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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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我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地与霍幼伟在六个北京警察的“保护”下回到了北京。此时已是八四年的二月,大地回春,阳光明媚。我趁在北京站换上警车之时仰望长空,突然感到丝丝暖意,原来,死在家乡也是一种慰藉啊!

我被送到了海淀分局,没进号就直接到了提审室。

“哟呵,沈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来来,请坐。”一个胖胖的四十六、七岁穿着便服的警察,像见到了老朋友似的让我坐在了屋子正中事先放好的凳子上。

谑,这屋里站满了人。到处是警服,我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他们,我想睡觉。

这胖子叫柯林,海淀分局预审科长。据说他嘴能说,眼睛倍儿毒,脑子好使,善于察言观色。往往能从案犯的点滴破绽中突破瓦解案犯的心理防线,破获过多起要案大案,在提审这行儿里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严打期间得到公安部颁发的奖章,整个海淀分局也荣获了集体三等功,在中南海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

如果在以前我倒真想和他较量较量,如今已没这个必要。我从一离开广州就觉得很累,只想睡觉。

柯科长又施展开了他的口才,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至于讲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到,我睡着了。

一声大喝将我惊醒,我还不知他在叫喊什么,人已被几个警察按倒在地,戴上了手铐脚镣。然后连扯带拽地将我送进了号里。

真不愧是严打,这号里塞满了人,进去后站在门口再无法往里走。更甭说这会儿正在吃饭。窝头,我又看见那金黄色的、久违的窝头了,它是那么亲切:

水是桑梓美,山是故乡瑰。

江南鱼米丰,常品也无味。

梦中寻故里,日落燕巢归。

纵是生死时,愿做家乡鬼。

“新进来的,掰半个窝头过来。”一个小混混儿向我喊道,还用手指了指靠墙最犄角那个人。哎,那儿怎么宽敞一些?是的,那儿那个人是这号的牢头。

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但这窝头我要吃一口,我掰了一小块放到了嘴里,把几乎是整个的窝头给了身边一个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稍愣了一下,马上将那窝头连同自己已掰好的半个一同向那小混混儿伸出的手中递去。小混混儿刚要接时他又将自己的半个拿回,口中求道:“我进来一星期了,实在太饿了,这人交了一个,就免了我这半个吧?”

“臭他妈杆儿犯(因男女之事进来的),饿死你丫的,省了你那老二(小便)老给你惹事。”小混混儿说罢抢过那半个窝头向里走去。

“欺人太甚,我和你们拼啦!”这知识分子大叫一声,纵身向那小混混儿扑去,俩人滚成了一团。这突然的战争使那些埋头吃饭的人们都没来得及将那碗白菜汤端起,七八个人的菜汤洒在了床板上,粘了两个搏斗的勇士一身。没有人劝架,只是七手八脚的将搏斗者身上的菜叶飞快地往自己嘴里拣着。只见那牢头轻轻说了声:“这孙子想乍刺儿,捶丫的。”

这一声令下,立刻冲上四五个喽罗,一阵乱凿,那知识分子不动了。

动静太大,小窗口开了,露出看守的眼睛:“小点儿声打啊,再他妈吵醒我都他妈给我厥着。”

“报告队长,他们抢我窝头还把我打成这样!”知识分子以为找到了救星,指着自己流着血的鼻子,哭丧地向那看守说。

“早干嘛来着?谁让你他妈犯色呢,底下老实点儿能有这事儿吗?”砰,小窗口一关走了。

哈——哈——哈,牢头和喽罗们像众妖逮到猪八戒一样开怀大笑着。

呜——呜——呜,这知识分子四十多岁的人竟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他真后悔了,后悔这没出息的东西,竟然一见到他班里的那女学生就一个劲地挺着脖子往外钻。也怪,这女学生总是在没人之时来向我请教问题。这几年性开放已在学生们以至社会上成为一股潮流了,自己长这么大也从没放纵过它,今天就给它一回自由吧。可它的自由却换来了我的束缚,这铁窗之内真乃人间地狱呀!自己竟然为半个窝头与人决斗,而且是与一帮人搏斗。比普希金勇敢,他是为了爱情与一个人决斗,他有枪。我是为了半个窝头赤手空拳与一帮人搏斗。想到这里他不哭了,人适应能力最强,到哪儿说哪儿,我还要为半个窝头而奋斗。但要靠自己,政府干部不管,那就是说谁厉害谁为王,谁为王谁才不会天天饿着。好吧,看看到底是谁厉害,我要为捍卫这维持我生命的窝头而做决死一战。

他猛然站了起来,向牢头走去,谁也不会想到他敢怎样。突然他从后面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牢头的脖子,牢头的喉咙几乎被捏碎。那牢头露出了小流氓儿欺软怕硬的本性,哭丧着一个劲作揖,含糊不清地求道:“大-- ----哥大哥,我服了。我保-- ----证以后不再--- ---要你的窝头,再多- ---- -给你半个还-- ----不行吗?”

“不是不要我的,是谁的也不许要!”知识分子一字一句地说着。

“对,对,谁的也不要谁的也不要。”

晚上,一床棉被捂在了知识分子的身上,一顿结结实实的罐儿焖鸡将他凿了个半死。小流氓们是绝不能允许杆犯们翻身的,我他妈在外边多少也有一号啊,今儿要是栽在一个花儿爷手里我明儿就别在外边混了。

知识分子躺了三天才能动了。可他再也没报复,他已鼓不起勇气再去做那勇士了,他彻底承认了自己的软弱,无力地低下了头。我想起这么句话,“秀才造反,三天不成”。

晚上我又被叫了出去。到了提审室柯林开门见山地说:“沈猛,我不用和你多说。你只要想一想你在广州都已是等着二审判决的人了,我们凭什么能把你接回北京来,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就是广州公安局也不会让我们押走你的。在北京也好在广州也罢,其实对你来讲全一样。只不过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有你的口供,希望你能配合。你好好考虑一下儿,聪明人干吗偏要做胡涂事呢?”

他讲这些的确是实话。我早已想过了,我说与不说对我最后的处理已无关紧要。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北京的事是怎么现的,是谁撂的我。如果是韦平或郭仲辉那也无非就是一两件,我最不愿想的就是小伟。如果是他,那就是说所有的事全现了。当然,在这种时候,全现了和目前已经现的这些事在对我们的处理上也是没区别。如果不是严打那就另说了,那关系着多几年或少几年的事。眼前这点事在目前这严打中早可以毙了,就是全现了也一样,横竖不能毙两回吧。只不过要是小伟说的对我是另一种打击,那会让我心中残存的唯一对朋友的信任也失去了。那我在死时就真是带着满腔的遗恨而去,没有一点向地狱中的小鬼儿们可炫耀的了。我必须让他说出来是谁。

“承蒙您夸奖,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聪明。我活这么大都是胡涂过来的,干吗临死前耍点儿小聪明呢。”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拉开抽屉,将一些金银首饰拿出来摊在了桌子上,接着他又从他身后拉出一个皮箱,打开后让我看:“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不用说了,就是再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我的头轰的一下大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难道是翠民说的?她会把我往死里推吗?不会,绝对不会!可这些东西的确是我放在她家的呀!

对了,在广州时杨普就曾问过我:“你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

他马上就说:“那小洋人儿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说:“什么小洋人儿啊?”

他笑笑就没再说下去。那时我还抱着侥幸心理,认为他不定听谁一说就来诈我呢。但翠民为什么把这些东西交出来呢?是在什么情况下呢?

“你信不信,姜翠民也在这儿呢。”柯林儿看出我心已乱,又进了一步。

“我不信。”

“去,把小洋人儿提来。”他向一个警察努努嘴。那警察转身走了出去。

一会儿门开了,翠民,是她站在院子里。虽然今天没有月光,院里漆黑一片,但借着门开处昏暗的灯光,我一眼就看出了她,我的爱人--- ---

门即刻又关上了。

“你们凭什么抓她呀?她犯什么法啦?哈,这年头儿也难说,严打嘛,你们还不是想抓谁就抓谁。”

“凭什么?就凭她窝赃,凭我们去她单位找她谈了三次她都不交待!”

我明白了,她是被吓的。一个女孩是受不了这种环境与气氛的压力的,更甭说再让他们凶神恶煞地连拍唬带吓了。

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想起十年前自己连累了妈妈。那时是在文革中,因家庭成份平白无故地让妈妈陪斗,不会动用法律。今天是严打,是动用法律的,我又连累了自己心爱的人。我突然发现我是个妨人精,还专门妨亲人,妨女人。

我不能让她这么年轻就陷进这难以自拔的泥潭,一个正常的人在圈儿里呆上一年、甚至几个月都会染上心理疾病,精神失常的。看看从那里出来的人,有哪一个心里是正常的呢?这种疾病会终生难以治愈的。我要尽一切努力使她摆脱这险境。

“她是没有罪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非法得来的。我始终对她讲我是在广州做生意。”

“所以你要全部讲清楚,我们才能判定她是否有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其实你们心里很清楚她是无辜的,只不过为了弄我而抓她。她虽然连抓都不应该抓,但目前这时候你们想判她都是一句话的事儿。我既不是三岁的孩子、又在公安局进出这么多年了,这点儿事儿我太清楚了。柯科长,您也是个痛快人。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现在不过是用她来要挟我。好,我甘愿就范,你只要放了她,我会让你满意的。我说话算话。”

想定后我精神抖擞,进入了状态。我用不可置疑的目光直视着他。本来我还想说否则的话你们休想让我吐一个字,但一想那就显得太无视他了,会使他无法下台。我的目光和神情就已让他完全知道这一点了。

“首先,你应该明白你没有资格和我们讲条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柯林儿还从来没欣赏过一个案犯,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对你另眼相看。放与不放她我会根据你的表现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第一句是面子话,后面的话是真话,可又不能太露骨了。他能这样做已经不容易了,要知道,这屋子里除了我有一堆警察呀。

他也在用眼神和我说话,那是默许的眼神。我明白在那时的公安局里他是完全有能力和权利决定一个人的处理与释放的。

好吧,怎么也是一死,为了能救翠民于万一,就赌这最后一把了。

人生本身就是赌,当你选择一个谋生的手段或者说是一个信仰时你就进入了这个赌局,已经把你这毕生精力乃至精神作为赌注押在了赌桌上。

既然是赌,就要把握时机。先出一张小牌,探探他的诚意,然后一把压上,静等翻牌的结局。成了坦然归西,不成就在阎王殿里等你,做鬼也要咬上你柯林俩口。虽然你不是使我步入这生死赌场的操纵者,但毕竟是逼我最后这一赌的操刀人。

“好,我听明白了。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请你能答应我。”

“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他说得很诚恳。

“我想和姜翠民再见一面,你们知道这是我今生最后和她见上一面了。她又与案情无关,我们谈不上串供。再说又是当着你们,我只是想最后和她说句话。可以吗?”

屋里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看着柯林。只见他略为思考了一下,说:“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老庄,你去提姜翠民,然后在院里等一下儿。”

一会儿庄提审员开门向柯林点点头,柯林走了出去。门再开时翠民走了进来,她深陷的俩眼大而无神,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干枯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发不出声来。我知道她处在极度地恐慌中,便轻声的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好吗?没事,别害怕。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无罪的,你一定会出去的。”

她欲哭无泪、语无伦次地说:“我- -----没-- ---关系- -----是--- ---是郭仲辉说- ---- -说的我,我-- ----不知- -----”

“你不用说了,我怎么会怪你呢?你记住,就是我躺在棺材里,也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了我的怀里,两个膝盖跪在了硬硬的铁镣上,她仿佛毫无知觉-- ----

随着翠民的释放,我也协助柯林将我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履历填写了清楚,就等着他们一一核实,我就可以接到那一纸死亡批准书了。那时的通讯交通等远没有如今这么发达,要将广州和北京的事核对需一些工夫,这里还有是由广州来处理还是由北京来处理的问题。我知道这将有一段时间,就踏踏实实地等待着。

一天我被叫到提审室,刚一进去,庄提审员就笑着拿出一大包巧克力和一条礼花烟,说:“随便吃、抽,就是别往号儿里带烟啊。”

我刚点上烟,他问我:“知道这是谁给你送来的吗?”

“我们家吧。”

“可以说是你们家,也可以说不是。”他透着点坏笑说。

“噢,是姜翠民。”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她还敢上这儿来吗?

“不是她,你再猜猜。”我不想猜。不过我心里一直在猜呢,我在猜今儿提我是什么事,决不会是让我吃巧克力抽烟来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是谁了。”

“你和你弟妹是什么关系呀?”他问这话时有一种诡谲,不,是淫亵的笑。

“我弟妹,我弟结婚了吗?我在家时他们还没结婚,只是在交朋友。我和他女朋友也就见过几次面,可能都没说过话。”难道他们还怀疑我弟弟的女朋友与这案子有关吗?我心里觉得好笑。

“是啊,我从没见过没过门的弟媳妇和大了伯(读摆)子这么亲。在这儿磨了俩钟头,哭着喊着非要见你。”

哦,这烟和巧克力是肖亚菊送来的,一定是小沉让她来的。我得带回去点让号里人看看我家中有人看我来了。我抓了一大把巧克力放在了兜里,看他们不注意时又装了几根烟。

“沈猛,你那天和小洋人儿那话是怎么说的,我听着还挺富有诗意?”那女记录员笑着插嘴问我。

“是啊,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人家这个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小丫头勾搭到手的?”庄提又是那样坏笑。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这次提审就是问这些吗?不可能啊。

“行了,咱言归正传。以前的记录太忙乎有许多错地儿,现在我们给重新整理了一遍,你仔细看看然后签个字。慢慢儿看,甭着急。悠着点抽,别抽晕了。”庄提把厚厚的一沓儿审讯记录递给了我,背着两手走了出去。

我一看是这事心里停止了乱猜,我不想看就随意翻着,把这时间充分利用起来足抽。噢,这说明我的案子到了最后阶段了。整理好一送法院,他们的任务圆满完成,我的生命就此结束。怪不得这么有闲心让我慢慢儿吃,随便抽呢。礼花烟,地狱里有烟吗?什么牌的呢?没有,肯定没有,那里的鬼魂连饭都不用吃还抽什么烟呀。这可是我家里给我送的烟,装两盒带回去,不然以后不会再有了。

这回被她看见了,哎,她竟然一扭脸装作没看见。这人真不错。

“沈猛,你们家有什么人是当官儿的呀?”她忽然问我。没有恶意,不是好奇,就是闲聊。

“当官儿?”我疑惑地自问着。除了我爸爸当过国民党官,在这社会我们家会有当官的?

她以为我不愿说便笑了笑说:“瞎猜啊。你要是没进来以后会和小洋人儿结婚吗?”

“我觉得不会,除非我没走上这条道儿,不然早晚会进来的。”我说的是心里话。

“我就是说你是个正常人的话。”她还挺认真。

“那会,肯定- -----哟,那也不会,那我可能早就和柳- -----早就结婚了,也许都不会认识她。”

庄提回来了,我签好字把记录交给他。他笑着说:“这么快。看清楚了吗?”

“看---- --看清了。”我奇怪以前签字时都是嫌你慢,今儿怎么这么有耐心呢?

“得了吧,我看你是没好好看。行啦,反正都是对你有利的。”

回到号里,大家像吃神品一样舔着手中的巧克力。看我拿出整盒的烟时都惊讶得瞪圆了眼:哇,平时我们捡个烟蒂被发现了还挨两脚呢,你能整盒的往号里带?

细水长流,烟还是点一颗大家每人一口地轮流抽。为了能让烟味尽快消逝,有两个人专门拿个床单儿揪着四角煽风。

“大哥,会不会要给你悠上去啦?”一个小流氓儿问我。我一愣,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死刑是要转市局的。

“去你妈的,你丫真他妈妨人。大哥福大命大,怎么会转市局去呀。一边儿呆着去!”牢头抬腿踢了他一脚。

“沈猛,收拾东西出来!”看守的喝叫声打断了号内的话声。

“哟,他就是沈猛啊?昨天的北京报上整版刊登的都是他们的事儿。”就在我刚才出去提审时新进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看似“花儿爷”的小伙子说。

“快走呀,犯什么愣啊!”我刚想问他怎么写的被看守催了出去。昨天,昨儿好像是六月-- ----八- ---- -对是八号,刚才让我签字时提审说今儿是九号。心里想着来到了车上。霍幼伟,只见霍幼伟已坐在了车上。我们俩相互点了下头,似乎告诉对方该去总站了。

当车子停下来人下了车后,我们胡涂了。这哪里是市局呀?这空旷的场地像是学校的操场,右边是一排排的教室。没错儿,是学校。

“小王儿,把他放姚虢那号儿去!”一个四十几岁的警察指着我对一个年轻的警察说。

我被送到了“监号”。这是教室改的监号。里面的人犯都双手放在两腿间盘腿挺胸面壁而坐,门开了都没有一个人回一下头。有一个,只有一个人站在屋子靠窗户这边向外观看着,像是欣赏着什么景色。见我进来了,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他有三十五、六岁,高高的个子虾米腰,楞骨分明的脸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额头很宽,头发大部都白了,还有点谢顶。

“姚虢,交给你一刺儿头啊,进了院儿怎么喊他都不低头,教教他规矩。”送我进来的警察对戴眼镜的说。

“行了,您放心吧。”姚虢看那警察关上了门,对我说:“看见没有,像他们那样儿坐着,目不斜视,纹丝不动,你进来半天了他们没有一个敢回头儿看看你的。先把坐功儿练出来,再说别的。哦,还有,只要一出这门必须双手抱头弯腰九十度行走。”

“九十度是多少,对不起,我没学过几何儿,请你做个样儿给我看看。”我想耍耍这条狗。这话呛得他冒了火儿,刚想发作,外面喊道:“放茅啦!”

一个提着电棍的警察把门打开,只见本来坐的端端正正的人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腿脚坐麻木没力量的几个人又跪了下去,但马上就用手支撑着硬往起站。人犯们鱼贯而出,双手抱着头尽力弯着腰,有的几乎弯到和自己膝盖一般高,使得两腿迈步时只能弯曲着向前行。原来这样既不得不快行又不能四顾。看着这一队人出溜出溜地迈着小碎步紧跑,十分可笑,像在排练一个节目。决不是人走路,也不像动物,只能说是四不象。

我没有动,姚虢看看我,说:“你不去呀?一天可就这一回。”说着他迈着四方步跟在了最后。我跟在了他后边悠闲地走着,他没有发现。放茅的警察看了看我竟然没说话。到了厕所姚虢才发现我,奇怪地问:“你怎么又来啦?”

我没理他,到一边小便去了。再看那些大便的一个个憋得脸红脖子粗,玩儿命地用双手按肚子憋气向肛门挤去。我以为他们大便干燥呢,可怎么会都这样呢?

“回去了,快点儿,你他妈找电呢?”

只见那警察举着电棍向一个还没站起来的人冲去,吓得那人慌忙提起裤子,连屁股都没擦就往外跑。嘴里还说着:“我走我走,别电我别--- ---哎哟- -----”

那电棍早已杵在了他的脸上,不知是那电棍的威力还是他没系好的裤子绊倒的,抑或是他紧张的,总之他摔倒后站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这电棍有那么厉害?我还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听说是为了配合严打从德国进口的,人犯们看见他就哆嗦。

这他妈德国佬,真是他妈希特勒的后代,尽他妈造这折磨人的玩意儿。我试试丫的。?

我慢慢地走在后边。姚虢还没出来,呵,他就可以慢慢儿拉屎啊。我更有气了,都是犯人还他妈两样待遇。人间不平地狱还不平吗!

“你他妈怎不低头啊?”把我送进姚虢那号的警察看到我大摇大摆的有点奇怪。

“不他妈会!”

“嘿,你他妈的,我看你会不会!”他手中的电棍还没杵到我,我一把攥住了它,用力一拧电棍到了我手里:“去你奶奶的吧!”

嗖——电棍飞到了空中。

“你妈了屄,你爷爷我进公安局时你丫还穿开裆裤呢!”

一直等死等的不耐烦的我突然变了,脾气暴躁,眼露凶光,张口骂人。像一头角斗的牛,低头昂角,沉肩褪腚,怒目上翻,随时决战。

小警察呆呆地望着我,两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嘴里却喊道:“你--- ---你等着,待会儿收拾你。”

我真的很嚣张,我想用嚣张来迫使他们快些结束这煎熬我的待毙。

一进号,我点起一颗烟, 慢慢地、深深地吸进了肚子里。全号的人都敢抬头了,那看着我的眼光是佩服、惊讶?更多的是不解与担心。

“沈猛,忍着点儿,别自己找罪受。”是小户儿,我过去的一个哥们儿。我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烟向他一伸,他摇了摇头,我就没再勉强。

“就是丫的,你给我厥着!”那小警察带着另一个警察进来,指着我说。

“厥你妈了屄。”我站起来向他俩走去。

“小王班长,等会儿,别动手儿!”一个扒在大玻璃窗上的人喊叫住了那王班长手中的电棍。只见那人冲他俩招招手,他俩走了出去。

这人怎那么面熟啊?又剃着大秃瓢,肯定是个被关押的人。我一时想不起这熟悉的脸孔,但我肯定认识他。

“沈猛,拿着你东西,到二狗屄那号儿去。”

二狗屄,刚才那人是二狗屄。谑,如今这公安局是真他妈盖了,这号叫“姚虢那号”,那号叫“二狗屄那号”,听着像“部长楼”,“将军楼”似的。

我和二狗屄可是多年未见了,难怪我刚才没想起他。他胖得挺着个大肚子,连小时那俩大眼都显得小了,一脸的牛气样,还老气横秋。但他的气色神情一点不像个在押犯,连在押人犯最起码的那种惊悸不安的眼神都没有。

看我进来他赶忙接过我的东西说:“咱都什么岁数了还那脾气,那不是情着吃亏嘛。幸亏让我看见把你要我这号儿来了,要不够你受的。”说着他递给了我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着了,自己也抽了起来。

我看他抽烟是那么不慌不忙,像在自家一样,根本没向外看一眼,似乎他自己就是警察。再看一屋子的人,坐姿和“姚虢那号”的人一模儿一样,我们俩在后边又抽又聊的没一个人敢回头。

“报告,我想喝点儿水。”坐在第二排的一个人高举着右手说。

“孔磊,就你丫事儿多。”二狗屄还要说什么,我一听是孔磊就说:“让他喝吧,这是我瓷器。”

说着我看到靠着门那儿有一大桶水,就舀了一碗拿给了他。

“那丫更不是想喝水了,就是想让你知道他在这儿呢。”二狗屄说着提拉出一根皮带,走到孔磊面前说:“你丫别以为和沈猛是瓷器我就得照顾你,都是他瓷器我照顾得过来吗?你是愿意让我伺候你还是让我叫班长电你丫一顿儿?你丫要是真敢磕,我佩服你,甭说我,连班长都会对你另眼相看。人沈猛到哪儿不是自己生磕出来的呀。”

我一看他举起了皮带忙冲他使了个眼色,二狗屄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今儿要不是看在沈猛的面儿上饶不了你丫的,就这一回啊。”

“孔磊,抽烟吗?”我将手里的烟递给他,他犹豫着没接。

“你问丫有脸抽你烟吗?你看看这报纸就明白丫是什么肏的啦。”二狗屄“刷”地扔给我一份北京日报:

顺 藤 摸 瓜 连 根 儿 拔

记海淀分局一举破获一重大犯罪团伙

 

这记者竟然颇费笔墨,用了整整一版报导了我们的事。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根藤竟是小户儿和孔磊。他俩因在自由市场骗了两车大葱卖掉后出了事,对严打的恐惧使他俩说出了靳国全、郭仲辉等人。郭仲辉为了减轻对自己的处理又说出了我和小伟,并献计“沈猛肯定把钱、物都放到小洋人儿那儿了”,使得公安人员找到了翠民的单位。

关于翠民这段是这样写的:

小洋人儿何许人也?原来她是广东餐厅的服务员。当我们机智的侦察员找到她们单位了解情况时,众口同声说她不会和流氓犯罪分子鬼混,就连她们餐厅经理也口口声声地说不可能。

她叫姜翠民,是连续三年被评为本单位的先进工作者,并当选为本年度北京市西城区饮食业的劳动模范。我们的刑侦人员耐心地同她进行了三次谈话教育后,她仍然不肯检举揭发沈猛的违法犯罪行为。怎么办?线索中断了。

经我公安人员认真分析后,毅然采取了果断措施,将姜翠民立即抓捕,同时及时地搜查了她家。果然,从她家搜出了大量的赃款赃物,金银首饰。

沈猛就是打着小洋人儿这把“先进”的保护伞,干着违法犯罪的罪恶勾当-- ----在大量的人证物证面前面沈猛不得不低下了头,交待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看了这篇报导后,我倒没去想导致我北京的事现了的这几个人。我想的是虽然翠民是放出去了,可这辈子她也完了,在单位永远也抬不起头了。她今后会是什么情形呢?

“想什么呢?我怎么看你直发呆啊?”二狗屄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就纳闷儿,都什么年头儿了你怎么还干这事儿啊?这是你命大,有托儿(疏通关系),躲过了这风头儿,再早俩月你就肯定毙了。这一上报纸就好啦,你就在这儿踏踏实实地等着吧。”

“我他妈上哪儿找托儿去呀,这一上报纸更得毙了。其实不给我弄回北京在广州我也早死了。你也甭尽跟我说好听的,我现在对死不死想都不想了,假的一样(无所谓)。”我觉得他没必要给我吃宽心丸儿。

二十年以后我才知道,我还真是有托儿,是我那插队回来已作了东城区委干部的哥哥,在关键的时刻和他在海淀分局做副局长的朋友打了招呼:“关于我那弟弟,如果罪不致死的话就尽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不是为他,是为让我妈能多活两天。”

这时的沈抗已调到了东城区委工作。本来市民革秘书长张廉云(张自忠之女)要把他从东城区委要到市民革。这一要,东城不但不放,还自认抓到了一个人才,马上发展入党。至此,沈抗第二次加入了共产党。

“我肏,你怎么有时那么车子(傻)啊?要判你死刑能把你放这儿来吗?早给你悠上去了(转市局)。放这儿的都是不准备从严处理的,你不知道,我也甭跟你说那么多,你就放心吧!”听他这话碴像是知道什么官方消息。

“二---- --你丫在这儿怎么混这么牛屄呀?还有那个姚虢。不知道的以为你们俩是所长呢。”我刚要叫他二狗屄,一想都这么大了当着面的叫太难听了,可一时又没想起他名字,就改成了你。

“丫姚虢算他妈老几呀,也就是仗着托儿硬。要不是姚依林是他大爷,第一批就给丫毙了。你说丫长那肏性,楞他妈玩儿了一百多小妞儿。这帮骚屄也不值钱,就看他是他妈姚依林的侄子,家里客厅大点儿。管屁用啊,在这儿还不是照样啃窝头,我扔点儿菜都馋得丫流哈喇子,更甭说天天大中华、熊猫烟抽着了。这儿的班长也就是碍着上边儿的话给丫点儿面子,要说管用还得玩儿实惠的。”最后这句他忽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叫实惠的?”我没听明白,就问他。

“怪不得你还干老本行儿呢,落伍喽。你想我他妈整个儿一地痞,他们凭什么这么宠着我呀?不就是我开着俩饭馆儿,有钱嘛。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知道吗?钱就是爷爷。过去是谁有权谁是爷爷,现在是钱和权平辈儿了,再过几年我看这钱就比权还管用。人活着不就是想活得滋润点儿嘛!咱们弄俩钱儿靠拼命,人家弄钱靠手里这权,喊着革命就把钱弄到手了。既不费力,又没风险,坦坦然然,往兜里猛揣。现在------”

“他们敢收你钱吗?”我真不相信共产党的司法人员敢贩卖法律。

“敢吗?你最好把那吗字去了。我这俩饭馆每天的利润还不够填他们的腰包儿呢。这上边儿的得给钱,下边儿的得请饭送烟。不然我这报纸上点了名儿的“北霸天”能活到现在?还在这里这么滋润?这严打倒让公安局的发了财了。也怪我太大意,平时没给咱管片儿警察和所长上供。咱是身上有过疮的万元户呀。这严打一来给我安个欺行霸市的罪名,连我养了两只小狗熊也是一条罪状。说什么我是天天牵着两只狗熊在自由市场上横行霸道的北霸天- -----”

“那红色娘子军里的坏蛋叫南霸天呀?”

“咳,咱们北太平庄儿不是属于北京的北面嘛!你别看我没有一点儿事能算上是触犯了法律,可在严打高峰时不毙了也得来个无期,就是一年两年的我也冤得慌啊。其实他们心里也明镜似的,我这点儿事儿说放就能放了,就这样的情形最适合他们捞钱了。我一看赶紧的呗,就差把饭馆儿给卖了。这不,一直压着没上报法院,倒是上了回报纸。不过上报纸的反而没事儿,至少判不了死刑。”

“为什么?”

“越是上了报的越得严格走法律程序,你看那些毙了的有一个上报纸的吗?毙了那么多人有几个真是够死罪的呀?”

“你还别说,真是这么回事。那些人的事要是登在报纸上还不让人说这严打忒有点胡判乱杀了。我在广州时眼看着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抢了三块多钱就给毙了。”

“这不新鲜,大城市还好得多,在那些小地方儿更没谱了。有事没事的只要抓进去就得判,动不动就是无期二十年的。”

“是啊,要不我怎么说北京接我回来是让我多活了些日子,不然在广州也早冒儿(毙)了。”

“这回你死不了啦,告诉你,”他看看前边的人扒在我耳边小声说:“严打结束了。为什么姚虢和我在这儿关这么长时间呀,就是等这一天呢。你别看严打时肏一个妞儿的能枪毙,姚虢肏了一百多个,明儿个就能干起(释放),架不住人家托儿硬啊!”

他这话将他自己心中的怨气带了出来:看来这会儿还是权大于钱,人家姚虢的托儿一句话就把姚虢从死刑托到干起。我他妈来了个倾家荡产也不敢保证能干起呀!我那俩饭馆儿开得容易吗?那也是我的血汗啊。

“又他妈挠上了啊?坐好喽,我看谁敢再挠一下儿!”他把心中的怨气全发泄在号里人身上了。

这会儿的人是真老实,那身上的疥疮痒起来闹心,却坐那儿连挠都不敢挠。这都是严打以来号里又闷又潮又脏,再加上长时间不洗澡,甭说洗澡连擦一下都没那条件。那身上虱子比菜汤里的菜叶还多,这种环境条件能不长疮嘛。这疥疮在那时的号里疯行肆孽。在海淀分局时天天时时能听见“咔咔咔”的挠痒声,床板上总是一片白花花的,全是疥疮皮。有的还挠得身上血了乎拉的。我说到这儿怎么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呢,敢情是连挠都不让挠。

这时一个警察敲敲玻璃,冲二狗屄一摆头。他站起来对我说:“我那餐馆儿送饭来了,我得陪着他们喝点儿,回来再聊。这些日子素得够呛吧,待会儿我给你带回来点儿。”

他出去后又开开门,伸着脑袋冲里边喊:“都他妈老实呆着啊!三儿,看着点儿,发饭时你给传递一下,吃饭时不许聊天。”

“行了大哥,你放心走你的吧。”应声站起来一个獐头鼠目的小混混儿,他走到后边,两手一叉腰:“都听见了吧,谁聊天别怪我不客气!”

那口气,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二狗屄。

二狗屄锁上门向外边走去。看到监号的门能够让二狗屄来锁,我相信他说的话了。

这文化大革命以前、之中和之后的变化也太大了。

文革以前的警察是那么勤勤恳恳,忠于职守。从服装上就能看出他们严肃认真的工作作风,那领扣从来都是系得好好的。人们也是那么朴实忠厚,孩子们捡到一分钱也要交到警察叔叔手里,他会笑眯眯地夸奖你,把那一分钱郑重地上缴。

文革中的警察凶了,笑脸没了,口号多了,工作少了,不骂人打人的不是警察。把无产阶级专政体现得完全是暴力,就是管人打人,执法违法。

现在的警察敌我不分、好坏不清、黑白混淆、睁只眼闭只眼了。那睁着的眼拼命四处寻找着钱,那闭着的眼放任纵容着犯罪。也难说,因为他们本身就在犯罪,在利用、贩卖法律来捞取着权势与金钱。这可是无本的买卖,还可以依照行市随时涨价,看着对方的腰包薄厚就地还钱。

不,这是有本的,而且是血本。这本钱是国家的危亡,法律的尊严,社会的保障,人民的信赖。长此下去国无宁日,行法无轨,社稷腐朽,民风败坏。中华大地将血本无归。

毛泽东这句话倒是兑现了:“帝国主义预言家们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身上------资本主义复辟会随时随地发生在我们国家。”

可资本主义社会对担任国家公职者的贪污受贿更是不耻,惩治更甚。

正是文革培植了人们的私心膨胀,贪欲无度,目无法纪,胆大妄为,假公济私,口是心非。因为发动者本身就是为着权力之争的,只不过用无产阶级遮盖着自己,用资产阶级窒息着别人。当人们经过十年的梦靥霍然清醒,被愚弄的自嘲和自责使人们不再盲从了。知道主义是个别人用来煽动民众为他个人或一小撮人的目的之工具时,将一切主义信仰都抛掷九霄云外,又掉进了金钱万能的实用主义、一切向钱看的纯现实的沼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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