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我情何所归依

卿卿我情  何所归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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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骏如再一次地出现在了苏瑞的梦里。她行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迷失在一个有着六、七个岔路口的交汇点上。就在她开始感到无助、害怕的那一瞬间，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那是一只干净的，骨肉匀称的手。修长的手指，修剪齐整的指甲。她猛地认出这是骏如的手。来不及去牵起朝她伸展的手掌，她飞速地顺着手的方向寻望开去。骏如正含着笑，默默地望着她，仿佛在说，来呀，我带你走。。。她迫切地朝那只手抓去，兀自地扑了个空，身子一抖，竟然醒了。

 

 

 

侧脸看了一下身旁还在熟睡的志彬，苏瑞全然没了睡意，对着黑漆漆的房间苦笑了一下。二十多年了，本已淡却的往事，为什么近来又反复地在梦里，以不同的版本出现呢？她有点儿恼怒自己。

 

 

 

盯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子呆，起身披上睡袍，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楼下的起居室。把自己安顿在落地窗前的沙发椅中，蜷起双腿，把头埋在膝上，苏瑞感到心口的闷痛。那是一种一点点地挤压着的痛，但并非不可忍受。仿佛是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触动后本能地提醒着你它的存在。

头埋得久了，感到呼吸不畅，迫使她抬起头来，脸颊已是潮湿一片。茫然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她心里念着，就这样吧，希望天光不要亮起，希望她能够从新回到刚才的梦里。如果此刻，庞贝古城的悲剧重演，火山灰将自己湮没，就此石化，她也是不悔的。

 

 

 

然而最终天还是放亮了，鱼肚白如同是东方天际撕裂的一道口子，渐渐地晕染开来。该为志彬准备早餐了。拖着已经麻木的腿，苏瑞朝厨房走去。

志彬总是劝她请个菲佣，这么一座大屋，何必要自己料理呢，又不是请不起。况且香港这地方，在志彬的圈子里，谁家要是没有个菲佣，会被人低看的。可她就是不肯。明面上她给他的说法是，女儿又不在家，哪有那么多的家务可做？再说我也不喜欢一个外人整天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的。私下里她知道，志彬出门后，这座空屋就是自己的城堡，她要把它完完全全地留给自己。

 

 

 

 

苏瑞也会时不时地和志彬圈子里的其他太太们一起去购物、健身、美容，不定期地轮流坐庄开派对。但内心里她能感到她和她们在骨子里的不同。她不喜欢她们的张扬做派。她和这些人渐渐地疏远起来。不怪她们，是她自己不肯放不下心中的那一份恬静与清高。

苏瑞越来越喜欢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城堡里。在那里，她能在窗前静坐上半天，望着维多利亚湾的风景，对着空气微笑，那份宁静给她带来的愉悦是花钱购物、美容所不能相比的。那份近似冥想的宁静，往往令她有种灵魂出窍，时光穿梭的错觉。

 

 

 

 

每当此时，她便任思绪回到从前，回到骏如的身边。

 

 

 

第一次见到骏如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四十多个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们，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新相识，大家叽叽喳喳，带着些许兴奋、憧憬、猜测，等待着班主任老师的登场。

随着不知是谁喊的一句，来了，来了， 一个端正的身影，矫健地走上了讲台。学生们的喧嚣声渐渐地褪去。个别人相互交换着含意不明的眼神和暧昧的笑意。苏瑞没有参与其中。她是一个文静内秀的女孩，内心的早熟让她在这一群同龄的孩子里显得越发的安静。

 

 

 

刚才走进教室时，她就听几个女孩子压低嗓音讲着什么，不时地传出虽极力压抑却没能压住的咯咯的笑声。偶尔几个字还是断续地飘了来：班主任，男的，年轻。。。她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在这个年纪难道都成了花痴不成？

心下里苏瑞是多少有些不屑和这些同龄人谈论情感的。她的早熟让她能看清她们的浮浅。她们津津乐道的所谓靓哥，于她而言，初看之下还算养眼，但二看、三看过后，便腻得一地鸡毛了。二十多年后的苏瑞曾用奶油蛋糕来形容这类人，吃过之后除了腻还是腻；有味儿的男人应该是水果奶酪蛋糕，酸甜适度还带有丝丝的咸。

 

 

 

 

一个浑厚有着磁性的声音在喧嚣褪尽的那一刹响起：“同学们好！从今天起我就是咱们班的班主任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骏如，”说话间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三个字，字体洒脱飘逸。“我也是你们的语文课老师。实话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出任班主任，但是我有信心在未来的三年里，与你们共同奋斗，目标是各自理想的大学。现在我来点名，让我们认识一下。。。”

借着点名的时机，苏瑞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看上去二十大几，她惊讶于他的年龄。这么年轻，又没有经验就被派来当高中的班主任，是不是有点儿。。。她在心中给了他一个问号。中等偏上的身量，一件仔细熨烫过的蓝灰色带银色暗纹的衬衫，下配一条同样仔细熨烫过的浅驼色卡其布长裤，脚上一双棕色翻毛休闲鞋。一瞥之下， 干净利索。中规中矩的五官，即使不能说是一个十足的靓哥，却也相当的精神。他的神态看上去很文艺的样子，略带着一份儒雅。最令苏瑞惊奇的是，她分明从他的身上读出了一股子令人说不清的帅气。这帅气是融合在体态，嗓音和形体动作中展现出来的。但隐约间，苏瑞感到他身上好像缺少了一样东西，什么呢？她一时却想不出来。

 

 

 

 

从这天起，苏瑞完完全全被骏如迷住了。本来还在笑其他女同学花痴，不成想自己却仿佛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旋转着，坠落着。他望向她的目光，会令她窒息般的石化；他磁性的嗓音，会让她莫名的颤抖；就连他洒脱飘逸的板书，也能带给她悸动的心跳。

秋游登山，他在一处高台上看到她吃力地上攀，便极其自然而又随意地把手伸给她。她愣愣地原地不动，涨红了一张小脸，直到他开口催她。当她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大手里的时候，她只觉得周遭的声音都消失在无穷远处，周身都是电击过后的麻木。

 

 

 

 

然而她近似残酷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向他透露自己的心思。在她这个年纪，师生恋会是怎样的结局？会焚毁的自己，也毁了他。 况且她少女的矜持也不允许她有所表示。她暗自决心等自己上了大学，再回来找他。

这种情感的折磨，陪伴着苏瑞度过了整个高中三年。毕业前夕，她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一条乳白色的真丝长巾送他。这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隐隐感到他身上缺少的那样东西。

 

 

 

 

为了冷处理这份情感，苏瑞大学考到了外省。整整一个学期，距离、时空的间隔不但没有熄灭她心底炙热的岩浆，反倒愈演愈烈。在大一寒假返乡的第二天，苏瑞怀着兴冲冲又极度不安的心情，回到母校。她要向他表明心迹。

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帅气依旧。一件枣红色美利奴羊毛衫，鸡心领处浅灰色的衬衫领敞开着，深灰色的长裤，裤脚露出黑色的切尔西短靴，比起当年，更加成熟儒雅。见到苏瑞，他开心地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把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塞到了她手里：你来得正好，是不是算好了，来吃我的喜糖的？边说还一边用右手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苏瑞完全怔住了，嗫嚅着说：“没听说你有女朋友呀，怎么就结婚了呢？“，骏如笑道：”怎么样，我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吧？她在英国留学，今年秋天才回来。我可不敢事先告诉你们，不然还不整天让你们这群孩子打笑喔？ “

苏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只知道回到家里，她一直昏睡了两天。醒来后，她决心把过往埋在心底。她把一切都倾诉在她的日记中。在一篇日记里，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想你，念你
在春日的午后，
倾在我身上的煦光
是你清朗的面容；

 

想你，念你

 

 

在夏时的清晨，
轻拂我面颊的凉风
是你明亮的双眸；

 

想你，念你

 

在秋天的傍晚，
映在我鬓边的霞光
是你飘逸的秀发；

 

想你，念你
在冬季的雪夜，
停留在我眉梢的雪花
是你微翘的唇角。

 

想你，念你，
你是我生命中的
春夏与秋冬；
想你，念你，
即便是你离我而去，
你离去的背影
也会令我一往情深。

 

 

后来大学毕业那年，苏瑞认识了志彬。接下来相恋、结婚，有了女儿，又随他来香港。如今女儿都已经到了去英国读大学的年龄，自己怎么还会想起骏如呢？她感到有些愧对志彬。

 

 

 

她和志彬接近二十年里，虽说不上是举案齐眉却也是和和美美的。志彬无论外形还是气质上都很像骏如，这恐怕也是她为什么爱上他的原因吧。她从没跟他提过骏如，有什么好说的呢？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少女的空梦。

苏瑞深信一个男人的做派及表现取决于他的女人的品位和追求。贪婪的女人，她的男人大多唯利是图；懒惰女人身边的男人，往往也是苟苟且且；苛责的女人，她的男人都善于逃避责任；一个豁达开朗的男人，背后一定站着一个大气的女人。一个好女人就如同一所好学校，她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有一次，两人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互问人生至此，彼此的最大遗憾是什么？苏瑞想了一阵，怔怔地说，从没有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志彬用食指刮着她的鼻子说，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过来人不是都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轰轰烈烈的结局大都是与身俱焚。即便不是毁灭性的结局，最终恐怕也只是落得好似牆上的一抹蚊子血，或者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你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又如何能够驾驭得了情海沉浮呀。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只是心中不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