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深处有人家

    那年圣诞时候,老朋友邦妮在网上问我要不要去他们位于纽约上州宾汉顿附近的农庄见见面叙叙旧。我们正好计划要去宾州滑雪,离那里不远,于是就欣然应允。为此,我们临时更改计划,准备提前一天从家里出发,到邦妮她们的林间农场,和斯蒂夫一家人一起用餐,顺便以他们的仪式庆祝一下圣诞节。

     邦妮是我十多年前在康奈尔读书时结识的一位美国老太太。她当时学中文,而我刚到美国需要恶补英文口语,于是参加了她组织的语言交流小组。后来我到纽约上班,邦妮则远赴中国厦门教英语,但我们一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近年她年岁渐高,不再教书,天气暖和时旅居在云南丽江。这个冬天她回来探望住在缅因州的一双儿女,我们又在网上取得联系。说起来,距离上次我们在厦门鼓浪屿见面,已经八年过去了。

    邦妮说的林间农场,是她和几个朋友合资买下的一块山中林地,还有几经修葺的、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一座老房子。常住那里的却是斯蒂夫和瑞吉娜一家。十多年前的感恩节,邦妮第一次带我们去这个林间农家,见识了特立独行的斯蒂夫一家人。他们一家六口人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叫我念念难忘,因此这次再访,我亦很迫切地想了解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同时,也十分好奇我们家的两个小朋友会不会喜欢这树林里的人家。

    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再给妻子讲以前去拜访斯蒂夫一家的情景。那个冬天的傍晚,邦妮载着我们到了树林里。出来迎接我们的四个少年孩子,其中两个居然光着脚丫子在外面跑来跑去,看得我们几个中国人面面相觑。但是少年们身体结实,面色红润,散发着异于常人的质朴和活力,跟我们在象牙塔里见到的学生人群是完全不一样的了。

    邦妮给我们做介绍:三个女儿从大到小分别是仙迪、汉娜和卡拉,唯一的一个男孩叫诺阿,和汉娜是双胞胎,但是两人长得并不相像。他们显然不疏于接待生人,掩饰不住地兴奋,却又保持着礼貌和分寸。他们的父母就是斯蒂夫和瑞吉娜,奇怪的是孩子们虽然叫瑞吉娜“妈妈”,却一口一声“斯蒂夫”地叫父亲,让我们不禁私下里窃窃耳语:难道美国真有这么现代开通的家庭、孩子可以对父亲或母亲直呼其名?

    当天晚上,斯蒂夫和瑞吉娜在门外空地生了一堆篝火,一群人在清冷的冬夜围着篝火吃饭聊天数星星,倒是别开生面。吃过饭,他们一家人各自拿出乐器,有拉小提琴的,有吹笛子的,有弹吉它的,一时间大家吹拉弹唱,为我们表演了一首又一首乐曲。瑞吉娜还是主唱,带领全家人,拉着来访的客人们,在熊熊的篝火边又唱又跳,叫人好不兴奋。音乐和舞蹈或许也罢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六口之家就能开出这样一场有声有色的音乐会,我们不仅眼界大开,耳界也大开了一回。

    回去之前,我们又在他们四壁皆书的屋内逗留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他们家没有电视机,唯一的一台收音机也是限时打开,且只广播国家公共电台的节目。斯蒂夫给我们解释,他们家的孩子都是home-schooled,最大限度地接近大自然,所以家里尽量不置备现代化的电器。他和瑞吉娜教孩子们阅读、音乐和绘画,每周会带他们去一次镇上的图书馆,借书读书,必要时候也会使用图书馆的电脑。数学方面,孩子们每周去边上的牧场打工一次,主要是挤牛奶,不仅换回零花钱,买回鲜奶,也同时将书本上的数学概念学以致用。孩子们每天在自家农场里干些轻便农活,在林子里奔跑、散步、骑车,或者到湖边钓鱼,偶尔骑马,所以体质都非常棒,鲜有生病。我们一行人听了,恍然有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的感慨,既赞叹他们的“疯狂”与大胆,又敬佩他们的独特和执着。

    我和身边的诺阿聊天,问起他的理想,他倒有点腼腆地笑起来,说他很想做音乐,但是也知道这将是一条异常艰辛的道路,所以他不是很确定。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如此平静理智地谈论理想和现实,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回去路上,邦妮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解惑。原来,快五十的斯蒂夫和近四十的瑞吉娜是有故事的人。这四个儿女都是瑞吉娜和前夫所生,而那个丈夫和父亲也叫斯蒂夫,由此我们恍然大悟孩子们为什么对养父直呼其名了。生父斯蒂夫是个天才加疯子般的人物,最后天才发疯,到了会伤及家人的地步,只好住进了疗养院。于是瑞吉娜一人带着四个孩子谋生,她的职业就是钢琴调音师,师傅则是她现在的丈夫斯蒂夫。他们虽然早就认识,却只是朋友;直到瑞吉娜艰难生活的岁月里才相知相爱,并最终生活在一起,和几位朋友一起买下并住进了这个树林中的家。

    第二年春天,我随着邦妮又去拜访过他们一次。温暖的下午,怀孕三、四个月的瑞吉娜小腹初隆,坐在满院阳光里,教孩子们画画。她三笔两笔,就勾描出一株摇曳生姿的美国水仙,然后给天真烂漫的汉娜和卡拉讲解构图上色的要领和诀窍。那时为了全家生计,斯蒂夫以五十出头的高龄刚刚读完建筑学的学位,谋划着成立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为了不给人老迈不可靠的印象,他在名片上印了一张自己儿童时期的照片,照片里的小朋友挈斧拖绳,倒也叫人忍不住要笑。仙迪已经考完了SAT,递交了大学申请,正在等待消息。而诺阿忽然对中国的弦乐器感兴趣,让邦妮在康奈尔的中国留学生电子邮件列表里发信,看有没有人愿意教他拉二胡。

    这十多年来,因为邦妮常驻中国,我一直没得机会再拜访斯蒂夫一家。在厦门和邦妮会面的那个十月,我陪她一起去她寄居的鼓浪屿岛上的邮局寄东西。瑞吉娜和斯蒂夫最小的儿子约翰尼斯,就要过五岁生日了,邦妮给他买了一个很具中国特色的小礼物。这次网上聊天,邦妮也说他们家的四个子女都已经不在家居住,如今常住的也只有斯蒂夫、瑞吉娜和已经十三岁的约翰尼斯。

    在两个小朋友不停不休的“我们到了没有”的追问中,我们转离高速,开上了乡村小道。路上、山间、林里的雪迹,越来越大片、越来越厚重。到了后来,路上的雪和冰白白一层,竟然是入冬后从未清理过的样子,也看不到双向道中间的黄色分界线,让我们开得胆战心惊。好在斯蒂夫他们所居林屋前面的那条路更开阔一些,也曾经扫雪,天色虽晚,却不像前面那段路吓人。

    这时这地,雪也越下越大起来。开到斯蒂夫他们林中小屋前,地面上早已是没踝探膝的雪。邦妮也刚从缅因州赶回来,正往家里搬东西,车灯还没完全灭。我们家两个小子下了车,就高兴地在雪地里踩走,享受头上雪落的“扑簌扑簌”和脚底踩雪的“咯吱咯吱”。三岁的老二干脆仰面躺在雪野里,兀自“哈哈”笑,表达他对雪天雪地的喜爱。

    斯蒂夫和邦妮迎出来。十来年的时光过去,我成了中年人,他们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老年人了。斯蒂夫说:“你们是纽约来的贵客。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大雪。这会子你们来了,却忽然下了这么大,积了这么厚!谢谢你们的到来,请进屋坐!”

    我这算是第三次拜访他们的林中之家了,心里暗笑,想这是不是也可以勉强算“三顾茅庐”?而风雪漫天的夜晚,走进点着炉火、亮着灯光的林中人家,给我更多“风雪夜归人”的温暖和怀旧之情。

    进了屋子,见到约翰尼斯,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像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他光着大脚丫子在家里走动,一如他的哥哥和姐姐们十多年前在外面光脚来去,而他说话的用词、神态,同样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对我们带给他的一袋巧克力,一再表示感谢,并说是他的最爱。

    一时瑞吉娜也从外面进来,跟我们打招呼。分完礼物、寒暄过后,我和妻细细打量他们的室内布置:客厅一角站着一座老旧而沉着的钢琴,钢琴边上是一架简便的纺车,墙上挂着吉他等乐器,再高处则环墙摆放了一圈、约有几十个之多的装饰用花盘子,沙发是竹制的底座,墙边也放了数盆还绿意盎然的仙人掌等植物。妻不禁感叹道:“他们这家像个小博物馆啊。”

    我们家两个小子一眼看见小几上的玩具:木头做的小房子、小狗、小马、小鸭子等。我们叫小孩子不要碰,斯蒂夫却鼓励他们去玩,又帮着把小木房子拿到地毯上。两个孩子就把小动物们在房子周围搬来搬去,居然也玩得不亦乐乎,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走到另一个房间,四壁是书架和书,宛如一间图书馆。我也注意到他们添置了一台液晶彩电,桌子上还放着一台手提电脑。约翰尼斯说他正在自学编程序,向我请教一个C++程序的编译问题,问题简单,但十三岁的孩子学习最难的计算机编程语言之一,让我又一次震惊了。

    大家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说些别来长短。先说起约翰尼斯,他虽然只有十三岁,但聪慧过人,在父母教育下早已经修完中学课程,如今在当地的社区学院选修大学课程。因为年龄太小,他母亲瑞吉娜只能陪着他上课下课,我们因此想起盛行中国的“陪读”现象,不觉哑然失笑。

    最大的女儿仙迪现在密歇根州的外婆那儿,打点零工,同时照顾瑞吉娜年迈的母亲。诺阿几年前结婚,居住在新布什维尔州,新近刚生了第二个小孩,和诺阿是双胞胎的汉娜如今正在哥哥那儿帮忙照料新生儿。最小的卡拉刚刚大学毕业,过去一年游历了欧洲,计划明年去南美洲旅行。瑞吉娜说:“她是个吉普赛女儿,全世界流浪,靠音乐为生。”斯蒂夫这些年专门给各种建筑设计残疾人通道,瑞吉娜则做各种各样的手工品,家里的纺车就是用于此业。对妻子送她的一套迷你唐装,她连连赞叹,表示感谢后又说,可以?将它改装成一件充满异国风情的小狗外套,一定会有主顾很喜欢。

    一时开饭。斯蒂夫和约翰尼斯品尝了我们带来的粽子和花卷,连称好味道,还说是“美丽的食物”,我们也应要求讲了讲粽子的来历、屈原的故事。斯蒂夫做的是典型美式晚餐,烤猪肉一碗,西兰花、青豆、玉米等蔬菜各自一盘,再加上一挂葡萄,每人按需而食。对这些“美”食,我尚可接受,妻子却只能“强颜欢笑”了。瑞吉娜和邦妮因为过敏和生病,吃东西十分小心,大部分时间只是边看我们吃,边说闲话。我们家两个小子的心思更不在吃上,玩过了古朴的木制玩具,又不停地一会要去按钢琴的键,一会拉纺车上的线头,还时不时要去看望一下安居一隅的苏菲--斯蒂夫他们养了十二年的一只黑犬。

    吃过饭,我们被引进客厅。客厅一角立着一棵高及房顶的圣诞树,树上挂满饰物,却又不像是平常商店里能够买到的:有水晶的小兔子,铁丝折成的小马,也有神态逼真的绒布麋鹿,自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圣诞老人,以及精美的贺卡。瑞吉娜因说这些饰品都是家人和朋友从世界各地带回寄回、长年收集下来的,每一件都有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故事和一份情谊。

    更与众不同的却是他们给圣诞树点“灯”的仪式:严格来说应该是点蜡烛。他们的圣诞树上并没有缠绕现代化的电子彩灯,却上上下下放置了几十个特制的小烛台,上面立着阿米什人制作的蜂蜡。约翰尼斯一边跟着母亲唱歌,一边用火钳子把圣诞树上的蜡烛逐次点亮。渐渐地,缓缓地,整个圣诞树和屋子都明亮了起来,映出众人脸上喜悦的光辉。

    瑞吉娜此时换了大家耳熟能唱的《铃儿响叮当》,邦妮和我们一家也跟着他们一家三口唱了一曲,大人小孩都因这别开生面的仪式而兴奋不已。唱完了歌,斯蒂夫拿出一本似乎很老的《格林童话》,给我们念了《小精灵和鞋匠》的故事。我竟不记得自己以前读过这故事,两个孩子也听得入神,直到斯蒂夫说了“The End”,他们两个才满足地叹了一口长气。

    再回到饭厅,我们一边等斯蒂夫炉子里烤着的南瓜饼,一边闲聊。两个小朋友则屁颠屁颠地跟着约翰尼斯,看他修理他六辆自行车里的一辆:他酷爱在林中骑车,而来访的朋友客人也因此经常给他送脚踏车,他顺便也成了修车高手,还拥有一整套修理工具。我们家两个小子只骑过儿童自行车,如今看见约翰尼斯把大高个的自行车玩弄于股掌之间,早就成了惊呆的小伙伴们。

    我因问起诺阿什么时候结婚生子的事情,瑞吉娜兴奋地回忆起诺阿的婚礼,说他们在夜间的树林里举行仪式,小道两旁插满火把,新郎新娘一身白衣,头上仿印第安人插着羽毛,在池塘边交换了誓言。瑞吉娜说诺阿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新娘比诺阿大六岁,结婚时也带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我略表诧异,瑞吉娜却丝毫不介意,自豪笑道:“我想他们是找到彼此的真爱了,别的都不重要了。他们的婚礼,是我见过的最美、最浪漫的婚礼。现在我又多了一个小孙子。他们相爱极了!”

    我问诺阿现在用什么养活一家五口人。瑞吉娜说他本来在外面唱歌,现在暂时不做了,因为也挣不了多少钱,他正在想新的一年能做什么可以多挣点钱。因说起医疗保险等事,邦妮说她很幸运,拥有不错的保险,多年来方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游走于中美之间。瑞吉娜说她没有保险,买起来太贵,又笑道:“我们这一家子人,学的做的,都是不挣钱的行业。你说,我可以学个什么专业、多赚点钱呢?”我笑道:“你跟着儿子上大学课程,觉得自己喜欢什么科目吗?比如计算机,出来做系统管理员,收入应该还不错。”瑞吉娜道:“我跟着约翰尼斯上课,感觉我很年轻,喜欢学很多东西,能学会很多东西,比如学乐理、编曲、写歌,以前从没系统地学习过这些音乐理论。不管怎么说,我们希望约翰尼斯能做点不同的事情,最好是能挣钱的职业。”

    听瑞吉娜如此说,我心中不觉涌起一些淡淡的忧伤。我们希望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理想田园生活,仿佛早已经在斯蒂夫和瑞吉娜他们不懈的努力中实现,可是他们毕竟也有过怀疑和挣扎吧。看着约翰尼斯时不时拿出手机来发短信,我笑问他跟谁交流呢,他赧然一笑,说和他大姐仙迪还有一些同学朋友。平日做惯手机族、低头族的我们一家人,也跟着笑起来。

    不觉近十点,我们起身告别。临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头顶门楣上刻了一句话,“go bless the world”,而不是一般人理解或期待的“God bless the world”,一个字母之差,却信人不信神,从等待到走出去,变被动为主动,其中似乎蕴藏了太多太深的涵义,倒让我私下里玩味不已。

    邦妮表示歉意,说仓促之间未能给我们准备睡觉地方,又热情问我们第二天要不要来吃午饭。约翰尼斯说他可以带我们去林中散步,也可以去结冰的湖上溜冰,或者带小朋友们拉家制的雪橇。斯蒂夫和瑞吉娜商量第二天葬马的事情:他们一匹三十二岁的小马驹刚刚老死了,他们请了人第二天来安葬它。小朋友们也似乎恋恋不舍,我们答应第二天早上再打电话联系。

    离开他们的林中之家,我从车中回头望去,他们房子的光亮渐去渐弱,最终被虽然光秃却依然密集的树林挡住。我感叹了一句,“真是‘树林深处有人家’啊。”妻子说:“其实,他们也不算完全住在树林深处的人家吧。”

    我想起英文短语,“out of the woods”,想斯蒂夫和瑞吉娜的孩子们其实都已经走出了这片林子和这个家,而我对这片林子和这个家却一直充满好奇和了解的欲望。想及“围城”,而对于住在树林里的这户美国人家和远离故乡的、我们这样的中国人家,这一片山林,是不是也充满“走出来”和“住进去”的矛盾和挣扎?

    去宾汉顿旅馆的路上,妻问我:“明天还来吗?离旅馆蛮远的,也不顺路。”回头问儿子们,他们已经双双睡着了。我轻轻道:“再说吧。”宾汉顿这城市就在不远的前方招摇着了,路上的灯光也渐渐明晃晃地亮起来,而我们以六十麦的时速驶向几天前预定好的旅馆,这世界上千篇一律的、无以数计的、不可以算做家的一种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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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自然,返朴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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