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的順口溜傳遍神州大地,也激蕩著無數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雄心。廣州火車站,便成為了直面潮水的第一道的閘門。
和人潮一併湧入中國南大門的,除了廉價勞動力和騰飛的經濟,還有肉眼可見的混亂、骯髒與犯罪。
好雄偉、好大、好舒服的火車站
1974年4月10日上午8點30分,歷時16年建成的廣州火車站正式開站迎客。26歲的劉廣德駕駛第一趟列車緩緩駛出站台,一路向北至韶關。
40年後他依然記得,那趟車足足開了七個多小時。
1979年4月14日,廣州九龍直通車於30年後再次啟程。
雖說車站落成是大事,始發列車沒有進行剪綵,也沒有特地挑選司機。劉廣德的列車剛好於前一晚駛入廣九車站,第二天便按照通知,改從新火車站出發。
不過在開站前夜,時任火車站團委書記的梁少英與員工通宵收拾衛生,自己搭梯子,將車站的每一塊玻璃擦得乾乾淨淨。
「當時覺得廣場好雄偉,好大,好舒服。」
90年代中期的廣州火車站
作為70年代為數不多的現代化建築,火車站主樓面積達2.6萬多平米,廣場達4萬多平米。廣場上掛著一枚巨型電鐘,如今已陪伴廣州市民走過了44個年頭。
運營初期,客流不多,車廂只能坐滿一半。那時能搭乘火車的都是高端商務旅客。
「做生意的人人手一個小皮箱,手裡拿著像磚頭一樣的大哥大。」
倒是前來參觀的市民絡繹不絕。他們先在火車站廣場上拍一張時髦的遊客照,然後迫不及待地走進候車廳,排隊體驗當時全廣州獨一無二的自動扶梯。
民眾排隊搭乘當時全國唯二的自動扶梯,另一台在上海
火車站位於環市西路,彼時仍屬廣州郊區,周邊同一時期建成的還有流花賓館、友誼劇院、東方賓館。一棟棟「蘇式」建築在尚未開墾的土地中顯得時尚又巍峨,一時落得「東方小巴黎」的名頭。
90年代的環市中路
時至80年代,廣州還率先效仿美日等發達國家,與香港聚利發有限公司合作經營,改建部分貴賓候車室、會議室,開辦多功能、綜合性的商場。
開業不久,已囊括商品種類1200餘種。買賣、娛樂場所齊全,人氣鼎盛,許多商品甚至在別處購買不到。
「只見足夠百米長的陳設講究的櫥窗,宛若一條商品長廊,排列在大廳的一側。」
廣州火車站裡的綜合性商場
不久後,一旁的酒樓也開門營業,共設四層:一層專營快餐,菜單包括五角一碗的肉粥、兩塊錢的盒飯;二層為舞廳及咖啡廳;三層經營正宗川粵大菜;四層作包辦宴席的貴賓廳。
80年代,廣州火車站酒樓內的茶餐廳
為了解決旅客提出的吃飯難問題,時任廣州鐵路局局長親自批示三千元,將車站原有的小賣部改建成餐廳,並添置桌椅,裝修廳堂。
80年代初,站內供應的免費熱水
80年代中期,廣州火車站的廣播室和綜合控制室
旅客體驗到消費樂趣的同時,還能感受到無微不至的人文關懷和免費的高級服務。車站設有母嬰休息室和兒童樂園,不僅對所有人開放,而且免費。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服務員」,一位下肢癱瘓的男青年,接過服務員為他買來的盒飯時吐露心聲。
80年代末,廣州火車站一服務人員在為乘客倒茶
候車的乘客在皮椅上休息
實際上,鐵路部門改革的目標之一,正是要把單一的運輸經濟改為」以運為主,多元化的運營經濟」,這與當時整個市場經濟的政策走向保持了高度一致。
改革的成效十分顯著。僅1985年一年,廣州火車站就收到了近四萬封來自全國各地的表揚信。
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
也恰恰在這一年前後,廣州火車站宛若天堂般的服務急轉直下。
80年代改革的春風率先吹暖了南方,「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的順口溜一時間傳遍神州大地,也激蕩著無數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雄心。
廣州火車站,便成為了直面潮水的第一道閘門。
1992年正月初八,數萬農民工湧向湖南嶽陽火車站,乘車前往廣東
1999年,一節南下的車廂內
90年代,剛剛抵達廣州的陝西民工
數百萬名鬥志昂揚的打工者不遠萬里奔赴廣州,出站後卻又茫然無去處。
那時還沒建立起市場經濟所需的人才市場,想要在這片熱土上尋找一處安身立命之地,並非易事。
1986年,「打工妹」在站前廣場席地而睡。攝影 / 安哥
1991年3月,幾名男子在站前廣場駐紮,等待工作的機會,他們身後是漫長的買票隊伍
1991年3月,廣州火車站附近聚集的農民工,那時他們還有一個充滿歧視的稱呼——「盲流」
「有些人靠鄉里親朋的關係指路,有些人是受了當地政府組織已有歸宿,更多的卻是幾人幾十人一堆,在烈日邊緣,在都市一角,苦苦等待、尋覓。」
1993年,時任《南風窗》副主任的秦溯觀此大潮時有感而發。
90年代,文明路上等活的裝修工
90年代,文明路上等待做工的外地保姆
「你知不知道這裡是廣州火車站,乖乖把錢拿出來!」
和人潮一併湧入的,除了廉價勞動力和騰飛的經濟,還有肉眼可見的混亂、骯髒與犯罪。各種惡性新聞或兇險傳聞四散開來,廣州火車站彷彿在一夜間淪為了一塊不祥之地。
「亂,是從1983年開始的。」
一名在火車站地區工作的老警察回憶。
女子的耳環被奪去,只剩下幾道觸目驚心的血跡。攝影 / 鄧勃
本地人公認的真理是,如果你不是那兒蹲點的小偷、劫匪或巡警,最好繞開流花地區走。在流花分局從警二十餘年的曾志堅表示,當年他都不敢讓老婆到火車站廣場派出所來看他。
當然也有一些不怕死的,比如記者,決心迎難而上一探究竟。1995年夏天,張松隨深圳《焦點》雜誌社在廣州火車站進行24小時連續採訪。
臨行前一晚,社長和總編特地在老俵菜館舉行了壯行會。桌上反覆叮嚀道,一旦遭到圍攻,立即大聲呼救,公安幹警會儘力保證大家的安全。
「一句話,唯願每個人都平安歸來。」
廣州火車站上常見的一幕:當警察追來,小販趴地裝暈倒,警察只好打電話給120。攝影 / 梁文祥
短短的24小時內,張松與同事們目睹了小偷、劫犯、詐騙犯的輪番登場 ——
一名暨南大學的教授趁找零錢的工夫,近萬元的行李不翼而飛;
兩名男子被抓現行後,用長木棒將便衣打得滿臉是血;
十七歲模樣的男孩被巡警掐住脖子,咳出一對咬癟的耳環;
湖北的乘客劉清林在候車大廳倚著牆打盹,醒來後縫在內褲上的3800元不知去向;
一名湖南婦女花800元購買了一塊假黃金;
女廁所出現了一個假票批發站;
入夜後,一個餓暈過去的瘦小伙被抬入了休息站......
一對小夫妻在廣州丟了錢和車票,相擁而哭,斗大的淚珠順著女子的臉頰滑下
1996年,廣州火車站每日的人流量已達10萬。人員複雜,警力不足,驚心的犯罪與辛酸的故事每時每刻都在上演。
採訪完畢,張松心情沉重地寫道:
「睜眼已是凌晨五點,廣州火車站熙熙攘攘,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我們卻無意拍攝下去了,還能有什麼新聞呢,無外乎搶劫、動刀、偷盜、賣假票、高價勒索之類吧。在這裡,一切都已司空見慣。」
2004年凌晨5點,警察將一制假票的老狐狸抓獲
一割包行竊者被抓現行後仍當眾耍賴。攝影 / 梁文祥
然而,還有一種罪惡,張松沒有目睹。
2000年初,按當時流行的說法是「邁入千禧年之際」,《南方日報》的攝影師梁文祥寫下遺書,隻身闖入廣州火車站及周邊地帶,暗訪吸毒者。
站前角落裡,一個年輕的孩子正吞雲吐霧。這些孩子無從選擇自己的命運。有的跟隨父母學習了不少「演技」,有的則生下來就有毒癮。攝影 / 梁文祥
廣州火車站的惡勢力鄙視鏈在2000年前後基本形成——混混看不起租房子的吸毒者,租房子的吸毒者看不起流離失所的吸毒者,這些吸毒者們則集體看不起得艾滋病的。
他們以火車站為圓心,以周圍幾公里為活動半徑,在此地「安家」、「工作」、養孩子;醒了就去碰瓷搶劫,「餓了」就去吸粉揮霍,從無積蓄,也無法脫身。
一位吸毒者曾向人吹噓,「我的血液里至少跑著兩輛桑塔納2000。」
來自湖南的男子,老婆在廣場賣時刻表,夫妻天天見面。為了騙老婆說戒了毒,他只好躲在角落裡請人幫忙注射毒品。攝影 / 梁文祥
2005年5月14日,外號「佳木斯」吸毒者(右)成功敲詐一名旅客後,與其他幾名吸毒者分贓不勻,爭打起來。攝影 / 梁文祥
「車站本來是個短暫停留的地方,他們卻在這裡迷失、墮落、流浪,最後在這裡長眠不醒。」
一對在高架橋下露宿的毒夫妻。每晚他們都會緊緊擁抱著睡覺
每一個在廣州長大的80、90後,年幼時或多或少都聽長輩說過廣州火車站的恐怖傳說,真真假假難以分辨。記者恭邊在《去火車站看看》一文中記錄了各種令人乍舌的犯罪手段。
首先是無時無刻的搶劫勒索。1995年,一名記者在廣場被勒索時,不遠處的城管卻袖手旁觀,「我幫了你自己也沒命!」;1998年,一名上海人廣場遇敲詐,兩個大漢攔住他:「你知不知道這裡是廣州火車站,乖乖把錢拿出來!」
一男子在火車站拉住乘客的行李包要錢
僥倖躲過了搶劫,還可能遭遇全世界最貴的公共電話。1999年,一位東北遊客因拒付398元電話費,大喊「就算打到美國也不要這麼多!」,被四五個人圍住打斷了腳。
其他五花八門的犯罪還包括:設施簡陋的高價旅館;高價野雞車;會不翼而飛的行李寄存點;叫了押金後便耍賴的職介所;堵在售票口前不許你買票的票販子……
為搶客源,幾名野雞車拉客女在互相打架。攝影 / 梁文祥
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這片彈丸之地勾連、盤聚,形成不同勢力,也讓廣州火車站淪為了人間修羅場,步步驚心,處處兇險。
「黑手幾乎伸到火車站周圍的每一個空氣分子里」,一名旅客如此感慨。
流浪兒和小販在持棍對峙。攝影 / 梁文祥
2000年至2005年間,廣州警方針對火車站區域進行強力整治行動。2005年7月,鐵道部率領來自全國各鐵路公安局的精兵強進駐廣州站,聯手當地公安,於20天內端掉19個幫派。
曾經「盲流」聚集的兩顆大榕樹下,變成了候車旅客的納涼之地。
清晨,派出所門口蹲著許多因割包行竊被抓的小偷。攝影 / 梁文祥
2005年禁毒日前夕,廣州鐵路公安宣布逮捕一批吸毒販毒的違法犯罪分子。被囚車送走時,他們還不忘朝記者微笑。攝影 / 梁文祥
全國春運看廣東,廣東春運看廣州
90年代的混亂無序直叫人心驚肉跳,卻阻擋不了人們南下的熱忱步伐。當日曆翻至一年一度的春節,混亂又成指數級增加。
1994年春運期間,鐵路部門發送的旅客人數達1.8億人次,超過了人類歷史上任何一次大規模遷徙。
1998年春運,人山人海的廣州火車站
1991年,廣州火車站旁的女廁「爆棚」,等上幾個小時是常有的事
在沒有12306的年代,購買一張回家的火車票,是所有打工者一年裡最痛苦的時刻。
2001年至2010年間,每逢春運,《羊城晚報》的記者鄧勃都會扛著相機,混在人群中捕捉那些惶恐與焦躁的面孔。一路上,他目睹過不少溫暖人心的片段,但是最忘不了的卻全是悲劇。
「有人受不了臭味,跳窗死了,也有人直接在我身就瘋了。」
瘦弱的女孩緊緊拽住隊伍前方人的衣服。攝影 / 鄧勃
2001年春運列車。攝影 / 鄧勃
2000年春運列車,一名女子的雙腳。車門擠不進,只好從車窗進。攝影 / 鄧勃
從80年代後期開始,鐵道部幾乎每年都要動員人力物力,在春運期間大力支援廣州站。
1991年,鐵路部運輸局一員工在遞交上級的春運鐵路客流報告中作如下記錄:
「春節前,鐵路客運突出的矛盾在廣州地區......春運過後,出川客流首先是去廣州,襄渝線平時每日有隻有旅客上千人,春節後每天都有旅客七八千人乃至上萬人,旅客列車超員嚴重,並有積壓。」
「全國農村現有1.3億剩餘勞動力......每年春運期間產生的大量民工客流不可避免。今後幾年內,還將呈增長趨勢。」
「全國春運看廣東,廣東春運看廣州」成為了一句經久不衰的口號。
還來不及從前期舒適環境和高質量服務的美夢中醒來,人們就必須面對髒亂、擁擠、一票難求的事實。回過頭看,原先這種實現了「顧客即是上帝」的理想化幸福,完全是建立在有限的客流之上。
1999春節,車廂上,一名帽子被擠歪了的警察試圖維持秩序
一名乘警的帽子里都是汗,帽子里貼著的各趟火車時刻表已經被暈濕
株洲火車站,一個不堪擁擠的老漢跳下車站,向警察求救。他的兒子則繼續搭乘列車,前往廣東
90年代後期,廣鐵決定將部分用於運貨或牲口的列車,經過簡單改裝後作客車供人出行。這種「悶罐車」就如同其名字一樣,讓人窒息。白天陽光照射,悶熱如蒸桑拿;晚上氣溫驟降,寒氣逼人。
工作人員回憶,每次接車時,首先要一個篷一個篷地檢查,看看車廂內有沒有死人。
悶罐車的每節車廂只有一個小窗戶透氣,有經驗的乘客會提前佔好整廂列車兩頭
70年代建成的鐵路運轉系統,其承載能力僅為4萬人次,對10年後的洶湧人潮毫無招架之力。
新世紀後,為加大候車面積,車站內的酒店、旅館、商場全部拆除;2005年,廣州火車站再次對候車室進行大規模擴容改造。
然而,這一系列改變依然沒有抵禦08年那場突如其來的雪災。數十萬旅客的滯留與數人被踩踏致死的沉重代價,使其成為了中國春運史上最難以釋懷的一頁。
08年春運,火車站前的馬路已實行交通管制,滯留旅客在高架橋底躲雨
除夕當天,無處下腳的站外廣場上,期盼歸家的人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數萬軍警手挽手疊成幾層細密的人牆,守在站前11個晝夜,生怕一個疏漏,便讓搖搖欲墜的秩序瞬間潰決。
2008年,廣州火車站
廣場上一遍遍放著電台的廣播,電台主播用嘶啞的聲音不斷重複:「留下吧,廣州也是你的家」。回應的只有一片喧囂。
2008年,廣州火車站,春運列車的玻璃窗上,寫著「回家」二字。攝影 / 鄧勃
這場危機被研究者們當作特大案例,寫進上百篇城市規劃及公共安全論文中。
2008年最令人難忘的照片
最後一個「春運」
2017年年初,早已不堪重負的廣州火車站終於敲定了升級改造計劃,改為高鐵樞紐站,並與廣州東、廣州南、佛山西、棠溪站等站點共同分散客流。
舊貌換新顏後,擁擠與不堪的廣東春運記憶,或許能隨著老火車站一併退出歷史舞台。
「老不是不好,但老得不夠實用。相對廣州作為改革開放前沿的城市來說,顯得小了。」
當改造的消息傳來,念舊者們開始捕捉這片昔日淘金之地上的奇聞異事。而40年過去了,每一個看似驚心動魄的情節,往往也只暗合了歷史的進程。
車站會變,城市會變,潮水的方向也會改變。唯一不變的,或許只有人們對發財致富的不懈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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