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佛教思想论略

曹炳建,河南大学国学研究所、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古代小说与中国文化研究学者,《西游记》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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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国梵天的架构与解构

——《西游记》佛教思想论略

内容摘要:西游故事演化过程中,即表现为佛教思想的淡化和世俗化特色的增强。百回本《西游记》架构了一个庞大的佛教世界:从大的结构框架来看,作品没有脱离取经故事的佛教性质;作品描写了完整的佛教世界,塑造了一系列佛教人物,表现了佛教的心性学说、救度观念、因果报应观念和地狱观念,宣扬了佛教教义。同时,百回本《西游记》又解构了自己所架构的佛教世界:作品并没有将西牛贺洲及天竺国描写成为真正的佛国净土;作品对不少佛教人物都有所批评和讽刺;作者对某些教义持批判态度;作品某些内容违背甚至是反佛教的。作品的佛教内容,只是作者构建故事、表达思想的手段。

关键词:《西游记》  佛教  思想

打开《西游记》,处处可见佛国梵天的灵光在闪耀,那一行五众向着西天极乐世界奔走的身影时时告诉我们,光明灿烂的前途就在他们所要到达的那个清净庄严的净土。然而,读完《西游记》,却不能不让我们大失所望,西天佛国耀眼的光芒黯然失色。特别是当理性的思维透过表面轰轰烈烈的取经故事,以审视的目光来看待这部旷古名著的时候,我们便不难发现,宠罩在全书表面的佛光却原来只是冰山在阳光照射下美丽的光环,而远远不是冰山本身。换句话说,《西游记》的作者架构了他的佛教世界,同时又解构了这个世界。试论如下,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当今我们看到的百回本《西游记》,实际上是汇聚了无数说话艺人和下层文人智慧的结晶。因此,要了解《西游记》的佛教思想,首先有必要了解《西游记》故事演变过程及佛教思想在这个过程中的演化与变迁。从总体来看,随着西游故事的流变,其佛教内容有一个逐步淡化的过程。

《西游记》取材于历史上玄奘取经的故事,但也融合了诸如朱士行、法显、不空等人的取经事迹。这些取经者前往印度取经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弄清佛教教义,并借以宣扬佛教。法显取经是因为其“慨律藏残缺”,故“至天竺寻求戒律”[1];玄奘取经是因为中土佛教诸派对教义的解释众说纷纭,查考佛经也是“隐显有异”[2],令人莫知所从。不空取经亦是奉其师金刚智遗命,“令往五天并师子国”[3]取经。可见,历史上的取经完全是以弘扬佛教为目的。

成书于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仍然充满了浓郁的宗教气息。学者们早已指出,《取经诗话》的主要思想,便是“对西行求法行动的赞美,对佛和佛法的崇拜,对西天极乐世界的宣扬,对正果西天的向往等”[4]。在《取经诗话》中,西天佛国被描写得崇高而且神秘。优钵罗国“满国瑞气,尽是优钵罗树菩提花”[5];天竺国“香烟袅袅,花果重重,百物皆新,世间罕有”。取经途中玄奘师徒到“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赴斋,临走时“天王赐得隐形帽一事,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并且告诉玄奘法师,“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此后这三件宝贝,果然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作品对《心经》亦是推崇备至,赞美《心经》“上达天宫,下管地府,阴阳莫测”,“此经才开,毫光闪烁,鬼哭神号,风波自息。日月不光”。这些描写,都在神圣中透出神秘来。

但是,《取经诗话》虽然有着宣扬佛教的狂热情感,却对佛教并未真正了解,甚至有不少非佛教因素。作品写师徒们来到香山寺,“见门下左右金刚,精神猛烈,气象生狞,古貌楞层,威风凛冽。法师一见,遍体汗流,寒毛卓竖”。这种描写,并不符合真正的僧人进入寺院之后的外部体貌表现和内部心理体验。作品写法师听说王母池有蟠桃,便对猴行者说道:“愿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见到蟠桃树后,法师又一次怂恿猴行者说:“何不去偷一颗?”甚至当猴行者表示此前偷桃曾被捉被打,如今不敢再偷时,法师竟然说:“你神通广大,去必无妨。”如此几次三番撺掇猴行者去偷桃,完全违背了佛教戒律,和玄奘这位得道高僧的身份极不相符。这充分说明,《取经诗话》的作者虽然受到佛教的影响,但也夹杂了世俗的文化心态。

元代的平话本《西游记》已经亡佚,但从现存残文可以看出,全书描写佛教取经故事的大框架并没有改变。《朴通事谚解》所载平话本《西游记》残文就说:“昔释加牟尼佛,在西天灵山雷音寺,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须送东土,解度群迷。”[7]这里所表达的“经律论”三藏真经的观念,还是符合佛教实际的,和后来百回本调侃式的所谓“《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大不相同。

不过,比起《取经诗话》来说,平话本中佛教内容已经大大削弱。《朴通事谚解》中还有一段文字说:“‘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买甚么文书去?’‘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要怎么那一等平话?’‘《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可见,在元代人的心目中,平话《西游记》以“热闹”而著称,西游故事娱人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

相比较平话本来说,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中的佛教思想还是相当突出的。首先,观音菩萨在剧作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剧作一开始,即由观音出场,叙述取经的缘起和唐僧的前生后世。取经途中,也全靠观音才渡过了一次次劫难。其次,作品一些情节直接宣扬佛教观念。最突出的就是《贫婆心印》一出。剧中的贫婆虽然以“卖胡饼为业”,但其“自童时亲受摩诃迦叶所教,传得真如正觉之性,能回三毒为三净界,回六贼为六神通,回烦恼作菩提,回无明作大智”,并在辩论中难倒了孙行者。最后还是唐僧来到,才得以辩论获胜。在这样相互论辩的过程中,凸显了佛教思想。再如《鬼母皈依》一出,写收伏鬼子母的过程,也充满了对佛法无边的赞美。其三,描写了西天佛国的理想境界。剧作中的西天世界“有狮座鸾舆,凤车象辇。金燦烂五色霞鲜,薝蔔幽花落满前,拥幢幡云雾相连。有啣花的斑鹿,立树的玄鹤,献果的白猿”;“伽叶与阿难,文殊共普贤,释天帝释梵王天,都在这西竺国亲会面”。这些描写,都突出了佛国的神圣庄严,吸引人们憧憬西天佛国的美好境界。

但是,杂剧《西游记》也表现出浓厚的世俗化、娱乐化倾向,甚至某些地方还表现出对佛教的调侃与戏弄。作品第五出就通过虞世南之口明确说明,西天取经的重要目的便是“保国祚安康,万民乐业”;作品最后一出连如来佛祖也说道:“大藏金经已得圆,唐僧敕赐与僧传。至今东土皆更寺,愿祝吾皇万万年。”这里,人间皇帝被推到崇高的地位,说明了现实政治对西游故事的深远影响。作品第五出描写送别唐僧的盛大场面,却在其中写众生分别向唐僧询求“法语”。唐僧给“开洞的”妇人的法语竟然是:“阴无阳不生,阳无阴不长,阴阳配合,不分霄壤。豆有豆畦,麦有麦垅,豆麦齐栽,号曰杂种。”这里所谓的“法语”,明显带有淫亵的调侃口吻。第二十一出当贫婆问到孙悟空“你有心也无”时,孙悟空回答:“我原有心来,屁眼宽阿掉了也。”第二十二出唐僧所取的经文中,竟然还有一部“《馒头粉汤经》”。诸如此类调侃的语言,既体现了杂剧插科打诨的世俗娱乐心理,同时也消解了佛教的神圣。

从对佛教取经历史事实的虔诚记载,到对佛教狂热又略带世俗的衷心宣扬,再到对神圣佛教貌似赞誉的调侃和消解,西游故事经历了长期而复杂的演变。这些对于百回本《西游记》的佛教内容,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受前代流传故事的影响,百回本《西游记》架构了一个庞大的佛教世界。这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大的结构框架来看,百回本《西游记》仍然没有脱离取经故事的佛教性质。如前所述,不论取经故事如何发展演变,但取经从来都是佛教徒的取经,取的也都是佛教经典。在《西游记》中,求取佛经仍然是主人公们为之奋斗的主要目标,西天世界仍然是唐僧师徒向往的圣地。如来在谈到取经的时候,也称取经是“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这些都决定了取经的庄严性和神圣性,都使全书不能不笼罩着佛的光环。也惟有如此,唐僧师徒冲破重重艰难险阻勇往直前,才能具备更大的价值和意义,孙悟空的降妖除魔斗争才能引起人们更大的关注和兴趣。

当然,不少学者都认为,吴承恩实际上是把取经当成可以造福于人类的伟大事业来描写的,西天取经实际上象征着造福于人类的事业。笔者当然十分赞同此种观点。但是,任何比喻和象征的本体和喻体之间,必须保持其内在的一致性,否则其比喻和象征就必然表现为不伦不类。西天取经既然被喻为人生的事业,那么,作为比喻本体的西天取经,当然也必须至少维持那怕表面上的正义性和神圣性。所以,从主体倾向上来说,作者不可能对佛教持一种完全批判和否定的态度,而只能予以某种程度上的肯定,否则取经事业就将失去其崇高的意义。

其次,作品建构了一个完整的佛教世界,塑造了一系列佛教人物,宣扬了净土思想和佛法无边的思想。

《西游记》所建构的这个完整的佛教世界,以如来佛祖所在西天极乐世界大雷音寺为核心,囊括了观音菩萨所在的南海普陀落伽山、普贤菩萨所在的峨眉山、文殊菩萨所在的五台山、乌巢禅师所在的浮屠山、灵吉菩萨所在的小须弥山等等。作者把这些佛国灵山,都描写得祥瑞神圣。作品第八回即用一首诗描写西天圣境:“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常见玄猿献果,麋鹿衔花;青鸾舞,彩凤鸣;灵龟捧寿,仙鹤噙芝。安享净土祗园,受用龙宫法界。日日花开,时时果熟。习静归真,参禅果正。不灭不生,不增不减。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作品第九十八回,唐僧师徒来到西天圣境,看见的是“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真正是佛天圣境。其它如落伽山、小须弥山等佛界神域也都是祥云瑞雾,令人神往。这些思想,都和佛教的净土思想有一定的联系。

与庞大神圣的圣境相适应,这里的佛教人物群也是庞大的。如来佛祖降伏孙悟空后回到西天,仅迎接佛祖的人物就有“三千诸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无边菩萨”。最后唐僧来到西天,先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迎接,续又有接引佛撑船相渡。师徒们登上灵山,“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雷音寺山门、二门、三门,也都有四大金刚和神僧把守。如来听说唐僧来到,“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寺内珍楼之下有专门“设供的诸神”,传经的宝阁之上有燃灯古佛,古佛手下又有白雄尊者。此外,还有“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等等。真可谓阵容强大,等级森严。就如来佛祖和太上老君这两位宗教尊神来看,作品对太上老君的讽刺和嘲弄随处可见,甚至将三清圣像丢进了“五谷轮回之所”;对如来佛,作品虽然也时有讽刺和调侃,但总体来说把如来塑造得庄严神圣,灵光普照。特别是观音菩萨,是西天取经的组织者,也是作品着力塑造的佛教神,被作者尽可能地加以美化。

作者不仅构建了庞大的佛教人物群,而且借助这些人物,宣扬佛法无边的思想。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普天神将乃至太上老君都对其无可奈何,如来佛却于谈笑之间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真假美猴王曾先后前往地府、天宫等处请求辨别真假,但都未能如愿,最后还是如来佛辨认出假猴王的来历出处,并施展法力捉住了假猴王。金■(左山右兜)山青牛精作乱,天宫遍查“满天世界,更无一点踪迹”,而如来佛却能“普阅周天之事”,“遍识周天之物”,只用“将慧眼遥观,早已知之”,指示孙悟空前往兜率宫“寻他的踪迹”。至于观音菩萨,佛法虽然不如佛祖,但取经路上不少困难,都是观音出面才得以解决。

其三,作品既然写的是佛教的取经故事,不可避免的就要涉及许多佛教教义。这除了前面所说的净土思想和佛法无边的思想外,还有以下佛教思想观念:

1、心性学说。心性学说本来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重要内容。早在《周易·说卦》中,就有“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8]的说法。《论语》中亦说:“性相近,习相远。”[9]孟子与荀子关于性善、性恶的论辩,更是尽人皆知。相对来说,在印度早期佛教中,心性问题并不是突出内容,只是佛性探讨的副产品。早期佛教讲究三法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般寂静”,心性问题和“无我”思想有一定的矛盾。但是,既然要探讨解脱之道,就不能离开宇宙万法的实有假有、心性的净染等内容来展开,心性问题便被提了出来。后来,大乘佛教传入中国,与儒家和道教的心性论产生了融合,心性问题便被提高到崇高的地位,成为中国佛教的一大特色。

在《西游记》中,佛教的心性学说得到了充分演绎。这首先通过孙悟空形象表现出来。据统计,《西游记》中仅仅题有“心猿”字眼的回目就有十六处之多,如“五行山下定心猿”、“心猿归正”、“心猿遭火败”、“心猿识得丹头”等等。佛教认为,人心瞬息万变,纵横千里,难以把握,就像猿猴一样攀缘不定,浮躁不安,不能专注于一境,故称心猿。《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住心品》分析六十种心相,其中之一即为“猿猴心”[10]。《维摩经•香积佛品》亦言:“以难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11]唐代《维摩诘经讲经文》中有“卓定深沉莫测量,心猿意马罢颠狂”[12]的诗句。玄奘在写给唐高宗的表文中说:“今愿托虑禅门,澄心定水,制情猨之逸躁,系意马之奔驰。”[13]可见,《西游记》称孙悟空为心猿,是源自佛教观念。作品第十四回“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写孙悟空剿灭六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亦源自于佛教的“六贼”观念。佛教认为,人有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这六识作用于外部世界,便会产生不同的情感,这些情感便被称为六贼。这里说“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就是指人心一旦归于正途,那么戕害人们心灵的六贼便会无影无踪。再如第五十八回写真假美猴王来到西天之后,如来就对众徒弟说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这里的“二心”,就是佛教所谓的真心与妄心。在佛教看来,所谓真心,即众生乃至宇宙万物中所具有的真实本性的真心,真心即佛心,真性即佛性。真心是人人都具有的,是人的本性的表现之一,因而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但是,真心常常被世间客尘所蒙蔽,这种被蒙蔽了的心就是妄心。妄心和真心是对立的统一。显然,《西游记》中假猴王最后被真猴王打死,便是“去妄存真,灭妄存真”的过程。

《西游记》中的佛教心性观念,还体现在对《心经》的重视上。《心经》全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密)多心经》,在中国典籍中常被简称为《心经》、《多心经》、《密(蜜)多心经》、《般若心经》等[14],是佛教中最精要和最基础的一部经典。《心经》全文虽然仅有二百五十八字,却是六百部的《般若经》和五千字的《金刚经》的浓缩,内涵相当丰富。《心经》有多种译本,其中以玄奘法师的译本最为优秀,也流传最广。

在《西游记》中,《心经》出现次数达十五次之多。作品第十九回标目就是“浮屠山玄奘受《心经》”,写乌巢禅师将《心经》授予唐僧,并声称“若遇魔障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作者亦盛赞此经“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并且准确地录下了《心经》全文,可见对此经的推崇。在取经过程中,也不断地提到《心经》。第二十回写唐僧“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写下了“法本从心生”一篇偈文,揭示“现心亦无心”的佛学真谛。第三十二回写唐僧担心平顶山有虎狼阻挡,悟空当即对师父说:“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第四十三回悟空又提醒唐僧说:“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也?”第八十回写唐僧坐在黑松林中“明心见性,讽念那《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第八十五回悟空又次提醒唐僧说:“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第九十三回唐僧亦声称:“《般若心经》是我随身衣钵。自那乌巢禅师教后,那一日不念,那一时得忘?颠倒也念得来,怎会忘得!”由此不难看出《心经》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

此外,有关佛教心性学的内容亦时见于作品相关描写中。孙悟空的师父须菩提祖师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实际上就是心山心洞,暗寓悟禅修仙并不在远处,只在内心。第十三回唐僧所谓的“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亦是说明魔由心生的道理。第八十五回悟空念了四句颂子劝导唐僧:“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显然是告诫人们修仙悟禅要直指内心,正是佛教禅宗的修禅理念。

2、救度观念。救度观念是大乘佛教重要的观念。小乘佛教以追求个人自我解脱为主,被称为自度;而大乘佛教认为佛法慈悲,普渡众生,修佛之人除断除个人的烦恼之外,还应以救脱众生为目标。佛教重要典籍《大智度论》就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慈以喜乐因缘与众生,大悲以离苦因缘与众生。……小慈但心念与众生乐,实无乐事。小慈名观众生种种身苦心苦,怜悯而已,不能令脱。大悲者令众生得乐,亦与乐事。大悲怜悯众生苦,亦能令脱苦。”[16]

《西游记》中贯穿了佛教的救度观念。历代流传的取经故事对唐僧西天取经目的的解释大不一样。《取经诗话》中玄奘法师就对猴行者说:“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可见取经是为了光大佛教。《朴通事谚解》所载平话本《西游记》的相关残文说:“昔释迦牟尼佛,在西天灵山雷音寺,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须送东土,解度群迷。”这里的“解度群迷”,表现的就是佛教的救度观念。杂剧本《西游记》亦说:“奉圣旨,驰驿马赴西天,取经归东土,以保国祚安康,万民乐业。”这里现实的功利“国祚安康,万民乐业”成为取经的主要目的。到了百回本《西游记》,现实的功利目的和救度目的被完美地结合起来。地府崔判官就曾对唐太宗说:“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莫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这里“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正是将佛教的救度目的和世俗的功利目的完美结合的最好注脚。第十二回观音对唐僧说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正是为了能取得这救度世人的三藏真经,唐僧师徒才“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前往西天取经。正因为取经有着这样普渡世人的宏大目标,才使取经具有了崇高的意义。

《西游记》的救度观念,还突出地表现在观音形象的塑造上。观音形象本身,就是救度观念的具体体现。《法华经•普门品》就说:“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17]悲华经》中也说:“尔时宝藏佛寻为授记:‘善男子,汝观天人及三恶道一切众生,生大悲心,欲断众生诸苦恼故,欲断众生诸烦恼故,欲令众生住安乐故,善男子,今当字汝为观世音。’”[18]在《西游记》中,观音菩萨是除师徒五圣外塑造得最为饱满的人物形象之一,被称为“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在这个称号中,就充满了救度观念。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自叹“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唯有观音菩萨“特留残步”前来探望,并由此引导孙悟空自道入释;此后对于悟空亦是呵护有加,但也教育训导,终使其得成正果。取经集团遇到了困难,大多也都是观音前来救助。在枯松涧火云洞,连孙悟空都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得火气攻心,差点殒命,而观音菩萨却于谈笑之间收伏了红孩儿。通天河的灵感大王每年要吃一对童男童女,又设计捉住唐僧,观音得知之后,甚至来不及梳妆,前往擒获灵感大王,不仅救出了唐僧,还免去了陈家庄百姓的灾难。

3、因果报应观念。因果报应观念并不是佛教所独有的。早在上古时期,中国就已经产生了报应观念。《尚书·伊训篇》就说:“惟上帝无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19]《国语·周语》亦云:“天道赏善而罚淫。”[20]《老子·七十九章》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21]《韩非子·安危》云:“祸福随善恶。”[22]不过,中国早期的报应观念,是和宗族血缘关系相联系的,即《易经》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3]。这也就是说,报应不一定加诸自身,也可以加诸子孙后代身上。佛教因果报应观念与此并不完全相同。佛教认为,每个生命体都有前世、今生和来世;前世因造成今世果,今世因造成后世果,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这就是佛教著名的三世两重因缘之说。在三世两重因缘中,起传递作用的是业力。“业”在佛教中是造作的意思,指的是生命体的身心活动。不同的身心活动会产生不同的业力,并由业力形成创造生命的动力。如果自己造的业具有善的业力,那么其所收获的就是善果,否则其所收获的就是恶果——这就是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报应,可分为三种形式:现报、生报和后报。慧远《三报论》就说:“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24]

《西游记》对佛教的因果报应观念的宣扬随处可见。就现报来看,如第三十九回,写乌鸡国国王被文殊菩萨坐骑狮子精推入井中浸泡三年,就是因为当年乌鸡国王将文殊菩萨“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如来得知此事,便“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再如第七十一回,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抢走了朱紫国王的正宫娘娘,并且霸占三年,就是因为朱紫国王幼年打猎,射伤了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的儿子雄孔雀,“佛母忏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生报的例子如第九十五回,写天竺国的真公主被假公主玉兔精摄去,抛在了布金寺中,就是因为真公主“原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她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后“思凡下界,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这玉兔儿怀那一掌之仇,故于旧年走出广寒,抛素娥于荒野”。此外,唐僧形象亦体现了因果报应观念。唐僧本来是如来佛的二徒弟金蝉子,“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取经过程中又经历了种种灾难。作品第八十一回写唐僧病倒在镇海禅寺,悟空在说起师父得病的原因时就说:“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躧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

作者有时还直接出面来宣扬因果报应观念。作品第十回唐太宗游地府时,作者就感叹道:“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第十一回又说:“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把佛教的因果报应观念阐释得通俗而又准确。

4、地狱观念。地狱观念是人们对死后世界幻想的产物,涉及到人们对生命的终极认识和终极关怀。在中国早期文化中人们认为,人的死亡只不过是人生场景的转换,即由地上世界转入到了地下世界——冥府。佛教的地狱观念,和因果报应及六道轮回观念有着密切联系。佛教认为,人的业力决定人们的轮回果报;当一个生命体结束之后,根据生前所造业力的善恶不同,或生天界,或生人界,或为阿修罗,或为畜生,或为饿鬼,或堕地狱——这就是所谓的六道轮回;其中前三道为善道,后三道为恶道。在这六道之中,最恐怖也最让人们畏惧的便是地狱。历代所翻译的佛经中,地狱的种类和数目不尽相同,有所谓的八热地狱、八寒地狱、游增地狱、孤独地狱等名目。其中最为流行的就是东汉安世高所译的《十八泥犁经》中所谓的十八层地狱说。不过,由于安世高翻译的时候用的是梵文音译,使人不知所云,所以后世便对这十八层地狱重新命名,以求更为直观简截。

《西游记》的地狱观念,主要就是佛教的地狱观念。在《西游记》中,地狱一共出现过五次:第一次是孙悟空被勾死人勾进地狱;第二次是唐太宗入冥;第三次是刘全阴间进瓜果,第四次是真假美猴王到地狱分辨真假;第五次是孙悟空到地狱取回寇员外的生魂。其中对地狱描写最为全面而又最为形象的,便是唐太宗入冥故事。在作者笔下,唐太宗来到阴间,先是见到“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入城顺着街道“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正是阎王办公之处森罗宝殿。唐太宗在森罗殿经过询问之后,便历游地府:先是来到“幽冥背阴山”,只见此山“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过了阴山,“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正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分别是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等。过了十八层地狱,便是三座桥梁:一座金桥;“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正是阴司“奈河桥”。过了奈何桥,便是枉死城。只见城中“尽是枉死的冤业”,“孤寒饿鬼”。最后,唐太宗由六道轮回重回阳世。作品就借唐太宗之眼,对地狱进行了形象的描绘。《西游记》流露出的地狱观念继承了佛典中对地狱环境、鬼神活动等方面具体的描写而又有所变化,在形象可感的生动叙说中展示了地狱的可怖,宣扬了佛教教义,起到惩创人心的警示作用。

    当然,《西游记》中的佛教观念决非笔者以上所总结的诸点,此外还有涅般空寂观念、神魔一体化观念、禅习观念等等。同时,从不同的佛教派别来看,作品既表现了净土宗观念,如作品对西天极乐世界的向往;也表现了禅宗观念,如作品所表现的心性学说;还表现了密宗观念,如作品中众多的法术法宝;还有人认为作品表现了唯识宗观念。至于作品中作者随笔所至,随时随地所表达的佛教观念、佛教故事、佛教人物等等,更是林林总总,纷纭繁复,使整部作品表现出浓重的佛教色彩。

纵然《西游记》表现出浓重的佛教色彩,但是《西游记》并不是一部宣扬佛教的宗教之作。这是因为,作品的不少描写,又对佛教起到一定程度的解构作用。这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作品既表达了对西天极乐世界的向往之情,但并没有将其描写成为真正的佛国净土。《西游记》第八回,如来分析天下大势时说道:“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这里明显表现出对西牛贺洲的赞美和对南赡部洲的不满。但是,在具体描写之中,作者却又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如来对天下形势的判断。唐僧一路西行,在整个南赡部洲地界,可以说一路顺风,只有在即将离开南赡部洲前夕,在两界山遭遇了寅将军等三个武功低微的妖怪。作品第十三回刘伯钦曾对唐僧说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第十五回收伏白龙马后,里社祠的老者又对唐僧说道:“敝处乃西番哈咇国界。”第十八回高老庄的高才亦对孙悟空说:“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作高老庄。”这里的“鞑靼的地界”和“西番哈咇国界”,应该即属于西牛贺洲;特别是乌斯藏国,则的的确确属于西牛贺洲。后来唐僧向女儿国国王介绍八戒时就称:“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氏。”所以至少说从第十八回收伏猪八戒故事开始,就进入了西牛贺洲。但是,就是在这被如来称之为“不贪不杀,养气潜灵”的西牛贺洲,却又是妖魔鬼怪横行之地。这些妖魔们或者啸聚山林,结伙水崖,以残害百姓为能事;或者施展美色,以诱人害人为生活;或者混迹人类社会,谋国误政;或者恃强逞能,阻碍取经大业等等,真正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第十九回)。面对这个妖魔横行的世界,号称慈悲的佛教诸神们不仅不加以镇压,反而有支使和纵容之嫌,甚至有不少妖怪还是佛教诸神的坐骑或童子。平顶山的金角和银角本是太上老君看守金银二炉的童子;狮驼岭的狮精和象精分别是文殊和普贤菩萨的坐骑。特别是狮驼国的大鹏精竟然是如来佛祖的外甥,“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这哪像如来佛祖所说的西牛贺洲的和平景象?

如果说西牛贺洲实在太大,如来佛祖难以明察,那么近在佛祖咫尺的天竺国又是什么景象呢?就在天竺国玉华县的豹头山,就住着妖怪黄狮精;其山东南竹节山,又住着九灵元圣及其手下诸多狮精。天竺国外郡金平府,又有辟寒、辟暑、辟尘三个犀牛精假变佛像,欺骗民众,劳民伤财达千年之久。甚至在天竺国京城,也有玉兔精假变公主,欲与唐僧成亲。可是,对于自己脚下的这些妖魔鬼怪,如来佛祖照样不闻不问,任凭这些妖怪招摇撞骗,残害民众。

除了遍布的妖魔鬼怪外,西牛贺洲的人类社会同样充满了罪恶,与所谓的“不贪不杀,养气潜灵”绝不相类。远的不说,就连天竺外郡凤仙郡,人们对佛教似乎也并不那么恭敬。凤仙郡遭遇大旱,还是在孙悟空的劝导之下,“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自此时,一片善声盈耳”,天才为之下雨。可见这些佛祖脚下的百姓似乎并不买佛祖的帐,平时并不烧香念佛。在天竺国铜台府地灵县,固然有寇员外这样喜善的斋僧人,但同时也有“因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的强盗。只因为寇员外送别唐僧露了富,这些强盗夜晚便“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绳、火把,冒雨前来,打开寇家大门,呐喊杀入”,公然抢劫,还“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死于非命。可见,在天竺国里,同样存在着宿娼、饮酒、赌博、抢劫等种种罪恶,并不是一片净土。如果说天竺国地方还太大,佛祖不能遍察,那么就在佛祖所在的大雷音寺内,也发生了阿傩、迦叶向唐僧要“人事”的丑剧,哪里有半点“不杀不贪”的迹象!

相反,或许是出于天朝自大心理,作者对于如来佛祖所贬低的南赡部洲,却是充满了深挚感情。和西牛贺洲纵容妖魔横行不同,“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潜踪”,原因就在于如北方玄武大帝等“领五雷神将、巨虬狮子、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剪伐天下妖邪”,才换来“海岳平宁,乾坤清泰”的和平景象。在作品中,唐僧师徒一路西行,沿途之人一听说唐僧是“唐朝的和尚”,大都恭敬有加。在作者笔下,天竺国玉华县“做买做卖的,人烟凑集,生意亦甚茂盛”,以至于唐僧不由得赞叹道:“细观此景,与我大唐何异!所为极乐世界,诚此之谓也。”可见所谓的西天极乐世界,同南赡部洲大唐并无多大差别。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第九十一回写唐僧师徒来到天竺国金平府慈云寺,寺里和尚听说唐僧是中华大唐来的,当即“倒身下拜”。唐僧问起“何为行此大礼”时,那和尚合掌道:“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看来,所谓的极乐世界,其实并不极乐,否则极乐世界的和尚们怎么会看经念佛,要托生到中华大地呢?这看似很微小的情节,却是对佛教的绝妙讽刺。

二、作品虽然把不少佛教人物都作为正面人物描写,但在适当时候,也不妨巧妙地讽刺一番。观音院金池长老企图贪占唐僧的袈裟,结果却弄巧成拙自寻死路,嘲讽了和尚们的贪婪和狠毒。宝林寺院的僧官因为唐僧只是游方僧人,便不肯出去迎接,还说什么“只有城上来的士夫降香,我方出来迎接”,活画出佛教中人的势利嘴脸。世俗的佛徒是这样,那些佛教上层同样也是心胸狭隘,眦睚必报。如前所述,文殊菩萨只因为乌鸡国王曾把自己“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于是便派自己的坐骑假变妖怪,将乌鸡国王推进井里,“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朱紫国国王只因为打猎时射伤了“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佛母便因之大怒,“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观音菩萨听说红孩儿竟然变成自己的模样,便“心中大怒”,“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连孙悟空也嘲讽她说:“这菩萨火性不退。”佛教向来把七情六欲视为修行大忌,又讲究慈悲为怀,但这些佛教上层却完全缺乏佛教徒应有的慈悲和大度。作品甚至对如来佛祖也给以某种程度的嘲讽。面对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如来佛祖采用欺骗手段,竟然和一只猴子打赌,还让这只猴子在手心里撒了一泡猴尿。孙悟空前来西天询问金■(左山右兜)洞妖怪的来历,如来竟然说道:“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于我也。”原来法力无边的如来佛祖也害怕妖怪。难怪蝎子精夸口道:“那雷音寺里佛如来,也还怕我哩。”特别是当徒弟阿傩、迦叶向唐僧要人事的丑剧被如来佛祖知道之后,他不仅不惩罚自己的徒弟,还煞有介事地为自己的徒弟辩护:“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原来号称“四大皆空”的如来佛祖,竟然也对黄金如此看重,岂不让人可笑可叹!

三、作者虽然表面上宣扬佛教的教义,但是对一些教义,却又持批判态度。这首先可以通过《心经》看出来。作者虽然将《心经》称为“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但是当魔难真正来临的时候,《心经》的作用却微乎其微,降妖除怪还是要靠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其次,对佛教的不杀、不淫等观念,作品也加以嘲弄或批判。唐僧念念不忘“慈悲为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但正是他的盲目慈悲,才一次又一次上当受骗。如来佛祖明明知道八戒一路上“色心未泯”,但仍然不顾“色”为佛教大戒的戒律,授予八戒净坛使者的称号。其三,作品一方面宣扬佛教的地狱观念,但是又把地狱官员描写得腐朽无能,欺软怕硬,行私舞弊。崔判官只是凭着魏征的私人书信,便私改生死簿,凭空给唐太宗添加了二十年寿命。十殿阎王面对普通人耀武扬威,但是当面对强者时,却唯唯诺诺,一派小人嘴脸。孙悟空打进地府,“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迎接;孙悟空喝令“报上名来”,十殿阎王便乖乖地报上名字;孙悟空要查生死簿,十王即请孙悟空“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经过作者这样的描写,地府神圣的光环骤然褪色。诸如此类描写,都又在一定程度上违背或否定了佛教观念。

四、作品的某些内容,不仅仅表现为对佛教的解构,甚至是反佛教的。《西游记》中两次提到“老子化胡”:一次是第六回二郎神和孙悟空打斗,观音欲将净瓶丢下去打孙悟空,太上老君担心观音的磁瓶被打碎了,于是“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第二次是第五十二回,太上老君再次向孙悟空介绍金刚琢:“我那金刚琢,乃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老子化胡说”是历史上著名的佛教与道教争讼的一大公案。早在三国时期,有人就根据《史记》中老子西出函谷关而“莫知其所终”[25]的记载,生造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26]的说法。进而,西晋道士王浮杜撰出《老子化胡经》。此后,围绕着《老子化胡经》的真伪,佛、道两教进行了长期的激烈斗争。唐高宗与武则天时期,佛教徒甚至将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请求禁毁《老子化胡经》,但并未能完全禁毁。到了元代,佛、道两教又围绕着《化胡经》,在朝廷中展开新一轮论辩,史称“戊午之辩”。在元蒙统治者贬道扬佛政策影响下,道教徒两次论辩失败,于是《化胡经》才被彻底焚毁,至今不见流传。很明显,承认老子化胡的说法,就是承认了佛为老子的学生,就是承认了道教对佛教的统摄作用。对于佛教和道教斗争史上这一大公案,封建时代知识分子鲜有不知者。然而作者却一再借助太上老君之口重提旧案,似乎凿凿有据,连观音菩萨亦未表达反对态度,便可见出作者对于佛教并非着意宣扬。

此外,作者在描写佛教人物的时候,时不时地让其表现出一些非佛教特征。如来佛祖与孙悟空打赌获胜,“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这里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就不是佛教观念。再如观音菩萨医治人参果树:“将杨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树根之下,但看水出为度。那行者捏着拳头,往那树根底下揣着,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道:‘那个水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生,枝青果出。’”这里所谓的“画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不许犯五行之器”云云,就都和佛教毫无关系,而更像是道教符箓派教徒在作法。更为可笑的是第八回,如来佛祖于西天设盂兰盆会,众佛徒“各献诗伸谢”,所赋之诗竟然分别是《福诗》、《禄诗》和《寿诗》,完全不是佛教的观念,而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传统观念。

从以上论述不难看出,《西游记》对佛教既有建构和赞美,又有解构和批判。因此,在《西游记》的评论中,不论是说《西游记》宣扬佛教还是说批判和否定佛教,都可以从作品中找到充分的证据。但是,当我们综合地分析这些证据的时候就会发现,作品不论对佛教的架构还是解构、宣扬还是批判,都是和作者的创作目的密不可分的。作品取经故事的佛教性质,使作者不得不架构了作品的佛教世界,否则作品主人公的取经行动就失去了其意义,当然《西游记》本身也将失去其意义——这显然是作者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作品也并没有去刻意地宣扬佛教,否则他就不会解构自己已经架构起来的佛教世界和佛教观念。从作者的创作目的来说,作者只是想借助取经这个佛教故事,塑造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形象,揭示表现在他们身上的种种优点和缺陷、可爱与可悲、奋斗与无奈;并通过这个故事体系的构建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包括自己对社会、对政治、对人生、对事业的看法,从而给人以某种启迪作用。


[1] 法显:《佛国记》,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页。

[2]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页。

[3] 赞宁:《宋高僧传》卷一《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页。

[4] 李时人、蔡镜浩:《〈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时代考辨》,《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3期。

[5]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本。本文所引《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原文均据此书。

[7] 朱一玄:《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所引《朴通事谚解》原文均见此书。

[8] 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280页。

[9]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1页。

[10] [唐]一行记:《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住心品》,《大正藏》第39 册,第600页。

[11] 慧远《维摩经义记•香积佛品》,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2012年版,第494页。

[12] 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869页。

[13]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九,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08页。

[14] 曹炳建:《〈西游记〉中所见佛教经目考》,《河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16] [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大正藏》第25册,第256页。

[17] 王彬译注:《法华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83页。

[18] [北凉]昙无谶译:《悲华经》,《大正藏》第3册,第186页。

[19]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3页。

[20] 邬国义等:《国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6页。

[21] 任继愈:《老子今译》,文学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58页。

[22] 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98页。

[23] 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6页。

[24] [梁]僧祐撰:《弘明集》//《大正藏》第52册,第34页。

[25] 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41页。

[26] 陈寿:《三国志·魏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59~8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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