面,两只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是一种男人式的“自以为迷人”的心情的流露。当然他是帅气而有风度的。

“谢谢你提前到北京!我觉得我们有一个同感:相见恨晚。”

“你太自信了!”玉翎今天就想放纵一点。“像你上回说的,相见早我不就惨了吗?哈哈哈哈!凯来,我问你一个人:陆远征,你认识吗?他是你们蓝屿的。”

“当然认识。”

“早就认识吗?他也是男四中的。”

“不,我是通过他妈妈认识的。”

“啊?”

陆远征的母亲乔南是名人,70多岁仍担任中国记者协会副主席,记者协会主办的杂志《开放》的主编。三年前项凯来在蓝屿市浪田县当县委书记,搞了一个海边旅游区叫红石滩。宣传红石滩,项凯来想到发行量达30万份的《开放》杂志,想在这本杂志上刊登风光照片。于是他找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某位负责人做介绍人,认识了乔南阿姨,这位负责人也是项凯来父亲的老部下。项凯来几次到乔南家拜访,并把老太太请到浪田作客。乔南到浪田把儿子叫过来,陆远征是蓝钢冷轧厂厂长,这就认识了。项凯来接着说道:

“这个老太太不简单!玉翎,你到北京没听说学生又在上街闹事吗?这和乔南阿姨有很大关系:她和上海一家报纸挑头到纪念碑搞祭奠活动,也就挑动了学生。”

“乔南阿姨我也认识。”

“啊?”

“她差点当我婆婆。”

“陆远征?他小子好艳福啊!”

“我15岁认识陆远征,是我的初恋,是美好记忆。”

“初恋都是美好的,成功的极少……”

喝了雪莉酒,玉翎再要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她觉得头有点晕了,越是这样,项凯来越是色迷迷地盯着她……和卢人谦分居差不多一年了,一年没有男人,在纽约是绝对的贤妻良母……远征,你在哪里?你在想我吗……乔南阿姨将要卷入新的政治漩涡之中……我喜欢理查·施特劳斯的船歌……

项凯来站起身走到玉翎身边,扳过她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

“项凯来,你今天就是来调情的。”

项凯来抱起玉翎放在腿上,然后在她的耳边亲吻。

“玉翎,你就是美……”

“你手里有很多女人,比我年轻,比我漂亮。”

“比你年轻的有很多,比你漂亮的一个也没有!”

玉翎推开项凯来,坐回到他的对面,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一擦嘴角和被项凯来舔湿了的耳垂:

“项市长,你这么任性是不行的,在西方,一个男人有这么多女朋友还想当政治家吗?你应该专注于远大前程,而不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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