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过世十八年了。她走时我在日本,家人怕我伤心,一直瞒着,直到两千年五月我去上海旅行,才在街头电话亭里听说了噩耗。那时她已下葬六个月了。
对于奶奶的故去,我并不意外。出国前几年她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当时我还在上大学,偶尔回家,我家还和爷爷奶奶及老叔家同住一栋小楼。每次回去,奶奶都坐在一楼那张花梨木的沙发上,穿件斜襟蓝大褂,雕塑般寂然。那时她头发已花白,面色黑黄,额头眼角的皱纹仿佛一道道沟渠,蓄满了岁月。她的嘴角总挂着淡淡的笑影,像雨后路面上清浅的水洼。两手枯瘦,皮肤松松垮垮裹在上头,布满褐色老人斑。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坐着,时钟在她头顶滴答,滴答,寂寥地走。黄昏的阳光从窗子射进来,斜斜打在她身上。光柱中灰尘飞舞,她就一动不动端坐在飞尘里,浑身苍黄的暮色。她眼里也染上了这暮色,从原本的灰白、呆滞,变得难得地温润和灵活。
我进门时,喊声奶奶,她的眼就蓦然一亮,很多情感从那小小窗口奔涌出来,仿佛那是她攒了许久的生命力,只待我回家时一股脑儿倾泻。她枯黄的脸上有了光彩,嘴唇也张开了,露出几个没了牙的空洞。她的目光追随着我,满屋飘移。有次她脑子清醒时,还喊我给她剪指甲。她的指甲又厚又硬,灰灰的,像云母。我只剪几下就没了耐心,说句您的指甲太难剪了!就跑开了。奶奶在身后咯咯笑,快乐得像个孩子。
结婚前带某人回家,奶奶照例坐在老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连连点头,边点,嘴里边一遍遍念叨:女婿,好,好!一连说了很多声好,声音很大,神情里有种奇异的欢喜。其实那时她已很胡涂,常认不清人,但她始终认得我,也知道某人的身份。
后来奶奶在外出溜达时忘了带拐杖,摔了一跤,肋骨断了,从那以后精神就每况愈下,老年痴呆症日趋严重,终于在九九年底过世,享年七十九岁。
我不知奶奶是从哪儿嫁到爷爷家的,娘家远吗。打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呆在那个小山村,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算起来,当时她只有五十上下,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是长子,也是当时唯一一个走出大山的人。他先是放电影,而后是参军,带着母亲远走辽宁。我和弟弟就成了留守儿童,在奶奶的荫蔽下渡过学前岁月。
那时奶奶的头发还很黑,很厚,在脑后挽起一个松松的髻。她的衣服都是斜襟的,裤子肥大,小腿以下被黑色裹脚布一圈圈缠起来,露出一双小脚。脚很小,像粽子,走起路来不大稳当,但她就用这样的一双小脚日夜奔走,从灶台到猪圈,从井口到田头,从春到冬,从壮年到迟暮。
奶奶不是美女,但眉梢眼角永远有股清平祥和之气,使她看起来很舒服。她性情温和,极少发火,即便我干了坏事,她也只是佯装嗔怒,虚张声势地吆喝几声,而我只需做个鬼脸,她就会扑哧一笑说:这丫头!
和乡下的其他女人一样,每天天刚蒙蒙亮,奶奶就要起来喂猪。她用大黑铁锅煮剩菜、树叶、麦麸的混合物,煮好后倒进一只大桶,拎到猪圈门外,一瓢瓢倒进食槽。猪们就蜂拥而至,边吃边快活地哼哼。接着是喂鸡。奶奶用簸箕盛了玉米粒,往房檐下一站,嘴里“咕咕”喊着,鸡们便扇着翅膀跑来,将她团团包围。她就开始撒米,一把把,撒老远,像下了阵黄金雨。鸡们又扇着翅膀跑开,争先恐后地啄,把每一粒米都啄光就开始闲庭信步,酝酿下蛋事宜。蛋都下在柴房里。柴房里堆满柴禾干草和工具,鸡就在里面随意找地儿下,下完咯咯哒哒叫,让全世界知晓。于是奶奶就带我去捡蛋,常常要犄角旮旯儿地翻,才能在某个角落里找到,长圆形,粉粉的,还带着鸡的体温。照例埋在装粮食的红漆板柜里。柜里装满了米,玉米小米高粱米,信手一模,就能摸到几只圆滚滚的蛋。蛋攒多了,奶奶就用大柳条篮装了,挎着,步行到十几里开外的集市上卖掉,再用卖蛋的钱买其它生活用品。
有一次,我跟着奶奶去卖蛋。蛋很快卖光了,奶奶就领我走进供销社,给我买糖吃,就是那种最普通的蔗糖,包着简陋的糖纸,里面是琥珀色糖果,只要一分钱一颗。奶奶买了十颗,五颗给弟弟,五颗给我。回家路上,我攥着自己的五颗糖,一颗接一颗吃,吃得摇头摆尾,心花怒放。彼时夕阳西下,金色夕阳照着穿蓝大褂的奶奶,也照着蹦蹦跳跳的我。我们一老一小走在悠长、悠长的山路上,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两侧都是青山,路旁是条小溪,溪水叮咚响,溪边生满白色雏菊,我和奶奶的笑声洒满一路。很快我就吃光了自己的糖果,又跟奶奶撒娇,要吃弟弟的。奶奶最疼我,禁不住我的缠磨,一颗颗给我,到最后只给弟弟留了一颗。至今想起,我还会不好意思。
奶奶每天要操持一大家子的饭菜,还要在农忙时把午饭送进山里,给种地的爷爷和叔叔们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来做去,也不过就是些玉米面饽饽,萝卜咸菜,棒碴粥,时令菜蔬。主食都是粗粮,菜里也鲜少见肉,但味道却让我怀念至今:玉米面饽饽里加了野菜,用大铁锅煎得一面金黄酥脆,咬起来咯嘣咯嘣响;萝卜和鬼子姜咸菜又脆又香;茄子豆角和西红柿一起炖,有种说不出的清鲜口感;老豆腐是奶奶自己做的,雪白一块,蘸着墨绿的韭花酱,豆腐味格外浓。赶上端午,奶奶会包粽子,有大黄米馅儿,糯米红枣馅儿,煮上几个钟头,满屋竹叶香。煮好的粽子个个瓷瓷实实有棱有角,撒上一把白糖,咬一口,香甜软糯,叫人终生难忘。
记忆里吃过的最好吃的手擀面,是奶奶做的。那是个夏日午后,家里来了客人,奶奶特地做白面面条招待。她在厚墩墩的木案板上擀面,切面,将切好的面一根根拈起,抻长,抖几抖,丢进爆过葱花的滚水中。面在水里上下浮沉,将熟时,下碧绿的小白菜,须臾起锅,连汤带面,全舀进一个青灰瓦盆。奶奶将瓦盆端到炕沿,炕上已放好八仙桌,桌中间一碟萝卜咸菜,一摞搪瓷碗。奶奶就用葫芦瓢一碗碗盛面,先给客人,再给我们。面雪白雪白,宽宽挺挺,汤很稠,擀面时撒的干面粉都在里面。爆得发黄的葱花发出浓烈的葱香。小白菜也飘出特有的香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放。我借来客的光吃了两碗,肚子吃得溜圆,还觉意犹未尽。时至今日,已有多少美味的汤面进入过肚腹,却再没那一日的香甜,动人。
从出生起的整整八年,我都在奶奶身边,每天跟着她做各种事:采香椿芽,槐树花,做香椿鱼,槐花蛋;采桑葚,紫的,红的,吃得满嘴满手紫红浆汁;在老屋毗邻的山坡上摘梨子,摘酸枣儿;在菜地里摘茄子,摘倭瓜蛋;在雨后松林里采鲜蘑,采木耳;爬树摘杏叶,熬泔水喂猪;在河边洗衣服,用棒槌在青石板上敲打;在灶膛余烬里烤玉米,烧栗子;推着石磨的横杆磨黄豆,做豆腐;推着碾子碾玉米,做棒碴;秋天,坐在成堆的老玉米间搓玉米粒;年前,将红纸剪成窗花,用糨糊贴在白窗纸上……从秋到冬,从春到夏。奶奶不只是奶奶,还是母亲,保护神,灵魂画手,在我们白纸般的灵魂上画下缤纷的底色。
所以当到了学龄,父亲接我们去辽宁同住时,我走得那么依依不舍。我们要先走几里山路到村口,再在村口坐公交车去县城,然后在县城转车去北京,最后从北京坐火车前往辽宁。初次分别时,在呼呼喘着粗气的老式大巴前,我抱着奶奶的腿哭叫,死活不肯上车,最后还是被父亲拉上车去,在弥漫着狐臭和机油味的车厢里,透过沾满了尘土、模模糊糊的后车窗,看风中的奶奶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
因多年不和父母在一起,在抵达辽宁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感到隔膜。我家住在军营里一座红砖家属楼的二层,阳台外侧是一根根天蓝铁棍护栏。我就把腿从铁棍缝隙里伸出去,一手抓着一根铁棍,坐在阳台上,额头抵在两根铁棍中间,边望着幽蓝的夜空,边喊奶奶,边哭。在小小年纪,我已懂得什么叫思念,什么叫心碎。想来对亲爱的奶奶来说,情形也是一样吧!我不知她曾怎样渡过那忽然没有了我们的山间日夜。当她在空落落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可曾产生幻听,仿佛我们的笑声就在耳边,可曾产生幻视,仿佛我们正从小河对岸跑来,可曾和我一样,在无数个夜晚,想起朝夕相处的一幕幕,随时泪流满面。
第一次举家回乡看奶奶,是在春节。一家人背着行李,从北京火车站下车,先是坐大巴到县城,然后接着坐大巴,到村口。再从村口走几里山路,朝老屋行进。刚下过雪,天地间一片洁白。脚下咯吱咯吱响,心怦怦跳。拐过最后一道弯,终于看见老屋,在白雪之中伫立,烟囱里袅袅冒着青烟。奶奶正在院门前翘首,见到我们,用颤抖又欢喜的声音喊:丫头,小儿——
终于又回到了奶奶的怀抱。夜晚的油灯下,暖烘烘的土炕上,我和老猫一起,一左一右,盘踞在奶奶膝上。奶奶用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和脊背。我就在这熟悉的温暖中,听着北风呼啸,雪花窣窣,猫悠闲地打着呼噜,感到巨大的安心和满足。
家里照例杀了一头猪,宰了两只鸡,过年。短暂的团聚时光,奶奶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卤猪头,猪尾,猪蹄子,做香喷喷的炖鸡,扣肉,老豆腐,把捞起来的豆皮撒上酱油葱花给我吃,做紫菜鸡蛋汤给我们喝。炒花生,炒瓜子,炒栗子,做年糕,做饸饹。灶下热气腾腾,奶奶在一团白雾中兴高采烈。
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美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这样欢乐着,欢乐着,假日就走进了尾声,我开始数着手指头度日,直到分别时刻的来临。
离别之日再次嚎啕大哭。奶奶也一把一把抹眼泪。茫茫雪野,公交车缓缓爬行,满目苍凉,满心愁绪。结果到县城一看,因为雪太大,去北京的公交车都停止了营运,一家人被迫原路返回。又是摇摇晃晃一个半钟头的大巴,再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走上几里,黄昏时分,再次望见老屋,望见炊烟,在闪耀着白光的薄暮中默默迎候我们。
我们笑着,跳着,心花怒放地冲向柴门。奶奶听到了,迈着小脚迎出来,一脸的喜出望外。
这意外的团聚之喜只维持了一晚,次日一早,再次分别。这一次我没有大哭,而是望了奶奶一眼,就大步流星朝山外走去。没人看见我转身瞬间的满面泪水,正无声滚落。没人听见我压抑的哽咽。那一日我忽然就长大了,懂得了人生的无常,聚散的无常。不管多么爱的人,多么美的事,该放手时,无论如何也得放手。你抗不过命运。
得知奶奶去世后的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用双手在地上刨土,一抔抔黄土堆起来,手指鲜血长流,直到挖出一个坑。我抱起奶奶,把她轻轻放进坑里,又一抔抔向坑内撒土,将她掩埋。弥漫的黄沙中,我想起为奶奶剪指甲,我不耐烦地剪几下就跑了,她在我身后咯咯笑。想起她望着某人,一脸欢喜地念着“女婿,好,好!”想起她满屋追随我的温暖慈祥的目光。想起她带我去镇上卖鸡蛋,归途中,夕阳下,一老一小,在山路上投下的长长的影子。想起她从这个她疼爱了一生的孙女手里得到的微不足道的礼物:一枚银戒指,几包壮骨粉。想起在她身边的,每一点一滴的似水流年。往事如烟,历历在目。音容宛在人何处,唯有梦里去思寻。
后来我去奶奶的坟前拜祭过。她的坟背靠青山,面朝田野,正对着那条我们走过无数次的山路。我把水果和点心放在坟前,斟满一杯白酒,呈一字形洒下,又开始烧纸钱。天地间忽然起了风,纸钱无声无息飘起,又落下。在秋叶般轻舞飞扬的灰烬中,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看到了她凝望着我的慈爱的目光,看到了她温暖的笑容,看到了她独一无二的,紫色的灵魂。
愿奶奶在天国安息!
(刊载于昨今两日的《世界日报》副刊,标题《告别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