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我成了一名知青,记述一段回北京探亲的难忘经历以作纪念,并向当年同情过、帮助过知青的人们致意。 (写于2009年)
三:难民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一天,当眼前豁然开朗,山脚下出现一片辽阔平原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痛快的感觉。汽车在夜幕中抵达了临潼,火车站里耀眼的高压水银灯给周围的一切罩上一层惨白。板凳和地上躺满了等候火车的旅客。卖票的窗口上方挂着“军人优先”的牌子,几位军人正在合法行使自己的优先权利。看了一下黑板上到北京的票价,大约是我一年的劳动所获,心里一阵恼怒,决定扒车回家。
顺着车站外的铁丝网走了几百米,已经没有路灯了,周围一片漆黑。我翻过铁丝网,跳进了车站的外端。几列货车停在轨道上,听说华山有土匪,常下山打劫,所以看到黑暗处有烟头的闪亮,吓得急忙从一辆车厢下面钻过去。辨认清楚东南西北后,我就爬上一辆敞着门的空货车,等待任何东行的列车出发。只要是向东开,不是到郑州,就是从三门峡北上进入山西,都会离北京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右到左传出一连串“咣啷啷”的响声,一列煤车开始缓慢的向东移动。我赶忙跳下货车,蹿过轨道向那列火车跑去。就在这时,黑暗中出现了跟我一样向火车奔跑的人群。我顾不上他们是谁,先抓住了一辆煤车外边的梯子,爬上了煤车。在我后面,一个人紧跟着也爬了上来。我定神一看,是一位农村妇女,背上还捆着一个孩子。她跨上来以后,转身去拉她后面的一个人,那个人竟是一位小脚老太婆。只听车前车后呼唤着人名,“娘,上来了没?”,“秀儿,快些跑…”。车下的人像一群蚂蚁一般还在追赶速度越来越快的火车。人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来,呼喊着,喘息着,直到火车把下面的人甩到了后面。
前呼后应的声音平静了下来。煤车是空的,大家各自找到自己的角落坐了下来,我也坐下来开始打量同车的旅客。她们全部是妇女,有怀抱幼儿的母亲,有裹着小脚的老太婆,有应该在学校读书的学童。我身边的妇女打开包袱,拿出一条破旧的毯子把自己和孩子包了起来。我忍不住问她,“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她们是从焦裕禄书记领导下战天斗地的兰考来的。男人都出去修路了,女人带着孩子沿着陇海线逃荒要饭已经几个月了。
火车进入全速,寒风掺夹着火车头喷出来的煤灰打在脸上生疼。我以为我们在陕北窑洞的生活是社会的最底层,我们村缺粮断顿只是山沟里的个别现象。但看到这些难民,我震惊了。新中国怎么还会有在生死线上如此挣扎的农民?电影上看过旧社会逃荒要饭的农民,三年自然灾害听说过饿死人的事,但当我亲眼见到这些贫苦的农民在文化大革命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下为了一口饭而四处奔波流浪的惨状,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怀疑政府宣传的想法,难道党在欺骗我们?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我竟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