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僻处,紫露娉婷

        刚刚搬进这房子的时候,看见后面的露台边上有些半人高的花。这花只有三瓣,蓝紫色。花心是几棵细蕊,顶着亮黄色的花药。花叶暗绿细长,连在同样细长的绿色茎秆上。

 

        像这样的花在田纳西的乡下到处都是。没有人会刻意照顾她们。她们却似乎毫不在意。到了春天,便会自己在乡间的路旁院边发出一片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其名,也没有刻意想知道这花叫什么,只是觉得好看。

 

        后来买了几棵鸢尾,种在旁边。今年早春,鸢尾第一次开放。鸢尾花瓣要繁复亮丽得多。蓝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尾端张开,还带着黄白相间的大斑,恰如戾天飞鸢。在褐黄色的前冬落叶之间,这些明亮鲜艳的颜色,除了美丽之外,也多少带着些霸气。

 

        今年入夏之后雨水比往年多,各样的花草也似乎要茂盛些。但那些鸢尾花却再也没有发出新的花来。

 

        倒是这些小蓝花开得热闹。每天早上起来,走到后院的露台上,很容易就注意到了这些小小的花儿。从第一朵花开,已经数周过去,却还有新的花儿不停地开着。走近些看,深绿色茎叶之间,更多的花苞在渐渐长大。早些的花儿成了褐色,掉在地上,融进了旁边的褐色的土。新的花儿却还在悄悄地孕育着,待到她们的时间到了,便在这天地舞台的一处,静静地张开,再静静地枯去。

 

        这花花瓣少,也小。每瓣不过指甲盖大小,而且短而宽。她们没有鸢尾花那种流线一般的飘逸,倒像是那些出身普通长相也普通的孩子,因为一些小确幸而露出纯真笑容的脸。我在试图寻找一个词来形容她们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敦厚。

 

        其实这些花还是纤弱的。三角形的花瓣固然没有流行的纤细修长的美感,却也并不失一种更含蓄的带着些羞涩的温柔。细细看去,花瓣也是娇嫩若婴孩的皮肤。小小的蓝色花瓣藏在暗绿色的茎叶之间,一点不张扬。花药虽然是明黄色,深蓝色的花丝却有些杂乱的样子,不经意间就把这仅有的几点亮色掩住了。

 

        这花清晨绽放,常常托着漙漙的露珠。叶子,茎秆上也是这样。在早晨濛濛的雾色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过不多会儿,这些露珠便消失了。等到过午,本来是蓝紫色的娇嫩花瓣也会迅速变黄,枯干。

 

        我去网上搜寻,找到了这花的拉丁名字,叫做 Tradescantia virginiana。汉语称之为紫露草,属鸭拓草科。

 

        紫露草原本是美洲土生植物。在17世纪才被移栽到欧洲。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动人的故事。倒是她的近亲鸭拓草在日本文化里有着特殊的地位。

 

        在日语里,鸭拓草被称为露草。她们在早晨带着露水盛开,而待日中露水干涸之时,这花也就凋谢了。这样美而易逝的事物,如樱花一般,在日本文化中被常常提到。在日本古典文学,尤其是俳句里,常常能看见她的身影。据说在日本古诗集《万叶集》里有不少关于露草的诗歌。或许在人们眼里,这种花儿带着些清寂的美丽,孤儿又叫她作月草,莹草。

 

        虽则此露草非彼露草,然则那种易逝的美丽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不同的只是没有人为她们发出些可以流传的感叹而已。

 

        她们身上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坦然。极其短促的生命,极其普通的身形,却没有让她们有一丝的沮丧。她们依旧年复一年地开放着,依旧年复一年地挂着晶莹透亮的露珠。你可以说那是眼泪,却未必能参透那水滴后面到底是喜乐,还是伤心。每年都是一样普通,每年都是一样短促。

 

        想起前一阵子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见友人转发的一篇两年前的旧文。内容是一位极具才华的百岁老人的几段话。两年前这位老人的离世让网络热闹了一阵,仿佛刹那间华语文化圈里便凭空多了许多文艺老中青。我非常喜欢她近年的一部随笔。她先生在数十年前写的一本小说更是我出国时随身携带的仅有的几本书之一。读这篇旧文的时候仍旧喜欢,就随手转发了。不一会有人留言,提醒我这是两年前的文字了。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喜欢就是喜欢,应该没有什么时效性,就像我还是喜欢数千年前的《秦风》《九歌》一样。

 

        这也是心境。就像这些紫露草,随意地开着,并不为求得人们的认可,更不会去追求别人的时尚。她们就是她们自己的时尚,她们就是她们自己的歌。就算多数人不会留意她们,总在一些时候,她们会感动一些有心的人。

 

        无意中看到,这些也被称为一日花(Dayflowers)或寡妇眼泪的紫露草,花语竟然是尊崇,也有人说是爱。

 

 

 

 

 

 

 

 

 

 

 

 

 

 

2018年六月于Harrogate,Tennessee

 

此作收入2018年7月3日之《糖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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