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号大院里住的够拥挤的吧,拥挤到邻里为一点生活空间寸土不让,一只马桶摆过了界线能遭来一场惊天动地的骂战,可是有那么几年,大院里竟然普遍养鸡。
我家的楼面有四户人家,每家四十平米的生活空间,灶间公用,却有三户养鸡。那户不养鸡的家里没人常住,男人在省城工作,女人和孩子是农村户口。那时家里人多,三代同堂,一家三四个孩子很平常,那点空间人都腾挪不开,鸡往哪儿养?住楼廊两端的人家,将两头走廊用木板隔断,那一截走廊就成了鸡们终身的活动空间。住在中间的人家没有走廊的便利,就将鸡放养到楼下的天井里,于是楼上楼下的鸡们结成好友,成天在天井里游荡。
这些鸡认得自己的家,而且会爬楼梯。早上从楼上沿着木梯一级一级往下跳,天黑的时候再一级一级的跳回来。逢有人的时候,鸡和人一同上楼下楼,各走各的。鸡走起楼梯来比人利索。
养鸡本来是乡下村子里的事,城里何时流行养鸡呢?以前城里也确实没有养鸡的风气,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有了,始作俑者是那些经营鸡场的乡下人。入夏时节,街上挑来了卖鸡仔的大苗篮。刚刚出壳的鸡仔,绒球一般,姜黄橘黄深黄淡黄,在篮子里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引来一堆孩子围观。
这些幼小的生灵,无忧无虑,带着初生的新奇,东看看西啄啄;刨食争斗,梳理羽毛,将喙顺着地皮左蹭右蹭,还会抬起一只小爪挠挠脑袋……看的人心融化。小鸡非但孩子喜欢,大人也一样,可恨的是价钱也不贵,几支棒冰的钱买一只。到了这时,已经找不到不买的理由了。
起初大人买几只小鸡回家,想法都是给孩子玩,好像这些小鸡永远不会长大似的。鸡仔看着那么娇小,一个瓦盆就可以放得下。假如一定要往以后的事想,也多是想到鸡的经济价值,而没有想过伺养的麻烦。
那时城里人养猫狗的没有现在多,宠物的概念还没有流行。如果要说我们那一代孩子也养过宠物,那么小鸡就是。城里的家长一般不许孩子养猫养狗,即使养了也养不久,一不留神出了家门就被人偷去吃了,但养鸡都很通达。
刚买回来的小鸡,养在鞋盒里,里面垫了报纸。
我们把米粒碾碎,把青菜叶子洗净剪成丝,拌上面粉,再拌上一点点食母生药粉,帮助消化,然后蹲着看小鸡啄食,一看看半天,直到鸡嗉子吃的鼓鼓的发硬;不时的伸手捉一只小鸡在手心,端举在眼前细细的看,放在嘴边亲亲的吻。心生无限的怜爱。
那真是鸡宝宝。
我们常把小鸡放在地板上活动。小鸡到处跑,到处拉,我们跟在后面,床底下桌子底下爬来爬去的拿纸擦。小鸡走散落单的时候大吵大闹,“哥儿----哥儿----”的叫,家里变得生气勃勃,热热闹闹。
小鸡长得飞快,过了半个月,大体就可以判断出公母了。公的抢食凶悍,吃的多,个儿长的大。母的脾气温和,个小,体形偏如圆球。再过一段时间,两翅和尾端长出硬毛来,小鸡体形变大,硬毛短短的支棱着,胸腹蜕去绒毛,露出肉色肌肤,样子越来越不好看,吃的和拉的越来越多,因而也变得越来越邋遢。喂养开始产生了现实问题,生活空间从鞋盒转移到草窠,再从草窠转移到鸡笼子里。
到了这时,这小鸡完成了宠物的角色,变成了一项家务负担。
公鸡总是不受欢迎的。买小鸡的时候大家专挑活跃的抢食的,觉得这样的生命力旺盛,好养活,养起来才发现这些尽是公的。公鸡长到半斤左右,就免不了挨上一刀。
小公鸡好斗,搅得鸡群不宁,稍大一点就开始学晨啼。那声音叫得十分努力也十分难听,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发出来的垂死的呼叫。开始一声两声已经影响到大家的休息。后来越叫越认真,那一刀也实属事出有因。
城里人讲究吃童子鸡,说是大补,平时鲜有去市场买,都是吃自家养的小公鸡。
养在楼道的鸡非比乡下放养的鸡,没有野食可以寻觅,我们用残羹剩饭和一把一把的米喂养。早上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总不忘带一把小青菜回来,以免鸡光吃米上火。我们将啃完的肉骨头收集在一起,敲碎了给鸡补钙。还去外面寻找吊在树上的“皮虫”(蛾蛹),从皮袋子里把黑虫拉出来,作为鸡们的营养餐。家里煤炉烧过的煤灰则正好可以铺在鸡窝里,方便清理排便,去除异味。
不时有鸡吃下橡皮筋或是气球皮什么的,我们看到便抢过来,硬是从鸡嘴里拽出来。一旦被鸡吞下,便感到惴惴不安,大祸临头般等待着不测的结果发生。
偶尔,鸡从窝里出逃,从楼上飞到楼下,从走廊飞到对面的屋顶……日子变得杂乱无章而又丰富多采。
买来的小鸡,不是个个都活到大的,总有几只在起初的几天夭折掉。当小鸡不进食,偎缩在角落打盹,就意味着这只小鸡生命快要完结了。我们非常害怕,心里清楚知道小鸡的生命正按部就班的在向死亡的时间程序中行进。那时候没有宠物医院这一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找来土霉素药片,研碎用水调开,再一点一点的灌进小鸡的食道。我们在小鸡的面前放下许多好吃的东西,希望它吃,除此之外我们束手无策。看到小鸡垂死前的痉挛,生命的体征一点一点消亡,我们不敢多看。
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漫长,我们的能力是如此的弱小,心里恐惧到极点。那或许是我们孩提时代所经历的最大恐惧,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小鸡完全死亡,身体变冷发硬扔掉为止。
我们的小鸡还有一项非自然死亡----老鼠的偷袭。老房子里到处躲藏的家鼠是小鸡的天敌。天敌来了,将草窠咬穿,一夜之间鸡全部被咬死。早上起来,打开草窠,看到的是一堆羽毛散乱血肉模糊的尸体,伤口都在脖子和肚子上。大屠杀的现场十分血腥。
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一家人在灯下坐着,外面传来一声不祥的惨叫。我电击般跳起来冲去走廊,恰看见屋脊远处一只黄鼠狼站在那里不舍的回望,片刻消失在黑暗之中。显然,它不是给鸡拜年来的。
打开鸡窝查看,发现一只已经被攻击到了,伤了脖子。母亲拿出用红药水消炎粉抹在伤口处救治,那只鸡后来竟活了过来。
所有的辛劳和不安在母鸡下的第一枚蛋中全都化解了,这是家里大人孩子共同的期盼和回报。那枚初生的带着血丝的蛋无比珍贵,捧在一家人的手中传看,惊奇的像看一个初生的婴儿,满足了我们极大的成就感。
在大院里,一只母鸡生蛋或受惊,发出“咯咯蛋—--”的喊叫,一窝鸡就跟着叫。紧随其后,楼上楼下的鸡有了回应,再接着前院后院的鸡也参加进来。一时间,整个大院暴动了,所有的鸡一起叫喊,它们用 “咯咯蛋—--”在表达互相的声援。
我曾经这样想,鸡们有鸡们的语言,它们一定在传递某种信息,平日里大家近在咫尺,但从不见面,到了这时,鸡们以窝为单位,相互告诉对方自己的存在。或许也是在彼此安慰:咯蛋咯蛋----莫怕莫怕;咯咯咯蛋----大家都在。
有一年夏天,家里养的一窝小鸡死的差不多了,还剩一只。我们将那幸存者养在鸟笼里,后来小鸡长大了,成了一只漂亮的小母鸡,长相有些像鸟----尾巴长长,脖子细细,体形娇小,两头翘起,一身麻灰羽毛,善飞。邻家婶娘说我家养了一只“麻雀子鸡”。
家里孩子宠爱这鸡,人吃啥它吃啥。放学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就找麻雀子鸡玩。这鸡养的娇惯,通人性,认主人,到后来真不把自个当鸡了,缠人依人,喜欢跟人玩,人用脚逗鸡,脚进鸡退,脚退鸡进。我们往凳上一坐,鸡就飞到我们腿上卧着,我们顺着毛抚,鸡就在人腿上舒舒服服的打瞌睡。我们随意将它的脑袋翅膀拉伸,它就顺从我们的摆布定格一个奇怪的姿势,保持不动。到了这份上,那哪还是鸡啊,简直是我们家领养的一个小妹妹。
麻雀子鸡长大了遇到了一些麻烦,因吃的都是精粮,体内油脂过多,产蛋非常困难,产一个蛋需半天时间,蛋生不出来,每生一次死一回,实在成为一种煎熬。父亲看不过去,几次说杀掉就解脱了,那鸡几次都在我们仨孩子的联手看护下脱险。终于有一会,父亲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把鸡杀了。待我们从学校回家,麻雀子鸡已经变成了饭桌上的一碗红烧鸡肉……
……
不知从何时起,我有一偏食的毛病,不吃鸡。非但不吃鸡,连汤汁带做在一起沾着鸡味的的配菜也不碰,后来累及无辜的鸭鹅,凡长翅膀的都不吃。每回闻到禽肉就恶心。
父亲告诉我,我的这个坏毛病是自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麻雀子鸡开始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