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拉飞娃

翟孟云,退休前是位于波士顿的CVC by PAC,电气工程师。中国出生,美国公民。居住在波士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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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垃飞娃

在十二,三岁的那些年头的寒暑假,我和邻街的几个孩子来到成都火車站的东站,这是货运站。来往于成都的货物都在此装卸。这些货物除了由汽车搬运外,还得靠人力架子车将这些货物运往市区,郊县和鄉镇。我们这些孩子就是为帮人力架子车运货而来。一辆架子车如果装载安排恰当,可以装上千把斤。这样的车,单凭一个壮汉都很难把东西送到目的地。那时拉车的人多为四五十岁的长者。他们需要有人帮,我们这些孩子就是来帮拉"边边 ",即在车子边上加一条绊绳套在自己的肩背上,用力拉着车子。成都人把拉边边的孩子叫做 "拉飞娃"。平路上我们是拉边边,上坡时我们在后面推,下坡时我们在车子的边边上,正好是在车轮的正前方,如果车主在车中间"吃不住"下滑的车,车轮就会直接蹍着“拉飞娃”的腿和脚。这种事在沙河铺一带时有发生。被蹍伤的“拉飞娃”是没有人管的。车主以你不能再拉车了,一走了之。“拉飞娃”只能坐在路边的地上啼哭,没有人管,那是真的。也有好心的大人只会说,拿点香灰止止血吧(香灰是敬神烧香的灰)。每当我出外拉车,妈妈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出点什么事。

      说来也奇怪,在我们这样小小的 '拉飞娃' 之中,居然也出现个'头人' 来管我们,每天都得给他交纳 '出工钱' 。这个头人是个大约十四岁左右的男孩。他身硕体壮,满脸橫肉,滿口髒話。身边还有两三个打手。他们要武力树威,首先拿我开刀。我又是那种不怕欺负,不吃那一套的人。我挣的钱别人休想抢走,打架嘛,谁怕谁?有一天我刚到车站,他的打手狗腿子叫我去见他,我不理釆,还顶撞他们。于是他们几个一起,当众把我打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真的用我立了威,那些“拉飞娃”真的害怕了,每天乖乖交纳"出工钱"。这就是那种穷人打穷人,穷人欺凌穷人的社会现象。在美国我们常见到黑人欺负黑人的现象。我想不通,为什很少见到有钱人斗有钱人,而穷人斗穷人却很普遍,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富人比较少,穷人比较多的缘故。或許有更合理的解释。这天我分文未挣,很晚回家,母亲见我疲惫的样子,判定我是在外面打架去了。那个时候,我们这邦穷孩子,因为受了欺,常常会结邦成伙打群架。我是个把信任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既然判我是打架去了,我就不会再解释什么。我没吃任何东西就上床睡了。几年以后妈妈才知道我被人打的事情,还责怪我不告诉她实情。我能告诉她什么呢?她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她一个人能担得起这个五口人的家吗?对孩子不信任,是一个日子过得太难的母亲自然而然产生的,因为存活不易,处处都在防备。生活的难过,人不会有冷静的时候,她怕我去参与打群架,做坏事。

      第二天,我照常去东站,但是没有人用我。还有人问我, "还硬不硬?”挣不到钱,我就不想回家。在外面到处浪,我喜欢鄉下,就在鄉间的河沟里玩。两天没吃东西了,心里饿得慌,以为河里有魚有虾,一个下午在河里玩,没有抓到任何魚虾。看见田坎边的青豆,认定这青豆一定好吃,摘了一把放在嘴里,十分难吃。眼泪流出,还对自己说:“挣不到钱,我有什么办法呢。” 挣不到钱,我恨透了挣钱的事。天快黑了,我悄悄回去,上床睡了,妈妈也装着没看见。肚子饿,很难入睡,心想不能再去东站了。第三天,我躲在八里庄与府青路交口处等车子过来。过了好几辆车都有“拉飞娃”。快没有信心时来了辆没有拉飞娃的车,我上前问要不要我,车老板说,去南门大桥两毛钱。我二话没说套上绊绳就拉,才走十几步。车主将车停下,轻声问:“你吃过饭没有?” 正常情况下这是骂人的話。当我听到这话时,我泪水流下,我已经是第三天没吃东西了。当我挎上绊绳开步时,脚是飘的,头上直冒冷汗。心想,真不该拉这趟车。车主拿出锅魁给我,让吃了再走。他又一次问我吃过饭没有,我没有回答他。他说我,曾经给他拉过车。还说看得出你好像昨前天就没吃东西了,这样拉车是在玩命。他听说过我在车站挨打的事。约我下一天还在那地方等。总算遇到了好心人,在我处于困境时,他拉了我一把。这样连连跟他拉了半个多月,每天都能挣到七八毛,真的是很不容易。那时一斤猪肉才二毛六,在妈妈看来己经很不少。有一天拉车回来,母亲为我买了一两酒一盘凉伴兔肉,我眼睛直楞楞地看着这些,心中冒出一股怒火。心想挣不到钱时连一口冷饭都没有,才挣了一点钱就吃呀吃的。这时母亲还催促 “ 快吃呀 ”,我一下子把酒菜全倒在地上。母亲当然不解这是为什么,她哭了,说要打我。我立即抬了长櫈,爬了上去,"打呀!" 我说。母亲边打边哭,我没掉一滴泪。几天以后,陪妈妈摆地摊时,她问我倒菜的事,我说:“当我拉车回来的路上,肚子很饿时,我在锅魁铺门前看那些摆出的锅魁一两个时辰不肯走,手里抓着钱,一个锅魁才两分钱,我舍不得买,我知道家里没有钱。”“我不想喝酒吃肉,只希望不饿肚子。” 妈妈掉下了泪,“那次真不该打你” 。

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人在困惑时需要有一点私人空间,让内心的痛苦释放出来。那时的我,在挣不到钱时,常独自一个人稍稍地躺在床上,对着墙壁静静地流淌着眼泪。慢慢地进入自己的梦乡……,一点点私人空间无论对大人还是小孩是多么的重要。内心的痛苦当时是不愿让人知道的,而又需要稍稍释放。

      遭遇拉车的困境之后,我恨透了挣钱的事。一有空闲就去青年路的地摊上看那些旧书。看了一些苏联的侦探小说和一些科普读物,什么汽车的故事、火车、飞机的故事。慢慢地糢糊地觉得:"那些有趣的故事,都发生在很远很远 的地方" ,"遥远的地方一定有更多有趣的故事" 。我还认定,这个成都是世界上最坏的地方。长大后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初中二年级的暑期,我跟那个大人出远门拉车。是去"名山"县,回来绕道去大邑县,来回十几天。一共有六辆车同行,六个孩子和六个大人。走那天,母亲对那个大人说:" 他实在太小,真不该让他出远门……" 车队一大早就出发,到了红牌楼才吃早饭,我们每人两个锅魁、一碗冷水。吃饭时大人对我们说:" 今天天热,在路上不要喝水,喝水多出汗也多,出汗多人会虛脫,大家忍着点,吃饭时有水喝,要听话才好。" 同路的张二娃带个大水壶,一路上喝个不停。车队到双流,他往地上一坐就躺下了。我们休息片刻就要出发了,他的车主叫他起来,他不理采,骂他几句他也不回,我们去喊:" 二娃哥起来走吧! " 他轻声回道:" 你们走吧,我不行了,不要管我。" 只见他脸色芲白,嘴唇发污渐黑,他可能真的有事。车队丟下他,默默地离开了双流。路上没有人说话,静静地走在大太阳下,显得今天特别的热,行路十分辛苦。到了" 双河口 " 我们吃了中饭,气氛稍有松弛,我们几个稍微说了几句话,谁都没提二娃哥。下午五六点车队到" 两路口 ",在场口的客栈住下。客栈门口的大红灯上写着 "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看了这个,我想这是告诉人们做事都要有个准备才好,觉得这话说得真对。晩饭,对这些主要出力的大人很重要。他们都是民国时期的政府工作人员,有文化,吃饭很讲究,自己炒菜。吃饭前洗脸洗手换衣裳,吃饭时慢慢品尝自己做的菜。吃完饭就开始讲故亊。一个会说英语的还给我们讲说英语笑话:“来是came,去是go,一进门来open the door, your father就是我" 并解释给我们听。我们几个就互相取笑:" your father就是我 "然后哈哈大笑。跟他们拉车不仅不觉得累,还感到愉快。他们是一些饿不得、累不得、热不得的人。拉车不到两个时辰,就要找个凉快的地方歇一歇。一遇到稍大一点的河沟和有水车的地方,就要下河抓魚,抓到魚就在河边烤来吃。在我的眼中,这是一段美好时光,有吃有玩还挣钱。当然我们是遇到了他们几个大人。要不然拉车还是很辛苦的亊。

      回成都后,我们几个去到放心不下的二娃家。他的父亲像没事一样说:" 二娃已埋了好几天。死在双流的马路边,死了也好,死一个人,少一张嘴,少个负担" 他母亲也是无悲痛的表情。让人感到这家人己经冷过头了,太冷太冷。实际上,许多穷苦人的家,是不会有温暖的感觉。孩子们都不爱这样的家,不爱这样的地方,尽管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爱家,爱故鄉,不是人人的天职!真的,不是每个人的天职!该如何存活下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的感受是不同的。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的思想合服你的愿望,思想不是可以强行灌入的。对穷苦的孩子而言,他的想法,他的情感,他爱什么,不爱什么,是生活逼出来的。他们没有欢乐,只有哥们义气。这义气,也可能会成为社会的祸根,生活没有盼头啊!生命就变得无所谓的了。

      那年头,那样的穷苦人家,不把家里死个人当回亊,更不会有人去追究死亡的原因。终日肚子空空的,活着就是受罪。谁会觉得生命是可贵的呢?更何况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有不少的病。生病也不会看医生。一说到要钱一切都免了。我也常常想不通:人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啊!

      这几年的“拉飞娃”的生活是有苦又有甜的。我不喜欢忧忧愁愁的日子,也不喜欢好日子太多的生活,最想的日子是平平的过,像大家一样勉强度日,我就满足了。那时就学会了一种虚幻的思维方式:不把苦日子当苦日子,不把一时的甜当成真正的甜。我常常对自己说:好吃的少吃点,不好吃的也要吃一点。我“闷”出这么个道理:“贫困,如果仅仅是物质的匮乏,努力改变它。不要让精神处在困倦中。如果我们去接近大自然,去爱山水田野,我们就会失去那些困惑,苦闷。会得到自己最缺的那种快乐。要知道,穷人可以像富人一样望山看水,山水田野处处都在,不花金钱,就能接近它”。我有这样的感受:在去 "名山" 县的路途中,要渡新津的大河,河上有一支巨大的木船,它可以将我们的六辆架子车一次装载完,船的桅桿是与一根橫垮大河两岸的竹编麻花绳相连。大船在巨大的冲浪中靠这条竹绳和众多船夫“吆嗬”着,平安渡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人与大自然如此接近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每当我困惑,痛苦和精神极度不安时,新津渡的大河,那条粗大的竹编麻花绳,那河水的巨浪和那些船夫们的“吆嗬"声,这些情景,细细的呈显在脑海中。就像我在"夜路"中说到的胡琴声川戏声一样,我忘掉了怕,我忘掉了不愉快的一切。大自然就这样解出了精神上的痛苦。当我回想往日的时光,那贫困的童年时,我能感受到大自然给予我生命的力量。我爱大自然,它让人感到真切,能让人心境处于宁静!大自然才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命根!我们渡过了大河,我们得到了继读存活下去的机会!


 

闲闲客 发表评论于
能在这么苦的日子里活下来的人都了不起!
云自无心水自闲 发表评论于
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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