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下山
小青闭目凝神，口中默念法咒，手里捏了字诀，摇身化作一个娇艳俏丽的豆蔻少女，青衣罗裙，巧目倩兮。
素贞拍手道，是啦，是啦，妹妹真聪明，一学就会。
小青扑闪着眼睛低头看溪水中的倒影。她站直身子转动着水蛇腰身，左扭扭右摇摇喜不自禁。她试着迈动双腿，左腿右腿好像树桩一样不听使唤，一下子失了重心，幸亏素贞眼疾手快一把给拉住。
素贞拉着小青的手耐心给她讲解用腿走路的要领，小青跟在素贞身后，时而向左时而倒退，身子歪歪扭扭来回摇晃，才走没几步，双腿一软又差点儿摔倒。小青不肯服输，爬来身来又走，这一次算是能够向前移动了，屁股左一扭右一扭好像敲钟，看得素贞捂嘴直笑。小青硬撑着走路，绕着紫竹林转了一会儿，脸上的汗都下来了。
姐姐，是我太笨了，还是走路太难了？
你别泄气啊，我刚化作人形，走路也是这样得。
小青于是咬紧牙白天黑夜的练习，几天下来，每天练得身体酸痛，腰都快断了，好不容易能绕着紫竹林上山下山走上几个来回。但每次只要小青一松劲儿，又现了原形。
小青沮丧地用手重重地拍打蛇尾，嗔道，姐姐，后天就是三月三，我这个样子怎么跟你下山？
小青，时间是仓促了些，但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呀。
我道行比你浅，定力也没你好，我担心自己顾头难顾尾，给你惹麻烦。
若是寻常人看见了倒是不妨，一般人我都可以帮你遮掩，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僧人道士，他们为了赚香火钱，最喜欢显摆法术，哗众取宠。但其中也确实有些高明的，如果被他们看出端倪难免啰嗦....
素贞蹙着眉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不过呢，你也不一定非要化作人形啊，去了断桥，你也可以就躲在西湖水中戏水游玩，白天我见了许仙，晚上就回来找你，岂不是好。
小青知道素贞想带自己下山解闷是一片好意，这500年她一直潜藏在不见天日的紫竹林，每次听素贞讲起人间的花花世界总是心生向往，但自己现在这点本事，就算真的跟着去了只怕也是给素贞当累赘。
小青思量了许久，下定了决心，姐姐，不如你先下山赴三月三之约。我自己留在紫竹林再勤加练习几日，我若觉得妥当了，下山找你就是。
我这次下山也许五天，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素贞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泛起一片红霞。妹妹，我不勉强你。对了，我记得过去我刚刚学会变化人形，常常去紫竹林外西边方圆二里的一个市集，你如果练功闷了，不妨去哪里看看，那市集上多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客人，大家彼此都不认识，你就算言语举止稍有不妥，那里的人也只是见怪不怪。
谢谢姐姐，我知道了。
一想到素贞第二天就要下山，姐妹俩相互缠绕着都不肯睡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狐仙。
小青遂将由人变鬼，又由鬼变妖的前后说了一遍，素贞听到伤心处，一把将小青拉入怀中，抱紧了她，叹道，我的傻妹妹，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天下竟然有你这样的情痴，你放弃了自己的道行去度他，500年过去了却连人家的下落都不知道。你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在这荒林中苦苦等待，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小青悲从心起，低头不语，又听素贞道，他若有情有义，知道等你也罢，可如果他自顾着在红尘中逍遥快活，早忘了你们之间的约定，你又当如何是好？
小青被素贞说到痛处，猛地起身大声道，不会的，他明明答应了我要来度我的啊！他不会辜负我的。
一千年悠悠岁月，红尘来去都有10多个来回，你说他做狐仙的时候内丹里多的是红尘中的痴情多情....好妹妹....素贞看见小青脸色苍白，便不再说下去。
可是，他....我们，我....我，哎，姐姐，我真的不知道....小青想争辩却又无从可辨，只能期期艾艾，话没出口眼泪倒是先落了下来。
素贞拍拍小青的手，好言安慰说，算了，算了，我也就是瞎猜，你先别伤心，我觉得当下最要紧的是要找到他，找到了人就好办了，到时候你日日夜夜黏着他，生也好，死也好，不离不弃。他想哪敢不度你出苦海？！
姐姐说的极是！小青果然转悲为喜。
素贞叹口气，坐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把枣红色的黄杨梳子，让小青转身过去，素贞一边帮小青梳头一边缓缓说道，我说过的山下市集上有间名叫乌有的酒肆，那里常有高人出没。我过去知道有位叫仓颉的算命先生，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上下千年活着的死去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脾气古怪不爱多话，亦魔亦妖，亦僧亦道，去酒肆的人都尊他一声仓先生。只是我有些年没有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乌有酒肆，你若运气好能遇到仓颉，或许可以问问，若能找到你要等的他就再好不过了！
真的吗！谢谢姐姐赐教。小青大喜过望，对着素贞盈盈拜倒。
素贞微微一笑，扶她起来，说，妹妹，我相信善有善报，这把黄杨木梳就送给你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我下山后，你照顾好自己，还有，如果想姐姐了，随时可来断桥找我。
小青接过木梳，知道离别在即，鼻子一酸，一头扎进素贞怀中，久久不肯放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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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素贞下山后，小青独自一人回到紫竹林，平日里有素贞作伴还不觉得，如今只觉得偌大的林子冷冷清清，山鸟啾啾，更让人心生寂寞。
白天小青毫不松懈地修炼，到了夜晚，小青来到深谷边的大树下，树边的灌木花草都认识她，摇晃着身子跟她打招呼，小青懒懒地点点头，心情黯淡至极。隔着繁茂的枝叶，小青看见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不偏不倚地将柔和的光芒投注在大青石上，小青爬上大石，将身子盘成一圈，望着月亮心里哼起了狐仙爱唱的那首曲儿。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小青不自觉地将身体缩成一团，感到全身冰冷，等待的滋味原来这么痛苦，她等了500年，心中的失落和寂寞却越积越多。他等了千年，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她想起素贞的话，心知句句是真，狐仙与花花草草为友，靠收集天地山川的精气灵气和红尘中的痴情多情为继，只因为等待实在太寂寞，太无望了吧。
两滴豆大的泪珠从小青的面颊上滑落，小青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凭眼角的泪静静地滑落发间。
悲伤迷雾一样铺天盖地，难言的苦涩在胃里搅动。泪眼婆娑中，她恍然看见了那夜的篝火，火光时高时低，橘红中带着幽蓝，狐仙从火光深处走了出来，他慢悠悠地走着，就和那天在山林里看到的一样，眼神那么孤独，身影那么落寞，唯独腰带上那颗水一样圆润光滑的内丹，在暮色黯淡的林中好像一颗会行走的灯笼。
小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内丹柔和的光芒吸引住了，只觉得那片蓝色的海洋中有着巨大的喜悦和安宁正在牵引着自己，她的身体不断地缩小，越来越小，越来越透明，最后竟然被吸入了那片晶莹剔透的球体。
小青用力敲打着透明却坚硬的球壁，在内丹里大声地呼救，可是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越来越惶恐，心底涌起绝望。而她只能无助地击打着球壁，盼望着他能够感觉到异样。
终于，她看见他的脸凑了过来，双手轻轻捧住内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向她看过了，眉头紧皱着，好像要辨认出什么。小青挥动着手臂，用渴求的目光凝望着他，他手上的温度传到了内丹中，水波般的温柔，瞬间她心中的惶恐和焦灼一下子都退却了。
狐仙低下头，嘴唇慢慢靠近，小青痴迷地看着他，有些惶惑，更多的是惊喜和渴望，终于，他温热的嘴唇碰触到内丹，小青感到一阵昏眩，身体也微微颤抖着，整颗心从内到外都在膨胀，舒展。
他的吻，融化了内丹，惊醒了它的平静。内丹开始长大，越来越大，越来越透明，忽然啪的一声球壁裂开了，瞬间原本光润晶莹的内丹散落成无数的泪珠，从狐仙的指缝中滑落，小青也被汹涌而来的泪水推出他的手心，她的身体向下急坠，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小青猛然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脸颊上的泪水犹在，哪里还有狐仙的影子？眼前只有雪白的月色透过大树繁密的枝叶落在了大石头上，冷风萧瑟，紫竹林的竹影晃动着发出沙沙的细语。小青不敢再睡，她一跃跳下青石，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等待下去了，她想要立刻离开紫竹林，到山下去，她想起素贞说过的乌有酒肆和仓颉，500年了，她等了500年，她无法想象再等500年会是怎样的痛苦，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到他，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回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