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过后,海上起来一点风浪,船身明显地发生左右摇晃,海面上到处能看到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第一批晕船的人们倒在了床上,工作人员推着车一间间来视察,问有没有人需要晕船的药片。
我爸爸再次技惊四座,他正在船舱里给妹妹施气功,源源不断地把真气从头顶传输到她体内,帮助她克服晕船的恶心感。
大家老老实实地睡了一上午,到饭点的时候起来松快一下,爸爸给我买了一碗咸菜肉丝面,给妹妹买了一盒什锦炒饭。
妹妹在下铺吃饭,我爸给她拿着水杯,我一个人抱着面碗在上铺盘腿坐着。面条比筷子还粗,等于是面疙瘩,我尝了一口,咸菜一股酸味而根本没有鲜味,肉丝全是肥的。突然间我觉得我爸爸对我一点都不好,就算妹妹比我小比我弱,他也不应该完全不管我。
这时候,我对面的小伙子也正盘腿坐在上铺,他泡了一碗面条,开了一罐午餐肉,用小刀切成细长条放进面汤里。他一边弄一边看着我,等他泡好了面条后突然对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眨巴两下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他再次伸手,指指我的面碗,再朝自己的方向招手,用唇语说:“给我。”
他挪过来我这边,把他泡好的面递给我,低声道:“我这个好吃一点。”说着,他就把面小心放在我床上,从我手里拿走了那碗恶心的面疙瘩。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捞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满不在乎地一口接一口吃着,似乎并不觉得它有多么难以下咽。床上摊着杂志,他边吃边翻看,过了一会儿抬头朝我挤了一下眼睛,示意我:“吃吧,再不吃就泡烂了。”
他的面条确实好吃很多,至少是有泡面正常的味道,午餐肉泡在汤里尝起来很鲜。泡面的量不大,我很快就吃完了。
小伙子跳下床,过来朝我伸手,说:“给我吧,我一起去扔。”
“谢谢你。”我递给他,诧异地看到他接过去就喝了一大口我剩下的面汤。
不一会儿他晃荡着回来,很高兴地说:“船长马上要广播了,张山一举拿下双向飞碟的金牌!听说另外还有两枚银牌,一枚铜牌。庄泳和杨文意顺利进入自由泳100米和50米的决赛。”
被满满的民族自豪感的鸡血冲击得厉害,海上的风浪似乎更大了一些,船上更安静了,鲜少有人走路。我躺着看天花板,很好奇婴儿为什么喜欢睡摇篮,这种晃来晃去的动荡感,隔夜奶不都得吐出来?但是看看我们舱里的小朋友,在屋里走来走去貌似完全感觉不到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船长安慰大家说,目前的风浪不会持续太久,等到了傍晚海面会恢复平静,今天应该会有一个很壮观的日落。
天气预报是准确的,但是被动荡过的身体并不能立即恢复,出去看日落的人并不多。我趴在船尾的栏杆上看底下海轮推出来的波纹,一层层扩散出去,十分有规律。
“你爸爸怎么不让你们托起日落了?”小伙子忽然出现在我旁边,笑嘻嘻地说:“其实,现在拍比早上拍效果好。”
“妹妹还是不舒服,”我告诉他:“爸爸不太放心她,怕她又要呕啊吐的。”
他看我一眼,说:“小的那个父母总是会多操心一点的。”
“那大的那个就不是人了么?”我问他。
“当然是人了,”他垂着胳膊在栏杆外面晃,说:“怎么能不是人了呢?”
说罢,我们没有再接着往下聊,他抽他的烟,我看我的景。
晚饭是我们舱大伙儿一起买的,拿回来搁在中间的大桌子上聚餐。爸爸说:“明天一早起来,船就该靠岸了。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算是共命运了一场,必须干上一杯酒。”
吃饱喝足后爸爸领着我们出去散了一圈,路过餐厅突然发现有几堆人在下围棋,聊上几句聊对了路,立马迈不动步子了。有人又拿出来一套棋子棋盘摆开,爸爸吩咐我们早点回去洗洗刷刷收拾一下好睡觉,他要跟人杀上几局。
妹妹死活不肯走,于是我爸买了雪糕和汽水让她贴在身边坐着看。
我回到舱里洗漱之后躺着听了一会儿Walkman,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阵子。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舱里已经熄灯,黑暗中似乎每一个人都入睡了。我伸头看看下铺,妹妹回来了,也许是看我睡得熟就没有爬上来,缩在下铺的角落里。小孩子都知道寻找自己最信任的庇护,所以她就爱粘在他屁股后面。
我蹑手蹑脚地爬下来,再蹑手蹑脚地出去,跑到船尾瞧了瞧。
这晚的夜色极好,没有月亮,银河系便格外清楚。群星闪耀的夜空就像是课堂上老师投影仪打出来的那个教科书版本一样。
平台上观星的人不多,或许都以为夜晚会太冷,其实还好,尤其是我熟门熟路爬到小伙子带我们看江豚的那个铁楼梯后边的角落里,基本上连风都吹不着。
我刚刚站定,摸了一根香烟出来,手腕就突然被人抓住了,吓了我一大跳。
“拿出来。”小伙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我,一脸严肃地朝我摊开手。
我倔强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他用手背敲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道:“快拿出来,我看见你顺走了我放桌上的打火机。”
我还是没有动,他等了一会儿后,突然动手了。
我完全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知道他从裤兜里掏出来一点东西,然后我的手腕就被一条绳索缠住,刷刷两个结,一头扣住手腕另一头扣在楼梯的栏杆上。
“你想干什么?”我下意识地去解手腕上的绳结。
“我国有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能抽烟。”小伙子端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问:“你有身份证吗?你到了18岁了吗?”
“哪一条法律规定的?”我反问他:“你是警察啊?”
“没错,我就是警察。”小伙子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用做无谓的挣扎,这两个结你没有本事解开的。你东西不拿出来,我就把你铐在这里一直等到你配合我为止。”
他确实没有夸张,这两个结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人才能打出来的花样,我解不开。我摊开手心露出已经被捏皱的烟,然后从裤兜里拿出他搁在桌上的打火机,一起递给他。
小伙子接过去就把烟叼在嘴里点上,不动神色地看了我一会儿。
“可以了吧?”我伸出手腕:“帮我解开。”
他稍稍避开我的方向吐了一个烟圈,突然改变了主意似的,说:“帮我拿一下烟,我要回去取一点东西。”我下意识地接住他塞进手指之间的香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转身就走,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好在,他很快就回来了,胳膊底下夹着一张草席和一个枕头。
他把草席平铺在平台的一个避风角落里,搁上枕头。回过头来,他拉着我的手腕把烟送到嘴边叼住后,手指动了两下就解开了扣在楼梯栏杆上的绳结。我还在等他给我解另一个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又是刷刷两下,绳子被扣到了他自己的手腕上。
这一回,我们俩就像被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他拽着我爬上平台,顺着席子躺下,说:“你陪我看一会儿星星再回去,从现在开始,我得看着你。”
我竟然没有挣扎,就乖乖地跟他并排躺下,看着浩瀚的星空。
“跟我说说,”他问我:“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我爸爸不喜欢我,他喜欢妹妹。”
“谁说的?”他嗤笑一声:“你怎么想得出来?”
“她不是我亲妹妹,是别人的小孩。我爸爸妈妈都很喜欢她,恨不得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一放假了就接过来玩,去哪里都带着她。我觉得烦死了!”
“你又胡说了,”他再次嗤笑:“你也很喜欢她。”
“她一点都不可爱。”
“她很可爱,也很听话很乖。”他舒舒服服地抽了一口烟,轻轻晃动两下我们连在一起的手腕,淡淡地说:“当然,我认为她不如你可爱。”
“胡说!你都不认识我!”
“什么是认识?什么是不认识?”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成绩好不好。”
“那是,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不影响我认为你很可爱。”他告诉我:“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都说了,养女儿就希望养成你这样的。尊老爱幼,知书达理,与人为善,而且很有幽默感。”
“你是在讽刺我,说反话吗?”
“当然不是,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说反话?”他侧身看了看我,说:“我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下铺的姑娘也说,她看到你每次进出都会注意轻轻开门关门,桌上的东西尽量及时收拾好,生怕碰到小朋友,或者被小朋友误拿,是个心里有别人的女孩子。”
我感觉稍稍好了一些,没有说话。
“如果你再大两岁,我可能会追你当我的女朋友。”他弹了一下烟灰,平静地说:“你是我很喜欢的类型。性格,长相,家庭,都是。可惜,你太小了点。”
我想起他给我的那碗面,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怦怦地跳。
“你下午在这里看日落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突然问我:“看起来表情很狰狞。”
“我在想——”我有些犹豫,但是又很渴望说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后,说:“我在想,如果我跳下去,我爸妈会不会后悔一辈子?要不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抽烟,好一会儿之后才说:“独生子女,偶尔有点脾气是可以的。但是,你有这种想法,是不可原谅的!你爸妈知道了,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所以我只告诉了你啊!”
他丢开烟头,猛然翻了一个身侧过来看我,伸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凉凉地说:“如果你真是我的女朋友,我会把你绑起来打一顿。你知道人死了是什么吗?就是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没了?”
我点点头。
他摇摇头:“你不懂,你懂,你就不可能有那种想法。”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放大了的脸,忍不住也伸手摸摸他的下巴,问:“你真的是警察?”
“不信啊?”他拉着我的手到他侧腰,那里有一个坚硬的皮质的壳,形状像是手枪套但是里面有没有东西我还真摸不出来,他低声吓唬我道:“不信,你可以拿出来朝我开一枪试试看。”
说着,他紧紧盯住我的眼睛看,缓慢而坚定地靠过来,嘴唇轻轻地触碰我的脸颊,然后下移了一点到脖子,最后再回到脸颊停顿了一会儿,才退开了去。
“你骗人的。”我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那里面不是枪。”
“也许吧,谁知道呢?”他笑了笑,说:“你不拿出来看看,两种情况皆有可能。”
说着,他平躺下去继续看星空。
“就算你有枪你也不敢拿出来。”我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又好奇又紧张又激动,突然撑起来看着他,说:“你知不知道我要去大连见谁?说出来吓死你!”
“那你就说出来吓死我吧。”他无所谓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听你爸爸说了,去看你大伯父。”
“哦,你已经知道了,”我有点失望,继续问:“你知道我大伯父是干什么的吗?”
“我只知道他住红松岭,下铺的姐姐说了,那里是大连第一批干休所,里面都是独立别墅,门口有警卫24小时把守,后面的山头全是属于他们的后花园。”他望着天空缓缓道:“所以,我想他退休以前应该是部队首长,肩膀上和胸口的星星比这天空上都多,对不对?”
“没错,”我张嘴就来:“所以他有很多兵,家里很多枪。形象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小心老子一枪崩死你’的老首长。你说说看,你还敢不敢对我动刀动枪的?你怕不怕?”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说:“你这么解释一下,我肯定是有点怕的。”
我的好奇心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忍不住又问了一问:“到底是不是?我能不能再摸一下?”
“不能。”他很果断地说:“机会只有一次。”
“刚才那个不能算,我没敢真的摸。”
“我也没敢真的亲你,我们扯平了。”
他望着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星座,胡乱指着瞎猜了几个星星,然后说:“晚了,回去睡觉吧。”
手腕上的绳结不知何时就不见了,我竟然一点没有感觉到他的动作。
第二天醒来,他和下铺的大姐姐早已经把行李收拾整齐。由于下船后还要赶车,他们俩决定提前等在下船的门口避免被堵住,就跟我们告了别。
临走的时候他看到我的小箱子和上面的旅行袋,对我说:“你这样,袋子很容易滑下来,我给你固定一下。”
他取出一段绳子来帮我,一边动手一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跟着人群站在船舷边等待下船,我能看到他随着第一批人潮飞快地走出码头的铁门。爸爸突然推我一下,指着岸边的两辆军用吉普车说:“你大伯和你大姐都来了。”
隔得稍稍有些远,我只能看到车边站着两个身穿军装的人,还是在我爸的摄影机拉近镜头里,才能看到他们俩肩头和胸口的星星闪闪发光。
我应该称呼姐姐的人,其实是我父母的年纪,她带来她的儿子和妹妹一般大。三个大人坐了一辆吉普,我们三个小的坐了另一辆。
大姐的警卫员二十左右的年龄,笑容阳光灿烂,一路给我们介绍大连的风光。
我一直盯着他的后腰看,问:“你这个是真枪吗?”
“是。”
“有子弹?”
“有。”
“我能不能摸?”
“不能。”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坐船有意思吗?从大上海过来,要多久啊?”
“很有意思。”我看着窗外,说:“刚好,三十六个小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