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回国,我魏家大哥一定要我去歌厅。每次去,费翔同学的名曲《故乡的云》那是必须要点的。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魏大哥偶尔还要高展歌喉,反复地唱,唱了一遍不够,还要唱了接着再唱!俺偷偷摸了摸包里的几个钢镚, 嗯,"归来却空空的行囊"估计是调侃我,专门唱给我听的。
1999年,我们来美七八年后,都成功地混到了学位,混到了工作。二口子在高科技公司每天假装忙呀忙,哈哈,银行里开始有了点小钱钱。
人说这美国梦的第一个梦就是房子梦。 有了点小钱,估计可以付Down Payment,俺心里头呀就开始花花的了, 开始到处找我们能够付得起,养得起的“美国梦”中的房子了。
房子看了很多, 可太座都不满意。后来连中介都有点不耐烦了。 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们:现在经济好,房子出来就要抢, 你们不搞快点,要后悔莫及。 夏衣冬购,冬买夏装。大家都在抢的,俺就不能抢呀!那时,俺的确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和乙方打交道的艰辛,不知道建房的规矩是那样的复杂,俺合计着买块地自己建。
很快,我们找到一块多年都没有卖出去的地。 这块不到三英亩的地的地理位置非常好, 好学校,好社区,交通方便,还能闹中取静。 同时呀,这地还很符合俺中国人的,上骗帝王将相,下哄平民百姓的风水学。
南面:上风上水,一条小河轻轻地流淌而过;
西面:小河的拐弯处,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波光粼粼,碧水荡漾。
北面:群山环绕,参天大树,郁郁葱葱。
东面: 一片平坦,天气好的时候,凌晨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夜晚能看到100多公里外纽约城的亮光。
卖家是一个犹太老大爷。 俺知道,老犹做生意那是非常的精,估计这位大爷太精于算计,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以至于这块地卖了很多年,估计连问的人都没有。 我一个电话打过去, 老人家大喜。 广告上标注的售价是18万,不想,人家开口就说我是贵人,我二耳垂肩,我二手过膝,我运气好! 他愿意降价到15万买给我。 但是,我必须尽快签合同,立即付款。 还没有谈价钱,人家就主动降价3万,我觉得,没有猫腻起码都沾点啥腥气。
“ 嗯, 我只能出12万, 要卖就卖,不卖我到别处去找找。” 电话那头,我感觉他有点急了。 他说他要认真考虑一下,同时还需要和他太太仔细研究沟通, 然后通知中介,我得耐心地等他的回话。 但不到二十分钟,中介就打电话告诉我:交钱,画押,过户。
老人家这样容易就把地卖了, 俺开始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是不是价还高了! 但俺是君子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是亏, 俺也得守信用,打断牙还得带血吞呢! 俺硬着头皮,规规矩矩地签了字,傻不拉叽地画了押,乖乖地把钱付了。
地到手了, 银行的贷款也批了, 俺立即请人把房子设计搞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看来俺离开共产主义就不远了,非常了然!把施工队联系妥当后,俺拿着设计蓝图兴冲冲地跑到政府去办建房手续!不想,这一办,楞把我直接办傻了,傻得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肢无力!人家政府工作人员收了申请费,查了一堆资料,然后,笑嘻嘻地告诉我: 这是块湿地,如果要建房,可以,但必须先修排水系统! 俺问这得花多少钱呀,人家一查费用, 大概需要70-80万,天呀! 那可是土地购买价钱的六倍,比我预算建房的钱还多了许多!然后人家还补充了一句: If you are lucky (如果你的运气好的话)。 俺一阵眩晕,那一天下午咋个迷迷糊糊的地摸回家的,你问我,我问谁? 反正俺是绝对记不清楚了。
房子建不成了,试着给犹大爷打电话,说这是块湿地,不能建房,希望他能不能开点小恩, 我退地, 他退钱,全部手续费由我承担。 可人家嘿嘿一笑,哐的一声把电话直接给挂了。那种狞笑,讪笑,奸笑,皮笑肉不笑的干笑声,我到现在想起都还心存余悸。
俺上天无路,俺入地无门,只有自认倒霉!可这日子还得继续过呀! 俺得自己想办法安慰自己: 来美刚九年, 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可以买块没用的地,应该还是不错的。这湿地也是地,对不? 起码可以自己对自己说: 我在宾夕法尼亚州拥有一块潮湿的土地! 加之太座一再安慰我, 说我们现在比九年前,刚下飞机的时候兜里仅有的200美元有钱多了, 何况没有建房子的土地税非常低,放到那里,说不定哪一天俺们不小心发达了,再回来建房!建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
日子过得飞快, 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 一天下班回家,太座高兴地告诉我, 卖地的犹太老头给你留了电话录音,让你抽时间给他打过去。 我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给他打一个。 俺一拨电话,犹大爷马上就接听了。 人家这次口气温文尔雅,谈吐高端大气。 他说他卖给我的地,不适合修房,他感到非常不安,他是虔诚的教徒,他是正人君子,他要童叟无欺。 他愿意原价把这块地买回去。 条件非常优惠:当然是我又得尽快办理各种手续,付各种苛捐杂税 。。。。我想亏一点咋也比亏12万还得每年交地税好呀, 何况这也是我以前的建议。 但是,俺吃过一次他老人家的亏,上过他老人家的一次当, 这次是不是应该小心一点?犹大爷说他是虔诚的教徒,我咋老觉得他是奸诈的狡兔。
“喔, 谢谢,我们找个时间,约个地方见面如何 ?“我想来个缓兵之计,先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明天,明天下午你下班后,我们约个咖啡店见。 ”老头有点急不可耐。
记得以前学英文考托福的时候学过一句短语: 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 (被骗一次, 骗子可恶;再次上当,咎由自取)。 俺不能随便再上当了,俺得认真调查,仔细研究,这太阳咋个从西边出来了。
那时的网络不发达,信息不多, 网上查了半天,毫无收获。 跑到俺的不宜修房子的湿地细细查看:风照吹,水照流,绿草满地,湖水荡漾,看不出名堂。 俺相信群众相信党,俺到政府访一访!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上班前,绕道去政府问个究竟。 一进门,亮明身份,办事员大喜,说他们正要找我!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政府为缓解78号洲际公路高峰时刻长期以来的拥挤状况,决定加建一条辅助公路,这可爱的大马路呀,要从俺刚买的那块湿地的湖边飘过,然后再沿着湖边,一个倒钩从那块湿地的正中央延伸连接到78号州际公路。 政府希望购买这块地,修马路,然后在湖边修个小公园,说是要造福广大爱好和平的革命群众(设计的,贷款的, 施工的,隐形的政府官员,各种利益集团复杂的关系,我是后来才感觉出来的)。 我们约定,当天下午就开谈。
那天下午,我也哐了一次犹大爷的电话,然后没有再理会犹大爷不停的电话骚扰,俺到政府去和他们的律师讨论土地转让问题。 一进会议室, 那阵仗就有点吓人,有放幻灯的, 有做纪录的,有一身正装假装非常有思想坐在那里一声不哼的,总而言之,乱七八糟的神仙大侠大概坐了七八位。 俺刚坐下还没有开口,一位穿西服,打领带,绿眼睛,黄头发,自称是代表政府的律师首先开腔了。 他说政府愿意用我买地的价格的二倍购买这块土地,这样对我是非常公平的。除掉我的各种花费,还有点小赚。我也不用花钱去请别的律师,说是要相信政府,相信党,并立即拿出一大摞预先打印好的文件,让我在好几十个地方签字。
俺是一辈子老实做人,闷头打工,见荣誉就躲,见困难就闪的小民。 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对这种大场面,俺无知呀! 但是,正由于俺无知,俺也就无畏! 我当即拒绝在任何文件上签字,心想这次是你们求我,俺鼓足勇气,用当年振臂高呼万岁的豪情,轻轻地说了句:“No ! ”, 然后起身,假意要告辞,装出一副拔腿就要走, 这事没商量的样子。。。。
后来的几周,每周都要和律师以及他的一伙人开一次会。 都知道, 这美利坚呀, 没有病入膏肓,千万别看医生,没有杀人放火,万万不找律师。 俺从小就被晓得,俺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接班的通知暂时还没有收到哈,但俺不急,听说通知的快件在路上,一直在路上。。。),都共产主义接班人了,还请律师? No ! 俺自己和他们理论。我们谈理想,谈抱负,讨价还价。有时这会一开就是二到三小时。估计我这一口地道的洋泾浜英文绝对是那时免费练出来的哈。 呵呵。 根据政府公布的公开信息,用投资总额和公路的长度,以及建造这种公路的单位长度的中间值,用我以前在建筑设计院公干好几年除了打麻将,偶尔也整点工程设计的工作经验,自己核算了一下,估计政府计划购买这块地的预算应该是500万美元以上 (建房,造桥,修路的油水有多大!如果哪位不知道,麻烦你悄悄地去问问你家的村长,区长,大队书记哈)。 有了调查,心中多少有了点底, 俺开口就是500万,一分不能少。反正这里没有城管, 就是有,谁胆敢把推土机开到那块不能建房的湿地上,俺手上的一张名叫《土地证》的小纸片,就是我敢开枪自卫的法律依据。哈哈。
反复谈,一直拖,感觉大家都搞得有点筋疲力尽了。同时,我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各种利益集团, 利益方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估计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说不定哪一天政府改变了主意,人家不修路了,或者人家变个方案改道了,把大马路直接修在这块地的旁边,俺不是真的傻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 拖了几周后,俺非常不情愿地退后了一步。 律师私下给我说,要我多少给他一点面子,体现一下他的工作成就, 以及他发挥的不可低估的作用,希望我多少能让一点。我想也是, 大家都是命,何必半点不饶人! 最后我们以420万成交。 交完各种苛捐杂税手续费,还剩$265万,除去以前花的购买土地的费用,设计费。。。。 基本就一250!(同志们呀,同学们呀,你们可千万别帮我惦记这钱了哈,二十多年过去了,早就Easy come, easy go了, 如今的俺呀,早就成了负翁了, 房屋贷款, 孩子们的学费贷款, 股票的Margin Call 。。。)
俺以前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何况这钱还是一种叫做美金的绿票子! 呵呵。 钱到手了, 反而高兴不起来了,朝看日东升,暮见日西坠,日子还是照样平平淡淡地,紧紧巴巴地过。听到公司要裁员,立马整得夜不能寐。 唯一感觉不同的是我到银行办事,人家从上到下都对俺都特别和蔼,特别可亲,端冰水,泡咖啡,搞得我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从此,再回故乡,俺家魏大哥不再邀请我去歌厅了,说歌厅早就过时了,低挡了,人家要改去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豪华有内涵的高级饭店, 高级火锅馆了!同时还特别强调,要我买单。 呵呵。
不久前,偶到东海岸出差,专门绕道到我曾经拥有过的那块早已不再属于我的湿地去看看,去拜望俺家的林妹妹,去忆苦, 去思甜,去感慨万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人生如梦呀,尼玛转眼就过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