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区情人
李公尚
六
那天吃晚饭时我告诉江霞:“我父母这个周末要来,我已经把我和你在一起的事告诉他们了。”她听了淡淡一笑:“我能想象得到,你父母在听说我的情况时,一定非常惊慌失措。”听了她的话,我哑口无言。她笑着问我:“你想让我见他们吗?别为难,我可以离开几天。”我说:“是他们想见你。他们想和你谈谈。他们当然不希望我和你继续在一起,但我有我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我告诉他们,我和你在一起,感到非常幸福。”
我父母每个月都要到我这里来住两天。上个月他们要来时,给我打电话,我正在纽约。在我从纽约回来之前,他们一位在德国的大学同学病危,急忙赶去探望,顺便在欧洲几个国家旅行了三个星期。这期间,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们我和江霞的事。前天他们从欧洲一回来,就打电话说要到我这里来,说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见到我了,很挂念。我告诉他们目前我和江霞同居的情况,他们来住不方便。他们听了非常震惊。我告诉他们我和江霞在一起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幸福,他们更加惊慌失措,一再打电话表示坚决反对我和江霞在一起。我妈毫不留情地说,她要和江霞当面谈,让她立即搬离我的住处。
我知道我母亲会说道做到,她到我的住处来,一定会给江霞带来伤害。我和江霞商量,这个周末我们出去旅行,不见他们。江霞听了淡然一笑,说:“这种事,你能躲得了一时,能躲多久呢?心理上的阴影,无论你躲到哪里,都会存在。”
晚饭后我和江霞外出散步,她见我忧心忡忡,就故意和我讨论问题引我说话。她说:“婚姻的成功和质量在于匹配和不断匹配。过去中国人迎亲嫁娶,须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就是追去匹配。现代男女自由恋爱、同居结婚,讲究共同语言、相濡以沫,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追求的是现代的匹配。如双方家庭背景的匹配、经济地位的匹配、社会身份的匹配、学历职业的匹配等等,如果这些方面有一点不匹配,婚姻就会出现裂痕,乃至破碎。这就像物质的化学方程式需要配平,不配平就不能产生良好反应或者原有反应中断。”我静静地听她侃侃而谈,不想多加评论,她继续说:“当然,所有的匹配都是暂时的现象。以后当其中任何一方的财富、地位、身份、学历等发生了变化,双方一旦形成差距,就会破坏原有的配平。休妻、纳妾、婚外情,离婚再婚,统统都属于配平再配平的过程。”
我佩服她对婚姻实质的深刻见解,却没有心情和她深入讨论。江霞毫不介意,继续说:“我们学校有一位中国男同学,据说家中很富有,为了毕业后留在美国,就和学校里的一位非洲裔美国黑人女同学恋爱同居,为此很多中国同学和他开玩笑,说要到动物保护组织去报案,告他性侵不同物种……”我告诫江霞:“这种玩笑属于种族歧视,在美国是不合法的,无论自己心里怎么想,只要说出来,对某一特定的的种族就是一种伤害。”
江霞没有理会我的告诫,继续说:“有一次,我们很多中国同学在一起聚会,他的非裔女朋友非要跟着他一起参加。一位中国同学用中文开玩笑问那位男同学:‘你们夜晚熄了灯躺在床上,你能看到她吗?”那位男同学听了笑而不语。问他的同学不依不饶,继续问:‘是不是只有当她处于激情,张开嘴叫床时,你看到自己身下突然露出的白牙齿,才意识到她的存在?’被问的男同学倒也大度,毫不在意地说:‘说到白牙齿,我倒真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外出,她先出门下了楼,我走在后面熄灯锁门,等我下楼后却找不到她了。我在门外转来转去找她,她坐进汽车里也不说话。后来看到我着急了,就开心地笑起来。我无意中往汽车里一看,一眼看到了她露出的白牙齿,才知道她已经坐进了汽车。气得我坐进汽车后对她说:你全身上下只有牙齿白,如果你全身都像你的牙齿一样白,我保证天再黑,一出门就能看到你。’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他的女朋友虽听不懂中文,但大概能猜出什么意思,觉得中国同学可能在取笑她,十分生气。”
我猜想江霞说这些是为了让我开心,不让我为了我父母对她的看法担忧。就说:“你讲的这个笑话,很多年以前在美国就有了。很多美国白人心里根本就瞧不起其他种族,编了许多类似取笑他人的笑料作为茶余饭后。但那些虚伪的美国人通常自己不说,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从来不说,却希望听到别人说出来供人一乐。”江霞听了不再说话。为了不让她扫兴,我问:“后来呢?”
江霞问:“什么后来?没有后来了。”我说:“你们那位男同学和非洲裔女同学后来怎么样了?”江霞说:“他俩到了这一步,应算是喜剧的高潮,不应再有后来了。”我说:“不管什么事情,总会有个结果吧。他俩结果如何?”江霞说:“还是不要结果的好,再往下发展就要开始悲剧了”我问:“为什么一定会是悲剧?”“——因为后来,”江霞犹豫了半天才说:“那位非洲裔女同学给我们学校她认识的所有中国同学发信息和Email,指责和她恋爱的那位中国男同学对她种族歧视,瞧不起她的肤色。揭露他每天上床时不愿开灯,但中间却经常停下来,用手电筒反复检查避孕套破没破,怕她怀上他的孩子。每隔几天就会问她‘来了吗?’那东西每个月才来一次,他一个月要问十多次。再后来,那位非裔女同学引用中国同学的话到学校去告男同学虐待她,说每个月他专挑那东西来的那几天放肆地和她上床。她用中国同学之间开玩笑的话作为证据,说中国同学都知道她的男朋友性侵不同物种,要到动物保护协会去告他。再后来,那个男同学给她一些钱,让她从学校撤告后,两人分手了。”
江霞讲的这个故事让我笑不起来。因为我体会到,她给我说这些,预示着我和她也不属于同一类人,最终走不到一起。
那个周末的早晨,我和江霞相对无言地共进早餐,彼此心照不宣地担心我父母来时可能发生的不愉快。早饭后听到门铃声,江霞朝我欣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去应门。我父母进门后,江霞礼貌地把右手伸到他们面前,问候:“阿姨,叔叔好!我叫江霞。”我妈先进门,视江霞为空气,手一甩,拨开江霞伸向她的右手,目空一切地向房内张望。我父亲看了她几眼,冷漠地朝别的方向点点头。
我上前接过我父母手中提来的东西,他们热烈和我交谈问候,向我赠送他们从欧洲带回的礼物,全然不理江霞。坐定后,江霞为他们端上茶,像女招待一样面带微笑恭立在一侧。我站到江霞身边向他们介绍江霞。我爸爸似是而非地上下打量着江霞,不时看着我妈的表情。我妈看都不看江霞一眼,挺直端坐,右手搭着左手,一起放在并拢的双腿上,高昂着头对着面前的空气说:“这——就是那个,让我儿子从监狱里保释出来的……女人?”我妈在说“女人”这两个字时颇费踌躇,好像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称谓。按照她先声夺人的气势,似乎应该使用“妓女”两个字更符合她的心理。
江霞抖动着惨白的嘴唇,说:“是我,阿姨,我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不要叫我阿姨!我们和你还没熟悉到那一步,用不着这样亲近!”我妈毫不留情地说:“——这么说,你们全家人,都进过监狱,是吗?”
我觉得面前的空气僵化了,不由脱口而出:“妈妈!这太不尊重人!”我妈白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问:“值得尊重吗?”我妈乜斜着双目,瞟了江霞一眼,江霞脸色阵阵发白,但依然和颜悦色,说:“您说的很对,阿姨——夫人。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我更不敢向任何人隐瞒。”江霞脸上的惨笑令人生怜:“但是,夫人,我觉得这事并不值得您用来让我难堪。因为在您提及此事之前,我已经难堪得无以复加。一直以来,这在我心里,已经成为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痕。”
“那么,你觉得我们这种家庭,会和你们那种人家……发生什么关系吗?”我妈盛气凌人地单刀直入。她本想说“我们这种家庭,会和你们那种人家结亲吗?”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人家并没有提过“结亲”一事,说出来倒显得自作多情,于是张口结舌地临时改口,但却露出了强弩之末的痕迹。
我受不了我妈这样咄咄逼人,几次插嘴想劝阻,都被我妈强势地用手势挡了回去。江霞脸上的微笑已是强颜做欢,她依旧和风细语,但不再正视我的父母,也对着自己面前的空气说:“夫人,我现在和您儿子是彼此心仪的朋友,我和他在一起,两情相悦,别无所图,并不伤害别人。因此,我还没想过您家和我们家这两个家庭之间会发生什么事。何必担心两个家庭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用目光赞赏江霞的不卑不亢,我妈瞪了我一眼,对江霞咆哮道:“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这样伶牙俐齿!”我爸爸赶紧打圆场,说:“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想让你知道,我们不同意你和我儿子,不同意我儿子和你,不同意,你们两人有那种……那种不正当的关系。”江霞仍然对着面前的空气说:“我和你儿子之间,并没有任何妨碍和伤害他人的‘不正当的关系’,我们能在一起,是因为两情相悦。”“你,真不自觉!你太不自量!”我妈有些语无伦次了:“才来美国几天,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人,能不能配得上我儿子!你,你在这里能见到我,是我给你面子。我真应该来之前,在电话里,就把你赶出去。你给我从这里出去!”
“夫人,是您要到这里来见我,不是我要见您。您没有权利把我从这里赶走。”江霞含着眼泪笑着说:“其实,夫人,如果您觉得不应该打搅我和您儿子目前的的生活,现在离开的应该是您。”
“你!你竟敢……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儿子的家,和我的家一样,你想赖上我儿子吗?你,给我滚出去……”我妈已经气急败坏。
我终于忍无可忍,委婉地说:“妈妈,她是我的女朋友,求你尊重我们。如果你们来,只想继续这样不愉快,我只好请你和爸爸现在暂时离开。”
(未完,待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