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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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次长途出车就碰上太平轮遗物分落海滩,老沈这份新工作开始得酸涩不堪。回程中老沈心里很不安,倒不是担心桂琴是否同意收养余佳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年幼的佳楠,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余家除了她全部遇难的事实。想到怀里揣着的余家全家福相架,老沈不由地叹了口气。二月一日正月初四傍晚老沈的卡车徐徐开进车队,一起归置妥贴后,老沈摸了摸夹袄内置口袋里的相架,戴上手套帽子跟同伴们说了声“都弄妥帖了,我先回家了,后天见。”就大踏步往家里赶。

新新里104号二楼客堂间的饭桌上罩子盖着已经做好的清炒大白菜,木耳炒素以及荷包蛋,饭也在饭库里暖着。桂琴坐在饭桌前的凳子上正帮彩君和佳楠缝制娃娃,看着两个小姑娘活泼可爱的笑脸,桂琴满脸笑意一针针地把棉花缝到一块碎花布里,边缝边问她们,“你们想好这个娃娃的名字了吗?等我缝好了,你们一定给娃娃起了个好名字对吗?”两个小女孩对看了一眼,就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各自想到的好听名字。

一阵紧紧的上楼脚步声让桂琴不由自主地转向门口,老沈推门而入关上门后,神色凝重地望着桂琴,缓缓地拉下帽子,脱下手套走到饭桌前。“爸爸,你回来啦,”彩君一把扑到老沈跟前拽着老沈的裤子,“爸爸抱,爸爸抱,”老沈低头看着女儿撒娇的娇俏摸样,同时看到了依偎在桂琴身边拉着桂琴衣角的余佳楠。老沈本能地转过头低声说,“彩君乖,爸爸今天累了,我们先吃饭好吗?”桂琴识趣地招呼着孩子们吃饭,敏感地意识到老沈肯定碰到了事情。饭后洗漱安顿好已经睡下的两个闺女,桂琴泡了杯茶走到饭桌前递给老沈,边说边坐到老沈对面,“老沈,这趟出车是不是碰到啥事情了,你慢慢跟我讲讲吧。”

“桂琴啊,孩子都睡着了吧,”老沈抬眼看了看床上的两个小女孩,从夹袄内置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相架,“你看看吧,我捡到了这个。”桂琴接过相架一眼就认出余家老小,“这,这不是,你,你在哪里捡到的?”桂琴诧异地问道,桂琴抬头看着老沈,从老沈颓丧的表情以及进门后出乎寻常的反应,一下子就明白了。桂琴看着床上的两个小女孩,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从老沈长时间的沉默中桂琴知道老沈一定是有了想法。她环顾一眼家里不多的家什,一张仿红木的八仙桌,四把凳子,一张大床以及一个五斗橱,还有个老沈自己搭的木板床。不是家徒四壁,但至少能给两个孩子撑起一个家啊。不知过了多久,桂琴抬头看着老马,轻声说,“老沈,我们家有两个女儿不是挺好的吗?你放心,彩君有的,绝少不了佳楠那份儿,家里我会打点妥的。”老沈知道桂琴肯定会收养余佳楠。

我知道你不会反对我们收养余家小姐的,我只是在想我们该不该告诉她余家遇难的事情。哎,你说该怎么办?她还那么小,现在跟她说这些能有用吗?再说,余老板临走前给的两根金条一定要保管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它们。”老沈停顿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往下说。“还有,现在外面乱得不得了,一会儿杀人,一会儿抢劫,你没看到海滩上的渔民们简直像发了疯似地抢那些金银财宝,根本没人管漂到岸上的那些尸首。我担心万一有人知道余木城余大老板唯一的女儿余佳楠还活着的话,会有人来害她。”老沈两手左右不停地搓着茶杯手柄,幽幽地说出憋了一路的恐惧。桂琴默默地听着,日光灯下桂琴的银丝异常白亮,五斗橱上的三五台钟机械地发着声响,桂琴双手紧握,抬眼看着老沈坚定地说道:“我们把彩君跟佳楠换一下不就行了,她们两个只差一个月,以后我们管自己的闺女叫佳楠,把余小姐叫成彩君,再教余小姐管彩君叫姐姐,让彩君叫余小姐妹妹。对外,就说你抱了一个同事不要的女孩不就成了。现在外面那么乱,养不活的孩子多的是,不会有人管那么多的。只要我们家里人口径一致就行了。”听完这番话,老沈楞楞地看着眼前跟着自己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对啊,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嘛。“好,听你的,桂琴,都听你的。”老沈紧紧握住桂琴的手久久不放。“你也累了,我去给你倒洗脚水,你快洗洗睡吧,别累坏了,其它事情明天再想也不晚。”桂琴起身去替老沈张罗洗脚水,老沈终于喝了一口茶,舒心地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双手抱头舒了口气,弯下身,脱下袜子准备洗脚睡觉。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冬去春来,老沈慢慢习惯了每四天上海舟山一个来回运送海鲜,休息一天后再出发的节奏。家里桂琴打点得井井有条,两姐妹更是乖巧伶俐聪明客人。桂琴为了避免邻长理短说闲话,时不时跟街坊邻里絮叨着家里二丫头是老沈抱来的,能让彩君有个伴也挺好。老沈还不定期地带些带鱼活虾回来,桂琴蒸煮炖炸一番后的美味佳肴就着黄酒,让老沈觉得再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解放后的上海各种改制改组喧闹登场,老沈的车队经过改制改名为上海联运卡车运输场,老沈还是原来的四天一休制往返于上海舟山,只是工钱不再是银元而是人民币,每月叁拾伍元,加上津贴老沈一家四口还算过得比较顺心。

转眼又将近年关,二月的上海阴冷得冻得人骨头打颤。从去年十月份开始,时不时就听到炮弹爆炸,或远或近,尤其元旦过后接连三次大爆炸搞得人心惶惶,过年气氛非但全无,连日常出门都必须小心异常。每次老沈出车前都关照桂琴没事情不要出门,天晓得下一个炮弹会扔在哪里。

一九五零年二月六日早上,连着几日阴雨天后太阳终于露了头,桂琴想乘着天好出去多买些菜,顺便置办年货,她想给两个女儿做身新棉袄。桂琴让底楼客堂间看着两个女儿,就疾步走到布店买了三米花布,又到杂货铺买了两斤棉花。回家路上在菜市场买了大白菜,一斤五花肉和八只鸡蛋回家。刚到家门口,桂琴就听到刺耳尖锐的防空警报,她谢过邻居赶紧把两女儿带上楼。进门后,先把花布和棉花放进五斗橱,用粗线穿过白菜打了个结,并用废报纸把菜包好挂在朝北的窗口,鸡蛋轻轻地罗列在陶罐里。最后把盐和花椒均匀地洒在五花肉上腌制,等晚饭前再处理。桂琴忙完后,转身看到两个女儿正拿着娃娃玩过家家,她心里惦念着老沈。按常规老沈今天傍晚就能到家了,家里老沈爱喝的黄酒今天晚上这顿应该够了。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接连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打断了桂琴的思路,“妈妈”两个女儿同时扑到桂琴身上,“我怕,我怕,我不要这声音”彩君捂着耳朵直摇头,佳楠双手抱住彩君低声说,“妹妹不怕,姐姐在,姐姐保护你。”桂琴一手护着一个孩子说道,“乖,彩君乖,不怕,不怕,妈妈和姐姐都在,都在奥。”桂琴心里越发担心起还没到家的老沈。

嘭,嘭,嘭,嘭接二连三近距离爆炸轰鸣产生的震荡把房子震得有些摇晃,桂琴意识到这不是一般防空警报,这次爆炸离家里不远。她赶紧弯下身子把俩女儿使劲贴近自己,安慰着两个女儿告诉她们,只要妈妈在一切都没事的。

这天打浦桥上空轰炸机盘旋,防空警报震耳欲聋,上海遭受了国民党飞机最猛烈的袭击,史称”二·六大轰炸”。爆炸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充斥着上海,打浦桥附近的自来水厂受到重创,一时间地面上尘土飞扬,人们仓惶逃离。黄包车,有轨电车,自行车等等横在马路中间,被炸飞的砖墙碎瓦横冲直撞扑向行人,有人无辜受伤挂彩,捂住伤口慌乱不择路,一头撞在墙上昏死过去,更多人赶紧寻觅藏身之处,希冀能躲过这些不长眼睛的炸弹。

新新里104号二楼客堂间里,桂琴抱着两个孩子,一边望着窗外冒起的灰色尘土,一边默默念叨着“阿弥陀佛,保佑老沈一定平安无事,阿弥陀佛”。乘爆炸间隙,桂琴赶紧下了三碗面,从碗橱里拿出一碗榨菜肉丝分摊在三个碗里,张罗着两个孩子和自己吃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听到震破耳膜的轰炸声。等俩孩子把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吃下肚子后,桂琴收起碗筷,来到晒台拧开水龙头准备洗碗,却发现一滴水也没有。这时听到隔壁阿婆怨气连天地叫道,“啥个世道,解放了还要打,打得一滴水也没了,叫阿拉哪能过日子?打吧,打吧,大家全打死了算了,搞啥百叶结。”桂琴走回房间,心里嘀咕着没水连饭都做不成,老沈回来连饭都吃不上可不行。桂琴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储些水以备不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用上自来水。桂琴想到了小铁门口的水井,于是找出两个铅皮水桶一根扁担,准备出门挑水。这时又掀起了一轮新轰炸,房子颤了又颤,天花板上开始稀稀落落掉水泥渣子,桂琴赶紧拉紧两个孩子跟自己站在靠后窗前,两个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已经习惯了轰鸣,一言不发地跟着妈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弄到水,桂琴蹲下身对佳楠说,“楠楠,乖,妈妈出去挑水马上回来,你能和妹妹好好在家玩吗?只要一会儿,妈妈就回来了,楠楠,你是姐姐,你一定能做到的对吗?”

“嗯,我带着妹妹在家等妈妈。”佳楠坚定地回答。桂琴又对彩君说,“彩君啊,你跟着姐姐好好玩,在家等妈妈回来,好吗?”

“好。”彩君边点头边答应桂琴。说完桂琴连忙起身,左手拿着扁担,右手拎起两个水桶飞身出门。到小铁门水井也就五百来米,几分钟后桂琴就到了井口,显然已经有人想到打井水的主意,井口周围水迹明显,桂琴二话不说,熟络地抛下井桶装水,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两个铅皮水桶。桂琴挑着扁担稳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管头顶上轰隆隆地飞机还在不停地盘旋,她心里想的就是能把水安全挑回家,老沈回来能吃上饭,泡个热水脚,睡个安稳觉。

桂琴到家放下水桶扁担,见两个孩子正坐在一起看小人书,心里一阵欢喜。当,当,当,老台钟报出下午三点,桂琴心里暗喜,有水可以做饭了,老沈回家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下午五点半,桂琴已经做好晚饭等着老沈,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老沈平安到家。随着楼梯上不紧不缓的脚步声桂琴知道老沈回来

”这些该死的炸弹,今天我差点回不来了。有颗炸弹就在我卡车后爆炸,车子后屁股弹得老高,害的我差点翻车。哎,不谈了,总算是到家了。桂琴啊,今天家里没怎么样吧,我看外面一塌糊涂的,到处有人受伤,还有些人就这么横死在马路上。哎,这要炸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老沈心有余悸地絮叨着,桂琴耐心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她没告诉老沈今天自己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只想让老沈安心地吃上饭,能够舒服地泡个脚,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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