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博不久的时候,我写了《我在北京读小学》,后来又写了《我在河南读小学》和 《我在嘉兴读小学》。拖了好几年,才开始写这篇《我在大连读小学》,等写完了这篇,我也算是对我小学生活的记忆有了个交待。
我一共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读过七所不同的小学,它们是:
北京市紫竹院小学(如今学校没有了,但旧校舍还在。)
北京市曙光小学(后易名曙光中学,再后来听说解散了。)
北京市文兴街小学(原名郝家湾小学,如今仍在。)
河南省息县反帝小学(现名息县第一实验小学)
河南省固始县东方红小学(网上找不到这个名字了)
浙江省嘉兴县汽钢厂五七小学(后易名新兴小学,再后来没有了。)
辽宁省大连市由家村小学(后易名群英小学。)
1972年初,已被调到大连工作了一年多的母亲把我从嘉兴外婆家接到了大连,当时叫做旅大市。到大连的当天夜里就发生了严重的煤气中毒,我险些丢了小命。身体恢复以后,妈便带我去转学。
记得那天是个温暖的冬日,我跟着我妈在大连郊区的丘陵山路上往学校的方向走。我边走边想,大连不是个城市吗?怎么这里只有光秃秃的山丘,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当时并不知道那里是郊区,奇怪这怎么跟河南乡下一个样子。走着走着,后面跟上来一位中年妇女,妈向她问路,那妇女用浓浓的大连话说:“跟俺走吧,俺是那个学校的老师。” 我心想,这人说话真土,样子长得也土,一点都不像老师。一路上她跟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很快就到了学校。
学校不大,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只有几排平房和一个二层的日本鬼子留下的小楼。那几溜平房围着一块空地,便是小操场了。操场西边有个坡,坡上还有一片平地,就算是大操场。坡边有个厕所,冬不遮风,夏不挡雨。小操场边有个水泥砌的台子,开会的时候那就是主席台。学校还有两个分校,大一点的离海边很近,就一溜平房,靠马路。小一点的是一座日式小洋楼,据说曾经是侵华日军的一个军官的宅邸。我被插班在大分校的一个五年级的班里。
转学,对我来讲已经很习惯了,这是我读的第七个小学校。但毕竟一切都是陌生的,我谁也不认识,课间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哪里也不去,我还不会说大连话,我不敢开口,也不敢举手发言。
九岁以前,我讲的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刚上二年级,就随着大人下放去了河南五七干校,并在当地上了小学。当我满口 “中不中?” “中不中?” 地操着一口河南话的时候,又被送到了浙江嘉兴外婆家,一年多后,当我带着“好勿啦?好勿啦?” 的腔调说话时 ,又一下子掉进了这 “海蛎子味儿” 十足的语言环境当中。此时,我只能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那不南不北的口音被别人笑话。
班上几个调皮的男孩子终于按耐不住了,开始对着我这个哑巴一样的新同学进行“挑衅”。他们几个你一句我一句,先说我的铅笔盒跟他们的不一样,又说我长得像地主婆。我不理他们,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我越是不说话,他们就越来劲,那几个调皮蛋儿见语言惹不火我,就拿橡皮筋扣在手指上假装互相弹来弹去,然后故意弹歪弹在我身上。一根橡皮筋弹到了我脸上,很痛,我一下子急了,冲着他们使劲骂了一声:“臭流氓!” 可话一出口我立即发现,情急之下我竟然用的是嘉兴话。不用说,立即引起一阵哄笑,几个混小子那叫一个开心啊,模仿着我的嘉兴话, “臭流氓!臭流氓!” 地喊着、笑着。我又气又恼又羞,盼着赶紧放学回家。这,就是我第一天在由家村小学上学的全部记忆。
我在那个学校的第一个班主任老师姓初,叫初华。她又教语文又教数学。每次讲完了课她就让我们当堂做习题,我们做题时她就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有时停在你旁边,当堂检查,把你做对的题打上红勾,做错的也不打叉,等你改正过来,她就补上一个红对勾。如果发现哪道题做错的人多,她就让大家停下来再讲一遍。所以,我的作业本上都是红勾勾,翻看起来很漂亮。
可是有一次老师也犯了一个错。有一篇课文叫《铁人王进喜》。里面有一句话是:“王进喜率领着一零二五钻井队千里迢迢来到大庆. . . . . . 。” 老师领读生词时把“千里迢迢” 读成了“千里召召”。当时没人知道老师读错了,全班都跟着大声重复着,我当然也一样。回家写作业的时候,我一边写生词一边“千里召召”地念。我妈一听笑了,告诉了我正确的读音。第二天,我跟老师说,这字不念“召”,念“迢”。老师立即查了字典,然后在课堂上表扬了我,说我给老师指出了错误,还说师生之间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什么的。说得我又高兴又不好意思。
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交上了新的朋友,也学会了大连话。大连话管 “橡皮” 叫“擦子”,管 “圆珠笔” 叫“油笔”,管 “同桌” 叫“老对儿” ,管 “酱油” 叫 “清酱” , 管 “游泳” 叫 “洗海澡”,管 “蝴蝶结” 叫 “头绫子” 。。。。。。
我们班有五个同学是大院儿里的,另四个同学的名字我还记得,是林玲、张敏、艾文华和陈淑红。还有一个男孩,也是学院的子弟,他爸是学院后勤的木匠,但他家不住在大院儿里面。后来听说他因犯流氓罪被关进了少年管教所,好像才十三岁。据说是他夜里常常看见他爸他妈干“大人的事儿”,于是就哄来邻居家的小女孩来模仿,终于有一天被别人发现了,之后他就被带走了。
七十年代,小学教科书不是全国统一的,各省有各省自己的教材。我在嘉兴刚学过了分数,可是一到大连又开始学分数。一开始我挺得意的,别人不会的我都会,可当老师让同学们把分数换成小数的时候,我立即傻了眼,因为我从来没有学过小数。浙江的小学是先学分数再学小数,而辽宁的小学是先学小数再学分数。另外我原本快要学到珠算的,但一转学,这边已经学完了。我看别人会打算盘好生羡慕,于是自己照着书本自学,可惜没人教我,我只学会了加法。背了几段口诀却不知道怎么用。我的数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好的,以后一直是勉强及格的成绩。我至今还经常会做梦梦到考数学,梦到做不出题那个着急啊。想看书又不敢,想看别人的又看不到,好不容易有人给我扔个小纸团,刚要打开,却发现老师就站在我的身后。可怜我每次都是吓醒的。
语文课本里大都是枯燥无味的政治说教,有趣的内容太少了,更没有小鸡小鸭花呀草呀的内容。我们这代人在整个小学期间都没学过一篇童话故事,更没接触过任何中国精典的或外国的文学作品。稍微有些故事情节的课文都是英雄事迹。有黄继光舍身堵枪眼,有罗盛教跳进冰窟窿里救朝鲜儿童,有草原英雄小姐妹奋勇保护公社羊群,还有刘文学为保护集体财产与老地主搏斗而牺牲的故事等等。但我记得《锄禾》和《悯农》是在五年级的时候学的,好像还学过成语故事《自相矛盾》。我们那时还有书法课,我们叫大字课。上课时有的同学带墨盒,有的同学带砚台自己磨。每次上课都有人不小心把自己手上、脸上弄得黑黑的,下课的时候变成个小花脸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老师用毛笔蘸着红墨水,把写的好的字圈个红圈圈。如果某个字的某个笔画写得好,老师就在写得好的那个部位圈上个小圈。不知道现在的小学校还有没有这门功课了。
在那个政治挂帅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要上两节政治课,记忆中我从来就不知道政治课学的是什么,反正就是念学习材料。老师念完学生念,集体念完单独念,念完再抄,一抄就是好几页,至于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下课铃一响,老师说声 “下课” 就走了,天天如此。
可忽然有那么一阵子,学校突然抓起文化学习了,区里还统一搞了一次很正规的考试,那是我自打入小学以后最大、最正式的一次考试。卷子是铅字打印的,雪白的纸,不像平常都是老师自己刻钢板油印的卷子,纸又脆又黑,还常常看不清上面的字。那次考试的成绩我至今记得,语文107分(有十分附加题),数学76分。后来才知道,那是文革后邓小平的第一次复出,他一出来就开始抓教育,所以我们才在那几个月里学了一点东西,有了一次正经八本的考试。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正在操场上做课间操,突然看见远处公路上开来了好多好多小轿车。那两天的新闻和报纸都在说西哈努克访问大连的事,我们就猜想那一定是西哈努克的车队。那条公路是通向旅顺的,西哈努克一定是去旅顺参观军港的。我们一群孩子很兴奋地数着:“一辆,两辆,三辆。。。。。” 一共数了十多辆还没数完。我们还使劲猜,猜西哈努克坐在第几辆车里,猜他和他那个漂亮夫人是不是坐在同一辆车里。过了一段时间,看到了《新闻简报》,看到大连火车站上,成千上万名小学生们挥舞着花束有节奏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热烈欢迎--柬埔寨贵宾!西哈努克亲王--万岁!毛主席--万岁!” 那叫一个热闹,那叫一个热情。我就想,要是我在城里的小学读书,说不定就能去火车站参加迎宾了,可惜我们学校离火车站太远了,这样的活动是轮不到我们的。
我们那个时候表现好些的同学都参加了红小兵组织,标志是戴在左臂衣袖上的臂章,一个红色的塑料小方片,上面印着“红小
兵”
三个字。没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脖子上的红领巾,羡慕少先队员们站成一排向着国旗行礼,羡慕他们走在队伍里高唱:“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
少年的先锋......” 可好不容易等我上了小学,文革开始了,少先队改成红小兵了,没有红领巾可戴了。直到五年级的某一天,学校开了个大会,会上发给每个红小兵一条红领巾,从此不用再戴那个小牌牌了。我好激动、好高兴啊,把红领巾戴上、摘下、再戴上、再摘下,叠来叠去,设计着怎样戴才最漂亮。虽然恢复了红领巾,但仍然叫红小兵组织,没有队旗、队歌,也不能行队礼。我记得我曾在家里偷偷对着镜子行礼,觉得特别神圣、特别精神。 那条红领巾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红领巾边上的线开了,这是我当年自己缝的。)
那年头,举办运动会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大事,也是学校最重视的活动之一。我体育不好,记忆中没参加过任何项目的比赛,但团体操还是有我的份儿的。所谓团体操其实就是上操场做一遍广播体操。学校要求女孩子穿红毛衣蓝裤子,扎白色蝴蝶结。在那个没人敢打扮的年代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臭美一把。我当时特别希望能扎红蝴蝶结,因为我有一对从上海买来的红缎子蝴蝶结,但永远没有机会扎。白色的“头绫子” 可以用白纱布代替,人人都能做到。现在想想,方队里每个小姑娘头上都绑着两根白纱布绷带条儿,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像戴了孝似的。可是在那个物资极其贫乏的年代,不这样又能怎样?我最羡慕的是鼓乐队,男生吹小军号,女生打小鼓,“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真神气。可是那些同学都是从三、四年级就进了鼓乐队的,我转学转得太多了,什么好事儿都轮不到我。
我们的音乐老师好像姓李,唱歌嗓门特大,她不是唱,简直就是吼。每到音乐课,几个同学就会到办公室把那架快散了架的破风琴抬进教室,李老师把事先写在大字报纸上的歌词和歌谱贴在黑板上,先教大家念,然后她再弹着那架破风琴一句一句教我们唱。有一次她教我们唱《大生产》那首歌,念歌词的时候,她是用大连话念的:
解放区呀么嗬嗨,大生产呀么嗬嗨,
军队和人民西哩哩哩嚓啦啦啦嗦罗罗罗呔,
齐动员呀么嗬嗨。
妇女们呀么嗬嗨,都争先呀么嗬嗨,
手摇着纺车吱咛咛咛吱咛咛咛嗡嗡嗡嗡吱儿,
纺线线呀么嗬嗨。
李老师肯定不知道,调皮的我故意模仿她的腔调唱 “西哩哩哩嚓啦啦啦嗦罗罗罗呔” ,经常逗得别人哈哈大笑。
还有一个叫王旭的老师也教过我,还带我去过一次她家。后来她生病住进了医院,好像还开了刀。有一天我去医院打针,自己找到住院部想去看看老师。没想到找到病房后护士对我说:“你老师刚刚没有了,送去太平间了。你还想去看看吗?” 我有点害怕,就没去,抹着眼泪离开了。
五年级好像还没读完,我就生了病,于是办了休学。大院里还有另外三个孩子也休学了,一个叫张玉芳,一个叫何华,一个叫艾文华。文华和我是同学,我俩就成了一对小病友,别人都上学,我俩在家玩,这一玩就是一年。
隔年,我俩同时蹲了一班,一起接着读六年级。(待续)
注:我们那个时候小学读五年,中学读四年,读完这九年就算中学毕业了。“四人帮”倒台后,学制曾一度改成十年一贯制,我们这拨人赶 上了,于是后来又多读了一年中学。但我的六年级和七年级是在小学读的,这种形式在当时叫做“戴帽中学”。下一篇,我将把我在 “戴帽 ” 中学的两年回忆整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