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草暗斜川,无心再续笙歌梦

散文, 小说, 诗词, 美术, 书法。 无拘无束兮如行云,连绵不绝兮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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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铿因为满仓的事和纽钊义别扭了一个多月了,双方都不肯让步。直到秦公悄悄报告纽太傅,说成铿虐待苑里的动物近来虐到鸡狗猪羊。纽钊义知道他以前把一些小动物弄死,比如把鱼扔到岸上看它挣扎到死,小蛇活剥了皮,小鸟生拔毛,各种恶毒玩法,问他为什么,总回答要看看蛇肉什么样,鸟没毛什么样,鱼出了水又会怎样,鸡吃食后肚子里是什么样,怎么会变成粪的,等等无穷无尽的借口。一直认为是个孩子,没有在意,现在再看那些猪狗,除了毒虐外,没有其他理由,而且手段阴狠,不是这么大孩子能干出来的。纽钊义开始担心起来,怕他心智发展不正常,只好自己先让步了。

于是纽太傅选了一天悄悄先于成铿上到了藏书阁二层书房,躲在一排书架后面,听见成铿进来,良久无声。于是探半个头出去,看见他坐在地上,旁边有个瓮,他从里面提出个活青蛙,提着两条后腿,慢慢撕开,看着青蛙挣扎到死,然后把两半扔到旁边一小堆尸首上,纽太傅看那堆里有青蛙,老鼠,鸟,蛇,不由得皱了皱眉。成铿接着又撕完了只青蛙。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短匕首,两刃磨得锋利。就看成铿卷起袖子,在上臂慢慢划了一刀,看着血一滴滴流下,然后又拉第二刀。纽太傅再也看不下去,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公子。”

成铿忙站起来,放下袖子遮挡,匕首藏在身后。纽太傅拉住他左手,推上袖子,看那上臂一道道新旧伤疤几十条。他鼻子一酸,“公子,这是为什么呀!”一把把成铿揽入怀中,抱着他哭起来。反是成铿不习惯这种身体接触,忍耐着他哭了几声,才轻轻推开,“纽太傅请走吧,这藏书阁上面是我的地方,下次再来请先通报一声。”

纽钊义擦了擦眼角,看他一副执拗倔犟样子,此时多说也无益,点点头,告辞,转身离开。

门口外迟疑了一下,朝窗里说,“蛙不会出声,公子不知道它死时的苦处,老鼠会讨饶,只是公子听不懂,那只雀的叫声该听得懂吧?这心里的苦楚,靠折磨肉身是无法发泄的,公子就是砍了那条臂膀,心里的痛还会在,而且公子长一岁,心里的痛就会涨一点,今年是这痛,明年一定会有新的困扰。等公子学会了平息心痛,我就原原本本告诉公子的身世。”

听了纽太傅的话,成铿感到心在一抽一抽的痛,看他走出去的背影,忍了几个月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没有完全听懂纽太傅的意思,可一句话他懂,自虐时会暂时忘了心痛,可肉体的痛苦削减后,心中的痛却翻倍的加重。他何尝不想罢手,只是难以自拔,如今纽太傅棒喝,拉了他出来,不然他真的哪天自断了什么,比如昨天几乎切下个小手指头。

纽钊义哪里知道,他看到的只是臂上的划伤,成铿最痛的发泄点是大腿内侧,听纽钊义走远了,还是控制不住,掀了裤腿。到底纽太傅的话还是听到了,这一刀便没有割下去。用手抚摸两天前的旧伤,使劲掐了下去,直到疼到头上冷汗滴下来才放手。朝自己发了这通狠后,泪停了,内心似乎舒服一些。

 

其实成铿在藏书阁一整天,也不都在无所事事,周围都是书,他都是随手抓起一卷,随意读。他倒是记性极好,虽然东抓一把,西翻一下,很多也还不懂,可是确能记得哪些读过,哪些没有,哪卷书放什么地方。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读完一卷后,用刀把串书的线条斩断,竹简抖散,然后一条条按自己的记忆把竹简再排列起来。再怎么串起来,他就不管了,自有秦公安排人来做,秦公跟纽钊义抱怨,纽钊义反倒觉得有趣,偶尔也和成铿一起拼竹简玩儿,顺便教他几个难字,不懂的地方解释给成铿听。

第二天,再来书房,看见有卷书已打开在桌上,成铿看了一眼,“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暗暗一笑,知道是纽太傅在指点自己,书以前读过,并不全懂,如今大了两岁,该有不同的理解。既然如此,就从这李耳的五千言开始吧。便拿起来又从头读起,督促自己每个字都要读懂。如有不懂的,便抽出那签留在桌上,纽钊义看见,或上来跟他讲,或留个字,要么就建议他去看另一卷书以助理解。

到底还是孩子,哪里这么容易改变,不让虐玩动物,又不能总拿自己出气,只把一腔的怒火发在仆役身上,打骂不断,打得阴狠,骂得出奇,底下人称呼他从路魔王变成了路阎王。秦公秦凯能挡就挡,挡不住告到纽钊义哪儿,一次两次,纽钊义还教训,多了也烦了,只逼他交出那柄匕首,认他去了。

只不过成铿自己躲在藏书阁的时间越来越长,纽钊义有时一整天也跟他讲不上一句话,偶能听见有声响,知道他在上面。

秦公开始来讲成铿不说话了,不骑马了,着急让纽太傅赶快想辙儿。宫里的几个御医来诊了,不知症候,开几付安神药,让先吃吃看。纽钊义也通报了樊王,卫国派来的医师也没有灵药,纽钊义看不是什么急病,想等等慢慢观察再说。直到有一天秦凯跑来请纽钊义去成铿的寝宫退思坞,秦公和御医早就在里面,见纽钊义来了,才说在花园发现晕倒的成铿,以为生大病了。

“结果,”秦公领纽太傅到成铿榻前,掀开被子,指着说,“太傅自己看吧。”纽钊义看去,原来成铿两大腿内侧一道道都是新旧刀痕。纽钊义愣在那里,“我只知道他,”再看看手臂上,也是一样。他摇着头,“唉,这个悖时脑壳儿。”后悔自己没有对他多加关照,想不到他人大似一天,心重似一天,可还没有到自己能解脱的年龄。

可他这心病纽钊义无解,他无法向他解释他为什么是个囚徒,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不在父母身边,他不能告诉他真实的身份。他知道自己也在躲避,不敢面对这个孩子。

在没有父母家人的这个地方长大,成铿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六七岁的孩子,却是十一二岁的心智,那个年龄是最反叛最困惑的年龄,他被囚在苑中,但却是苑中身份最尊贵的,纽钊义和樊王安邦是三种完全相左的教育方式,樊王独断严厉,纽钊义温言诱导,安邦则是嘴上训斥行动上容忍的面硬心软,而秦公百分百是顺从,秦凯是溺爱,再加上问了多年身份不得答案,更增加了迷茫和困惑,那叛逆也就来得更极端。

纽钊义却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自伤方式发泄郁闷和痛苦,他的打骂顽虐已经不够平衡他的愤怒。可现在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承受这痛苦,该怎么办,纽钊义还没有想好,看秦公秦凯都瞪着眼睛看着他,嚅嚅地说,“我是想等安国舅回来了以后再商量,这样吧,你们先安排人日夜跟着他,免得再自伤,让我好好想想。”

想了许久,纽钊义也真没辙。他只会读书,心想自己的那些藏书没法给个六七岁的孩子解闷儿。记起以前小时候成铿喜欢按照山海经画奇山异草精鸟怪兽,想象力丰富,手笔流畅。秦公心细,拿了画帛让绣娘按样绣上彩线,有的做了帐幔挂在苑中,有的给成铿做了衣裳。

纽钊义记起来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就叫秦凯去集市上买回所有能找到的书画,自己先筛选了,留些野史呀游记呀什么的,读给成铿听。白天也不敢留他一个人单独呆着,总有四五个人跟着,于是经常一屋子人听他读书。他注意到成铿虽然还是不说话,看得出他感兴趣的就大睁着眼认真听,不感兴趣的,他就自己翻别的书看。他看成铿对所有苑外的人和事都感兴趣,于是发动大家,秦公,冯都尉,卫羽林军袁都尉,越州府衙,越州城他认识的几个大户,都来贡献有趣的游记读物。有时候也请他们来苑里做客,聊一聊外面的趣闻,然后再要求他们介绍认识的朋友过来做客。一时留春苑车水马龙的,来访者络绎不绝。两都尉一看,都觉得有意思,传令下去口齿伶俐的兵将进来给路哥儿纽太傅讲讲家乡里的人和事儿。

这一招似乎还管用,成铿虽然还是不开口讲话,但不再抵触身边的随从。秦凯来讲过几次,说先是试图用鞭子赶走跟着他的人,有次急怒拔刀出来,终将都没有下去手。不过,秦凯说自那以后也不配刀带鞭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匕首也丢给秦凯。以前长时间坐着发呆,有时候喃喃自语前后摇晃,有时候默默的流泪,有时候会发疯似的大叫,有时候歇斯底里的打滚哭嚎,几个侍卫都按不住,还有一两次眼色阴沉,双拳紧握,吓得两个绣婆瘫坐在地,以为他要杀人,到现在还躲着他。现在眼神似乎平和下来,发呆的时间也少了。纽钊义松口气,可再不敢懈怠,仍旧看得紧紧的。

以前的那个小话痨,如今却一言不发,有时几个人坐在屋里,静悄悄的,让秦公甚是不舒服。秦公着急,可无论怎么哄怎么劝,成铿就是不说话。秦凯和成铿呆在一起的时间最久,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秦凯都能明白,虽然担心,倒还习惯,只是更加寸步不离左右。还是纽钊义沉的住气,见成铿并未失智,坚信慢慢会好起来。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道德經四十九

青青梓竹 发表评论于
真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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