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妇唱夫随,琴瑟和鸣体现在方方面面。这俩人的共同爱好特别多,不仅在教育我时拧成一股绳,在钻研别人是怎么想的上也颇有共鸣。每到睡觉的时候,熄了灯,这二人便展开卧谈会。我们家就一间小平房,一张双人床,我都挺大的了还得和他俩睡一起,而且是把我放中间。俩人这个能嘀咕啊,说不完的共同语言。
"那谁给小张介绍了个对象,三十六腿儿的,唉你说,那谁是不憋着什么坏呢?",嘀咕声霸道地钻进我左耳,另一个立即心有灵犀,嘀咕声霸道地钻进我右耳:"那谁最坏了。凡事都得拿尖儿。她自己找了个四十八腿儿的,给别人介绍三十六腿儿的,连这个都得压人一头…"
所谓三十六腿儿四十八腿儿,是七十年代末到八二年左右,形容一个准备娶媳妇的男人的。这个专有名词只在给女方介绍对象时使用,腿儿越多说明此人越富有,在相亲市场上越受欢迎。"某某的对象是四十八腿儿的",当然不是说那男青年长了四十八条腿,而是指他虽然还没有对象,可已经为结婚置办好了十二件家具,大多是自己买木料然后自己托关系找朋友打的,沙发也好椅子也好,扶手靠背的高低比例都不对头,人坐上去别说舒服还怪难受的,因为budget有限,买不起现成的成套家具。但即使是自己打的,四十八腿儿在当时也是非常豪华的阵容了,女青年若能找个四十八腿儿的对象,那一定是倍儿有面子。这个娶媳妇的条件很快就过时了,现在恐怕没几个还记得中国曾有那么几年,把一个小伙子夸成一只蜈蚣是连介绍人都觉得脸上有光的事。可我却记得特别牢,因为有段时间的夜晚,我曾被没完没了地强化记忆。爸每回的分析都让妈佩服,妈常夸他有非凡地洞悉人性的能力。后来我长大了曾看过杨绛的回忆录,惊愕地发现原来她和钱钟书也好这口儿啊,没事儿就琢磨别人。钱杨二位可是公认的大知识分子,公认的感情甚笃之佳偶,原来也这么八卦呀!太接地气了。看来这个能'琢磨外人是怎么想的'也是好夫妻的必要条件之一,少这一项少了多少共同语言,少了多少感情粘合剂。夫妻间一定要趣味相投,共同爱好八卦。爸妈的睡前交流是他俩的催眠药,不如此便不能入睡。可我当时还小,认识不到这么深刻,只觉得那嘀咕比蚊子声还烦人,左右耳争相辉映如立体声环绕,那些'腿儿'搅得我根本睡不了觉,本来上课注意力就不集中,睡眠不足就更雪上加霜。我夹在他们中间,懦弱地开口:"别聊了…",妈厉声大喝:"死觉!"爸冲着我撇嘴:"怎么这么不懂事,就想着你自己。太自私。"
爸妈是天作之合,我常想妈怎么有这么好的命,能找到爸这样'狗着'她的男人。她凭什么呢?我又哪点比她差呢?为何我找到的男人就都这么渣呢。除了长相我不如她,其他的脾气什么的,我比她强多了,连人品,我都敢说我比她强。凭什么呢?就因为我长得不如她,我就要遭这么大的罪?我们家这三代女人的长相,是一代不如一代,姥姥最漂亮,妈不如她,因为姥爷其貌不扬,我又不如我妈,因为爸其貌不扬。妈没有姥姥的完美脸型,她长了张大圆脸,如曹元朗笔下'圆满肥白的孕妇的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不那么刻薄的话是'脸若银盆',形容薛宝钗的。那时候这还是美女的标配。七八十年代的女演员大多是这样的脸型,妈长的就象其中之一,就是那个演<五朵金花>的杨丽坤。这在当时是相当美的了。她在张家口那个村是有名的美女,那些从北京去的,见过世面的大学毕业生都被她吸引,管她叫'大苹果',因为她红苹果般水灵灵的脸。这么诱人的大苹果竟被我爸给摘到了,爸的沾沾自喜可想而知。
就这么点儿长处,就能让我爸放弃尊严放弃对我的保护,眼看着我被亲妈虐待而不管?不仅不管甚至为了讨好我妈还要痛打落水狗,在我妈对着我发狠的时候还再踹上一脚。这个哄女人开心的方式实在太残忍了。说实在的我挺瞧不起我爸的。我觉得他不是男子汉。我心目中的男子汉不是打老婆的'纯爷们儿',可也不是我爸这种太监,明知道老婆这么做不对却不能制止的人。这真是对女人好么?对她卑躬曲膝由着她的性子,想怎么发作就怎么发作,张口就骂你祖宗八代,让别人都在背后讥讽她,这真是对女人好么?假如这样真能让女人舒心痛快,为什么我妈的个性是越来越糟糕而不是越来越平和呢?
我后来曾问过我爸,我问他为何就眼看着妈胡闹而不制止,"你自己就不觉得难受么?"爸长吁短叹:"难受啊,可有什么法子呢。男人不就是应该忍让的么,自己憋屈着让女人高兴,这才是好男人。"其实你真没办法么?你一个男的,有一千种办法能够制止老婆瞎胡闹,只要你想。爸在让妈当好女人还是让自己当好男人的选择中当仁不让地选择了后者。在我妈的劣质形象衬托下,他'好男人'的光辉形象如毛主席像章般向外四射着光芒。'老刘是真爱他老婆啊,啧啧!','隔壁刘老师是模范丈夫,知道让着,你学着点!'而我妈又是什么形象呢?泼,凶,恶,没人要,刘老师这样的好汉怎么就无好妻呢。表面上我妈强势爸是小跟班整天挨骂,实际上婚姻主动权是纂在他手里的。妈自己就常感叹,"我什么优点都没有,幸亏遇到你爸。"四十岁以后他们的强弱便倒了个个儿,妈再也不敢张口就骂,受了爸的气也只能自己偷偷哭,在爸面前一点底气都没有了,爸成功地把自己由奴隶变成了将军,把一只天鹅变成了塘鸭。
假如不是爸的放纵,妈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命不该是这样的。我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将来找对象,绝不能要我爸这样的男人。我极看不惯男人在追女人时那幅谄媚的奴才相,我很讨厌男人在女人面前做低伏小状,那样子总让我联想到我爸,进而产生一种恶心感。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志向毁了我一生。
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埋藏一个质问,对我父亲。你是个男的,你这么强有力,为什么你保护不了自己的崽儿?别以为那是亲妈就天然拥有某种特权,伤害不会因为是亲妈而减轻,反而会更疼。为什么你能这样冷漠,为什么你就在我身边,你也看到我在求助,却不伸出援手?我后来真问过我爸这个问题,那时候我上大学了,他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天外来客。"妈管教孩子天经地义,哪儿有拦着的?"我天真地以为他会觉得当初自己是不对的,这么多年我放不下这个结,我虽然是个孩子,可我也是人哪!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们亲生的孩子呢?你们不想要孩子,可以不生啊!"那时候哪儿有不要孩子的?没孩子会让人议论的…"原来是为了你们自己的脸面。那为什么生下来却又不善待我呢?
"怎么叫不善待你了?我们又没把你扔垃圾堆里!严格要求孩子就叫不善待你啦?忒不懂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你将来就知道了!孩子不能惯着!溺爱孩子相当于犯罪!一个人小时候受的气越多,他将来的道路越顺畅。你想啊,你把最难咽的气都吞咽下去了,那别人再怎么欺负你你也不当回事了,对不对?我一直跟你强调人心都是坏的,人性都是恶的,你摔个跟头别人一定哈哈笑的,所以你就得练这个本事,不把别人强加在你身上的苦当回事。人都是先苦后甜易,先甜后苦难。小时候生活在蜜罐里了,将来一点委屈都过不去,小时候把什么苦都尝遍了,别人稍微给你点甜头你就会觉得特幸福。是不是这个理?"我面色如常,心里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我呸!"
我早早就知道,和父母是没道理可讲的。我怨他们,他们又怨谁去呢?"我们都是经历过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的,对人不能存一点信任。你绝想不到那人能坏到什么地步,你这儿挂着窗帘刚说点什么,隔壁强子妈就给你告密去…困难时期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之间都你偷我一把米,我偷你一块窝头的…哪儿有什么信任啊,为了能活,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人不能跟活着讨价还价。"
人活于世,最大的不公平就是不能选择出身。倘若能选,他们也绝不愿出生在各自的家庭。他们为人处事的那些奇葩观念,根深蒂固奉为真理的扭曲三观,难道不是暴力家庭和丑陋的时代烙在他们身上的印迹么,也没跟他们商量,他们又找谁说理去呢。纠结于'上天为何如此不公'纯属自找不痛快。我不去跟父母辩驳他们那荒唐的认知,什么小时候吃尽苦的长大了更容易尝到幸福,因为我知道那是绝对的谬论,所以我只一笑了之,就当听笑话。无论是我自己,还是我从书上从各种渠道听到看到的,都正相反。童年不幸的,长大了不幸的概率比小时候生活在蜜罐里的人大的多。这其实是有内在关联的,可惜他们偏要拒绝去学,去观察,去听。人性中那些好的东西,比如善,比如无私的爱,奉献,比如替人着想,发自内心地关怀他人,这些人性中的温暖都是怎么来的?是养出来的!是用甜蜜的关系滋养出来的,不是从虐待从忽视中九死一生地挣扎出来的,那样出来的只有畸形,只有毒果,正如他们自己,可怜他们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当然他们从来不认为他们对我的所做所为是虐待。只要是亲生父母,就说明初衷是好的;只要初衷是好的,就拥有了尚方宝剑,就无论做什么都不是虐待。为了锻炼我的胆量,爸竟然故意让我受惊吓,哪儿有打架斗殴的往人头上拍板砖的,满地是血的,带我去看,理由是"你小时候不经历这些,大了可怎么办呢?温室的花朵怎么行呢?"他发自内心地替我担忧。可他们对我的刻意磨练收到的全是反效果,我越来越没起色,于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我妈终于崩溃了。她不再吼叫撕打,她陷入了很痛苦的抑郁中。天天哭,以泪洗面,"你是想让我死,对吧,"她睁着两只哭肿的眼,眼中是绝望的空洞,象两个黑幽幽的大坑。"你就是想看我死,对不对?我死了你就高兴了,对不对…",我手里拿着考糊了的试卷,不发一言,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爸一如既往地坐在一旁无能为力,唉声叹气,还是妈一位同事看不下去,跑来对她说:"你别这样,别这样吓她,对她将来是不好的…"终于我在小升初的统考中也考砸了,数学没能得一百,也就意味着我无法到她找好的一所北京的初中去继续借读,我只能回原籍去上中学。她为了我能在北京读书,托人求人就差给人跪下了,才得到一个承诺,只要我升学考试总分上195。当时小升初是各区统考,一般语文很难得满分一百,作文和总结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这几项加起来怎么也要扣个五六分的,这就意味着数学必须满分,一道不能错。可我错了一道小填空题。她得到我丢了两分的消息是在一天的下午,她跌跌撞撞地从单位出来,走了没几步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那是靠近白石桥的一个路口,她坐在马路崖子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从学校坐无轨回家,刚好看到她在车站不远处痛哭,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去安慰她,那是我妈。"全完啦…全完啦呀!"我听到她这样哭喊,哭得那个惨,好几次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她的角度想,她是有理由绝望的。她为了我低三下四求尽了人,脸都不要了,而我却这么不争气,她是有理由向天呐喊向我讨债的。我走到她身边想要开口,不知道说什么,她见是我,一把拉住我胳膊,"去死,咱们一块,去死!"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拉着我向街上的车流直冲了进去。
我们没有死成。想死其实也没那么容易的。警察把我们揪到了岗楼里,那会儿十字路口还有这个,爸灰溜溜地把我们给领走,妈哭了整一个暑假。初中以后她没有力气再管我了。我的块头迅速壮大,变成了班里最粗胖的姑娘,比她高出一头半,她要跟我说话就不得不仰视我,这个外部的强弱对比自然影响了内心。她不再打我,我的学习成绩开始直线上升,对几何,化学,文学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是学霸,差远了。我上的初高中都很一般,不是重点,我们那个高中每年能考上大本的超不过十人,算上大专也就二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