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乱之九: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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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芝对李香说:“我发现果林城真有意思,好多女的找老美,好多男的也找老美。” 李香说:“是啊,我老公是老美,你姑找的是老美,你兰欢阿姨也是老美,对了,你看你鸿飞叔叔娶的也是老美。” 春嫂一边包外卖一边说:“你们可以成立外嫁外娶俱乐部了。” 李香笑道:“成立俱乐部还得多拉几个人。”

三人正笑着,门帘响了,一个穿着灰夹克的男子走进来,一脸的忧郁和冷寒,似乎寒冬停留在他的身体不想离开,他要了两个外卖,一盒三鲜面,一盒燃面。阿芝和颜悦色问他:“我们这里刚出来了一个新菜谱,豆腐虾仁面,你要不尝尝?” 那男人冷漠摇头,话也不想多说一句,拿了外卖径直离开。

春嫂说:“我在这儿看了这么多人,哪个不是笑呵呵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人,像死了老婆似的。” 李香悄声说:“你还真猜对了,他真的死了老婆,他老婆也是美国人。他叫苏明华,曾经可热情了,华人社区有什么活动,他都积极帮忙。有次丽华姐和老李开车去机场,中途车出了毛病,也是他去救的急。” 阿芝说:“就算老婆死了,生活总得继续啊,苦丧着一张脸,似乎全世界跟他有仇。” 李香说:“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妻子和女儿,我们都为他悲痛,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爱她们,但是四年了,他应该走出来了,不应该把自己跟外界隔绝。鸿飞主动请他去家里作客,他每次都拒绝了。”

苏明华的故事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催人泪下,不妨从四年前的一个寒冬说起。

2

办公室的灯光亮得向太阳。苏明华微微低下头,眼睛有些辣痛,他长长吁了一口气,那个庞大的项目总算有个了结。房梁搭建好了,剩下来的就是添砖加瓦。黑暗的日子熬过去了,阳光越来越灿烂。真的灿烂吗?新老板吉米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明华进了吉米的办公室,理所当然以为是探讨那个项目。吉米眼睛眨了眨,说的每个字都在明华的头顶轰隆隆爆炸:“你明天不用来了。”

什么意思?你们要炒我?” 明华身体空了,血冷了,人瘫在椅子上,想厉声地责问,想愤怒地咆哮,可惜也没有这个气力。

这是上面的意思,因为机构发生了变化,要重新组建,我们,我们也无能为力。”

明华知道那是吉米的谎言。可是他还能怎么办?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冲进办公室,把那个呕心沥血的项目迅速毁掉,你让我死,我也不让你好活!但是理智告诉他千万不能乱来,乱来也没有用。从接手那个新项目起,吉米就对明华有要求,每天都把完成的进程,以电子邮件的方式传给他,时刻都在更新。吉米早就全盘布署,设好了陷阱。

我们会给你多发一个月的薪水。” 吉米说。

我只希望,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一直咬住牙,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句完整的话。

出了公司,明华浑身冰凉,在车上想了好久,呆了好久,才启动了引擎。无论怎样绝望,怎样悲伤,他还是要回家!回家怎样跟家人交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金融危机来势汹汹,给了公司几个拳头,但是公司实力雄厚,还没到要靠裁人来降低成本,维持公司的生存。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在公司已经工作了十个春秋,业务上兢兢业业,做人时低调谦逊。前些日子,公司合并了,部门换了新经理,隔壁格子间的亨特突然消失了,明华知道他被炒了,当时心头微微震了一下,凉了一下,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总是很自信,自己有精强的业务水平,换什么样的老板都不怕。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无涯的黑暗中看见许多扭曲的问号,他强烈需要答案!但是吉米没有给他时间。一旦决定了,你就走人吧,再多的解释也是泡沫。明华想起上个月吉米还在说,我们公司的人就是一家人,彼此要相互帮助,共度难关。当时两个人还聊起了家常,才发现吉米的妻子的与明华的女儿同名,而吉米的女儿与明华的妻子同名。“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家人?“吉米当时笑着问明华。

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明华回想着,扭曲着鼻子眼睛,放声大笑起来。一家人会把一家人一脚踢到大街上吗?既然不是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姻亲关系,干吗还要举起一家人的招牌?

他的车没有直接开回家,他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一想起他的家人,他感觉一身的伤痛,一身都在流血。他亲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怎样向她们开口,他一直是妻子坚硬的脊梁,孩子崇拜的英雄。这一个晚上,他该怎样面对他们?

明华首先得面对自己。工作没了,收入也没了,家里房子和车子的贷款,就是两座山啊。明华的妻子丽沙是个美国人,这在果林城华人圈子里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时候鸿飞已经娶了蕊思。丽华姐说过:“我们果林城的华男很有魅力嘛,找了一个又一个洋妞。”

明华和丽莎是在国家公园相识的,那天他们都参加了公园的划船比赛。他跟鸿飞说过,他和她是一见钟情,她的蓝眼睛一下就温暖了他的心。有些人不看好他的婚姻,觉得美国女人不温顺,不三从四德。明华对鸿飞说:“开什么玩笑,现在还有多少中国女人三从四德?” 鸿飞哈哈笑道:“让他们去嫉妒吧。”

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暖不暖身,舒服不舒服,明华自己最清楚,在他看来,丽莎比好多中国女人还贤惠,烧饭、洗衣、种花种菜,干什么都利索干净,什么都井井有条。有人说,两个人文化不同,没有共同语言。这个要明华自己感觉,他觉得他和丽莎之间的语言,比同他自己的父母还要多。闲暇时光,明华喜欢看欧美的电影,这个他父母不可能同他分享吧?明华学的是理科,但爱的是音乐,从小就喜欢听西方音乐,比如交响乐、意大利歌剧,而他的父母是忠诚的京剧迷,明华对咿咿呀呀的京戏唱腔没有缘,一听见就皱眉头。

初婚是甜蜜欢快的,是春风中的燕子悠闲地飞过湖面,是月光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他们只要有时间就去欧洲度假。明华总是忘不了那个罗马的夏天,他们在波各塞花园(Villa Borghese Gardens)迷路了,不远处的老歌剧院,飘来一段《茶花女》的咏叹调,咏叹调里起伏的爱和柔情,拥抱阳光和风,还有玫瑰的幽香,落在他们的耳边。世界都消失了,那歌声像天堂的光,空灵而清亮,直接穿透人心,就那么一刹那,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了泪光。他们痴情对望,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对方的灵魂,他们的灵魂永远都在一起!

丽莎很快就怀了孩子,他们在欢喜中期待生命的降临。没多久,丽莎工作的机构,因为政府的资助没有申请下来,只有裁人,丽莎不幸中招。明华安慰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怀孩子了,不如不干。丽莎说,怎么说也是一份工作。明华说,你一个当秘书的,能挣得了多少,还朝九晚五的辛苦,不如回家休息,反正家里有我就行了。真的,这个家有他就行了,丽莎知道,他的能力和胸怀,能撑起一个家的幸福和温暖。

女儿的降临,给这个幸福的家添了更多的快乐,更多的美丽。女儿提娜乖巧可爱,夫妇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爱她才好。提娜从小就精力旺盛,送她去学芭蕾,芭蕾运动量不够,消耗不完她的体力。于是把她送到体操房,这下她满意了,蹦上跳下的,一口气不歇,可以翻十几个筋斗。体操房的老师说,提娜天赋好,好好练下去,可以去当雷顿第二,拿下全能的奥运金牌。一家人虽然做着奥运的金牌梦,但也知道路要一步步走,银子如水一样的花,教练费、体操服、参赛的机票、出门要住酒店......这个夏天,丽莎要送提娜去加州,参加一个体操夏令营,杂七杂八的费用堆积起来,那是一个不薄的数字。丽莎思前虑后,总是不安,家里还有沉重的房贷和车贷,家里只有明华一个人工作。明华安慰妻子说,亲爱的,别皱起一张脸,孩子的前途,值得我们的投资,你不要担心太多,只要我还在工作,你就放心带着提娜去加州吧。

但是现在明华失去了工作,这个家怎么走?说近点,下个月的账单怎么付?说远点,提娜的奥运梦怎么圆?明华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灭了灯,好长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卷缩在黑暗里,黑暗里似乎有头巨兽,血红的眼睛正盯住他。他必须逃,他该怎样逃回家?回家面对妻子的柔情和孩子的笑脸?

他不能让妻子担心,他只能撒谎!他在公园独自痛苦的时候,就给丽莎挂了个电话,说是要加班。两个小时后,他撑起筋骨,还是把车开回了家。家里的灯还亮着,进了门,丽莎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只是说提娜已经睡了,睡前还在唠叨爸爸,说爸爸该回家了,爸爸在外边干活真是辛苦。明华一听,胸口一阵发紧发酸,眼前半明半暗,他把丽莎拉到沙发前,想盖也盖不住的话,全都冲了出来。

3

那些年美国正在遭遇金融危机,许多人都在失业,恶梦一般的日子,咬牙切齿熬过去吧。但是丽莎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头上本来是好好的蓝天,忽然间就咆哮过一场龙卷风。她苍白着一张脸,发出来的声音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在尽力安慰他:“现在美国这个大环境,我们也躲不过去,迟早都要面对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来总比晚来好吧。”明华摇着头,吐出来的气,虚渺无力,似乎比游丝还细:“我们两个大人还好办,但是提娜怎么办,总不能苦了她吧?”

提娜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当父母的必须在后面撑着,给力给银子。想着女儿,夫妻二人都是一夜未眠,他们在黑夜中抱紧了对方,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想让对方知道。在孩子面前更要小心,纵然外面有狂风暴雨,但关上门的家,必须是温暖的,安全的,一切如旧的稳定。那天丽莎从娘家回来,眼睛漾着笑意,她对明华说:“我给父母谈了我们的状况,他们愿意支持我们,主要也是因为提娜,他们愿意借出一万美元。”明华知道一万美元不是一个小数,老丈人家也不是好宽裕的人家。丽莎说:“我妈说了,告诉明华不要太焦虑。在家好好休息,调整调整,投简历继续找工作。过了这周,我就带着提娜去夏令营。”

明华点了点头,但心里着实不好受,妻子嫁给自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向娘家求助。失业在家,明华整日茫然然,天地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无边,没有色彩和层次。他从失业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往外边投简历,越急越没有消息,一个面试的电话都没有!丽莎总是说,不用急,你迟早会有新工作的。丽莎越安慰他,他的心越发沉得像古树的老根。

那个阴暗的清晨,天上飞着细雨。明华送妻子和女儿去机场。丽莎早对明华说过,这个夏令营对提娜很重要,那里的教练都是曾经的奥运冠军,夏令营完后,紧跟着几场重要比赛,只要在比赛中拿了名次,就可以入选国家体操中心(中心在德克加斯州),到时候自然有赞助商找上门来。

爸爸在家努力挣钱,妈妈陪着我去参加训练,爸爸妈妈都很辛苦。” 女儿娇俏的童音,让明华听得百感交集,可爱的女儿啊,你并不知道爸爸失业了!明华手握方向盘,一阵心神恍惚,居然在高速公路上下错了路口!那不是去机场的路口,而是去他曾经公司的路口。丽莎看出来了,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只是轻言细语说,没关系,下错了就下错了,等会儿再把车调过头重上高速。明华只是苦笑,公司那么无情抛弃了他,他潜意识里还是念着公司,放不下啊,多少心血和感情都赔进去了。

他静了静,重新上了高速。谁也不知道,一辆大卡车突然向他横冲过来,当然不是明华的错,是卡车的错,卡车的司机劳累过度,在车上睡着了。他这一觉,睡错了地点和时间,不早不晚,让明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远离了人间。

一场车祸,两个家的悲剧,在法庭上,卡车司机声泪俱下,他要养家,他有五个孩子,老婆没有工作,他的压力大,所以必须加班干活。他这不分黑夜的加班,把自己送进了监牢,谁会去照顾他的亲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陪审员的眼睛都红了。

但是明华呢?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痛?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疼痛,因为无法相信,觉得只是一个恶梦而已,浑身上下一片空荡荡的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当他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家了,悲痛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子,很慢很重地锯他的心脏,锯他的四肢,锯他的头颅,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常常痛得从梦中惊醒过来,对着窗外漆黑的天,一阵咆哮,像狼一样的咆哮。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他的痛,谁也没有去报警。

家破人亡,又没有工作,明华惶惶然滾向崩溃的黑洞里。他甚至想过自杀,去另一个世界同妻女见面。但是他不能,他下不了手!他的父母还健在。他有一个姐姐在纽约,怕他出事,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强行同他通话。姐姐总是说,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爸爸妈妈想。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爸爸妈妈的眼泪其实比你还多!

姐姐的丈夫歪在沙发上,瘪了瘪嘴对老婆说:“别理你弟了,浪费电话费,唧唧歪歪的,这小子也太矫情了,像个酸娘们,你看看,保险公司给的赔款还贼多,人都死了,干嘛不开始新生活?回国玩玩看看,以他的条件,好多的狐狸姑娘蜘蛛姑娘都会......”

都会扑过来咬你两口,你舒服啊你舒服。“姐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姐姐喝断了,她越想越气,气得开始动手动脚:“你是不是很嫉妒我弟?是不是也想着我们母子两个出门被车撞飞了,报废了,你好发死人的横财,然后去找小妖精快活,我告诉你!就凭你这歪心坏胆,你就没有那个命。”姐夫一边躲她的拳打脚踢,一边点头作揖道:你别揪我的耳朵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命,我的命里没有狐狸和蜘蛛,只有美丽的母狮子,我是要和母狮子在一个山洞里滚打一辈子的。”

4

又过了半年,明华阴郁的天空有了几缕阳光。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个国家公园,明华在里面从事电脑技术,从编程到系统安全,都是他一个人全权负责。公园因为属于联邦政府,明华便成了联邦公务员。明华都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幸运,他感觉是妻女在天堂保佑的他。虽然时间可以疗伤,可以冲淡悲痛,这么多日日夜夜过去了,他依然孑然一身,每夜上床前,他都希望有个梦,梦里有丽莎的温柔,提娜的笑脸,但是今夜的梦里没有妻女,却出现了吉米,那个端掉他饭碗的老板。明华在梦里有把枪,有把刀,他可以用枪打死他,用刀砍伤他。他对他恨之入骨,明华却没有动手,他选择了离开,因为他曾经对他说过:“ 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强迫自己遗忘,忘掉那个潜意识的仇人,因为他已经有了新职业。他的业余时间,如果不是钻研业务,便是参加公园的各类义务活动,比如修路、修桥、捡烂叶、给露营的青少年提供帐篷和水。他在与人的接触中,重新感受了生命的温暖和亲切。他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节假日他飞去纽约见姐姐,给侄儿买贵重的乐器,那三千美元的小提琴,姐姐全家人都笑了。后来,姐姐把父母也接到美国长住,他飞纽约的次数更频繁了。

父母和姐姐时不时都会敲打他:“适当的时候,可以找一个人。” 果林城的一群人也在关心他,李香和丽华姐都很积极,想方设法给他介绍适龄的女朋友。她们小心地问:“我们知道一个好姑娘,要不要......” 他现在心静了,不像过去那样报以冷漠或是愤怒,他知道怎样用智慧去敷衍亲友,用漂亮的谎言去安慰他们:“我会找的,您们放心吧。” 鸿飞一家请他出去吃饭,他也欣然赴约。他喜欢鸿飞一家人,很宽松友好的氛围,没有谁明里暗里提醒他:你应该找个伴了!

他只告诉了鸿飞一人,他是怎样找到国家公园的工作。国家公园的公墓里,有他妻女的亡魂。国家公园还是他和丽莎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太多的记忆和情感的堆积。虽然公园离家较远,但他还是经常开车去看她们,除了每年的祭日,中国的清明节、妻子的生日,女儿的生日,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他都会去陪她们说说话。鸿飞听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多说。

那个微雨的清晨,明华又去看她们。中午他去附近的餐馆吃饭,顺便买了份当地的报纸,无意中看见国家公园正在招聘,也符合他的专业。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胸口忽然发热:如果我拿了这份工,我就和她们天天在一起了。或许是她们冥冥之中的保佑,在经济恶化,竞争激烈的那个年头,他居然捧到了联邦政府的饭碗。众人都认为是个奇迹。

明华确实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同时热衷于公园的义务活动。他自告奋勇,在周末当上了守林人。守林期间,曾在森林的河水中救起过一个轻身的少女,那少女自杀的理由很简单,因情而困,男朋友跟其他女孩跑了,让她觉得在学校特没面子。明华问她,你想过你的亲人没有,你如果走了,他们会承受多大的痛苦,你知道不知道?当他说起自己的故事,那种失去亲人的巨痛直到现在还在折磨他,有时候是刀,一刀刀砍在头上身上,有时候是针,一针针穿过五脏六肺。明花声声哽咽,少女也泪流满面,她发誓要学好,这一生再不做对不起父母的傻事。

一个月后,少女的父母找到国家公园的负责人,要求面见一个亚洲模样的守林人。他们说,那个男人不仅救了他们女儿的生命,而且改变了她的人生,自打投水事件后,女儿不再贪玩,一心学习,对父母也礼貌温顺,完全变了一个人。女儿主动向父母提及了那个晚上投河的故事,但她却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父母说,这还不好办吗?我们直接去国家公园找他。

明华的上司追问明华,你做了这么大件好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明华只是摇头,他平静一笑说道:“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救她的,再说那天我是守林人,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责任范围内的事。” 明华因为这起救人事情,再加上他平日的积极和上进,一年后他就升了职,加了薪。不过生活依旧,他还是一个人,一大把的时间,全都奉献给了义务活动。

5

那是个秋天的周末,雾霾沉沉,烟雨霏霏,明华依然义务守林。到了黄昏,雨下得急了,又是闪电又是打雷,他知道公园里有些露营的人,也知道公园有条公路需要维修,下雨路滑,开车不小心就会冲到河里去,已经发生过两起交通事故了,维修报告打上去了,但是政府没有钱,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拿出去打伊拉克,拿出去炸阿富汗,另外还要去捉拿拉登。国家公园所需的资金无法到位,只能做些小范围的修修补补。

天已经黑了,一道闪电,刹那间惊破了天地,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明华听得心惊,他感觉那轰隆一声巨响不是打雷声,而是落水声。一定是暴雨冲烂了路,路上的车掉进了水里。他凭着声音的方向往前冲,往前冲,冲过树林时,果然看见一部越野车以四十五度的倾斜状态,正往下沉,正往下沉!明华想也不想就跳入了河里,他满脑子都是救人救人,一定要把司机救出来!

明华在救投水少女时,还没有救人的经验,那女孩在水中对他又是抓脸,又是抱腰,要不是他力气大,两个人差点儿就同归于尽了。想想还是怕,没多久,明华自费参加了一个救生员培训班,要以一种专业的态度和技能,去应付各种复杂的状况。

到底是拿了培训证的救生员,明华沉着不乱地游过去,在漆黑的雨夜里,凭感觉打开了车门,拖出司机就往岸边游。上了岸,司机四肢瘫在地上,明华把他放平,正准备为他清理气道,

那人突然喘着气,挣扎着,发出虚弱而焦虑的低喊:“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她们,她们,还在车上......”

丽莎和提娜?明华的妻子和女儿?明华脑子一片黑,一片麻,一片撕裂,一片地震山撼。他是谁?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又一道闪电照过来,照亮了人世间的惊天秘密!那个地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初无情踢走他的老板吉米!就是他,就是吉米!先让明华失去工作,再让明华失去妻女。明华曾经咬牙切齿,吉米就是杀害他妻女的凶手!他的丽莎,他的提娜,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就是被眼前的魔鬼咬断的生命!

明华当年在公司的时候就知道,吉米的妻子名字是提娜,跟自己的女儿相重,而吉米的女儿名字是丽莎,又跟自己的妻子相重,不过美国人重名的人多的是,他当时也不以为然。可是在这个夜晚里,听见吉米一声声喊着丽莎和提娜,落在明华的耳朵里,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 吉米乞求道,有气无力地乞求道。

丽莎和提娜早死了!” 明华冷冰冰看着他。

又一道闪电扑来,躺在地上的吉米看清了站在地上的明华。对于吉米,黑悚悚站在地上的不是明华,是庞大无情的死神。

是你!”

是我。”

明华对吉米说出的每个字,很冷也很亮:“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一刹那天地翻覆,前事冥蒙,吉米想起了。”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就是那句话。”

明华遵守曾经的誓言,转过身去,把黑暗、孤独、恐怖全部留给了吉米。愤怒归愤怒,理智归理智,明华还是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拿出手机打了911,头脑清晰,口齿也清晰,向警察报告了车祸事故的地点。明华知道,吉米也知道,救人的关键时刻(黄金六分钟)早过去了。


 

十 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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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曾冒生命之险救过陌生人,但也曾见死不救,善神和恶神较量的战场就是人心。他似乎也没后悔过,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有爱有恨,他从来不以神的标准要求自己......

 

作者:孟悟   长篇 小说曾连载 2018  1-3 期《海外文摘 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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