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八月一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洛杉矶华人社区。一个叫张新(Larry Xin Zhang)的中国人在向洛杉矶总领事馆大楼射击后,饮弹自杀了。张新? 难道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新?太意外了!
多年前的某日,我去爾灣参加一個新年聚會,參加的都是早期的留學生,每人帶一份食物,女主人特別熱情,烤箱裏是熱騰騰油亮亮的豬小排和雞腿。四川來的留學生愛德華帶了涼拌面和鹵牛肉,北京二外的校花帶來烤鴨,上海復旦的高才生一家提著一鍋茶葉蛋,大家一起包餃子。大部分人都很有知識還熱愛文學。愛德華說【詩經】是世界上最美的詩歌!他把賺錢的小店關了,全身心用【詩經】的詩體來寫現代詩歌。
餐後,大家圍桌而坐,侃侃而谈,我聽得津津有味。有人介紹我,說在《世界日報》上看到我的文章“失去光彩……“。角落裏坐著一位從未開口的男士,突然興奮地望著我說:“啊!這篇文章是你寫的啊?我把它剪下來了,收藏著呢!”他講一口標準的國語,一雙認真的大眼睛,開口面帶笑容。那是兩年前我写的一篇文章,讲的是中領館接待人員对同胞态度惡劣的故事。當時我非常生氣,就寫一文投稿《世界日報》,很快見了報,主編還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這樣的文章收到很多,準備一起送到總領館去,希望引起領館的重視并改進服務。那天的报纸我自己留了,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把我的文章剪下来保存,我受寵若驚!那个男士的名字叫张新。他知书达理个性内向,像是个留学生,他说他住圣盖博,在一个律师楼里工作。那天,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此后,张新读了一些我写的文章,通过电邮给我写来鼓励的话。他说到抱怨领事馆服务态度恶劣的文章很多,他都收藏了,還說,我寫的那篇文章不夠犀利,應該写得更激烈些。
大約十年過去了,張新约我在一个超市見面。他問我:“你的那篇文章發表後,你回中國順利嗎?有沒有遇到麻煩?”
我告訴他:“過海關時候,我曾經被叫出來站在外面,被我的護照查了又查,也許是弄錯了,但還是有點尷尬。”
他不以為然地說:“肯定是因為你寫文章而上了黑名單。” 他再三提醒我以後要小心。
某年聖誕節前,我接到張新來電,聊到家鄉他很興奮。我問他家住哪裏,他說東北,他爸爸媽媽住在吉林。我想象著東北的冬天冰天雪地,我對東北充滿了神奇的幻想,我只在夏天去了大連,從來沒有見過冬天的東北。
我問:“你回家是飛到上海轉機嗎?”
他認真地說:“是呀!我飛到上海,再轉火車坐到三棵樹。”
“三棵樹?我記得!鐵路地圖上有這個車站,很多知青都是到三棵樹下車的。” 我說。
張新一字一句地慢慢說:“然後再坐長途汽車,兩天。”
我問:“那麼你爸爸媽媽到哪裏來接你呢?”
他不動聲色繼續說:“我自己回家,他們在家裏等著我。我坐完汽車還要坐雪橇,你知道雪橇嗎?”
“啊!雪橇?就是白雪公主那種雪橇?馬車後面拖著一個三輪車?”
他一本正經回答:“不是!是狗在前面拉的那種雪橇。還要坐三天三夜,你知道嗎?”
我想起電影裏幾條狗拖著一個滑板,人坐在上面很不穩,在雪地裏被甩的東倒西歪。三天三夜?吃啥?晚上不睡覺?我問:“啊!你學過滑雪啊?狗拉的雪橇那麼小,你從美國回去,行李怎麼辦呢?”
這時候,他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跟你說著玩的,你還當真!現在哪有狗拉雪橇的?早凍死了!”那天晚上他聊很開心。他還給我發來了一個電子郵件:“節日問候:祝你和你的家人,聖誕節、新年、中國新年快樂、平安!”那是2007年。
以后的几年,我搬家、換工作,和他斷了聯系。
案发后,我连续看到一些有关的新闻报道。张新的女友海伦说:“他会去中领馆开枪,是因为某些不能说的原因。”“他心里有很多怨恨。” 我想起了张新以前和說的“黑名單“的事。看起来,他很可能有这样的疑虑,因为长期未能回國探望父母,那份渴望回國盡孝的心,从失落變成了絕望,長期抑郁成疾。一個幽默有趣又有禮貌的人,竟然選擇這樣激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江湖險峻,世事無常,人生難免遇到不平。 张新选择了他的抗争方式。好在他沒有傷害無辜,領館的工作人員是普通人,不是他的敵人,他只是向建筑物开枪,然后,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以自己的生命宣泄了一种情绪、表达了诉求,虽然这种方式并不可取。
一年過去了,總領館的彈洞早已經修復如新,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我希望張新的笑聲依然無憂無慮,希望他回到父母的身旁親人團聚,願他一路走好,天堂不需要簽證。
在张新离开这个世界一周年之际,写此文纪念一位少为人所知的海外漂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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