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的黎巴嫩(2):独立日的宽恕园

今天,2018年11月22日,是黎巴嫩75周年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照理说75周年是大庆,应该是大张旗鼓的庆祝才对。我按这个思路早一天来到贝鲁特,准备参与国庆“狂欢”。来了才知道国庆节只是放一天假而已,商店关门,军警站岗,交通管制,听了有点让人哭笑不得,好不失望。难怪TripAdvisor上有人劝说最好晚一天来,绕过独立日。但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躲在旅馆里发呆,决定到市中心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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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在路上遇见热心的Anwa夫妇,开车送我们去市中心,还邀请我们在一家当地有名的Hummus小店用早餐。Anwa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与其他食客混得很熟

这里疏理一下黎巴嫩内战,一段沉重的历史,初到贝鲁特是绕不过这个话题的。

75年前,黎巴嫩摆脱了法国的托管(1923 - 1943),宣布独立。法国托管是一战后列强瓜分奥特曼帝国版图的产物,旨在培养被托管地的独立自治。法国托管当局在1932年做了一次以宗教信仰为基础的黎巴嫩唯一的一次人口普查,那次普查的结果对黎巴嫩政治权力的分配起了关健的作用。普查显示基督教民众占53%,超过穆斯林人口,其结果是总统和军队总司令由基督教马龙派出任。依此类推,总理归逊尼派穆斯林;国会议长则由什叶派穆斯林担任;而德鲁兹派人士担任军队参谋长。此后黎巴嫩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基督教人口比例下降而穆斯林人口大增。但人口普查没有再进行过,主要是由于以基督教马龙派为主的既得利益当局的抵触。黎巴嫩在独立后的最初几十年里,在基督教和世俗穆斯林的治理下,靠港口,贸易,旅游和金融成为中东最稳定和最富裕的国家,贝鲁特更有“中东的巴黎”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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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贝鲁特海滨悠闲的垂钓者

然而黎巴嫩国内以宗教为划分的利益集团间的矛盾也逐渐显露出来,穆斯林和左翼群体不满基督教马龙派的权力垄断。在国际大环境下,东西方冷战对黎巴嫩国内的政治生态也有分化站队的作用,基督教马龙派势力依靠西方国家阵营,而阿拉伯及左翼团体则加入与苏联结盟的阿拉伯国家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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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市中心的游人,背景是蓝色清真寺

黎巴嫩内战的爆破点则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在黎巴嫩的军事存在。

三次中东战争造成了大量巴勒斯坦难民涌入周边国家,以黎巴嫩,约旦和叙利亚最多。后来成立的巴解组织就以约旦首都安曼为根据地。巴解组织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它在约旦境内招兵买马,袭击训练,呼风唤雨,目中无人,大有反客为主之势。既不把约旦当局放在眼里,又引来以色列入境约旦进行武力报复,对此约旦国王候塞因很是恼火,结果竟引来巴解对其施行暗杀!候塞因震怒之下,于1970年9月17日大开杀诫,动用了飞机坦克以5万正规军的兵力对巴解在约旦的据点进行了武力清除。虽然巴解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在大多数阿拉伯国家的沉默中,在美国和以色列的暗中帮助下,约旦重创了巴解,打死了至少4000名巴解游击队员,成功的驱逐了巴解组织,这就是“黑色九月”事件。后来巴解成立了“黑色九月”报复组织,制造了“慕尼黑惨案”,从而引发了以色列的“上帝之怒”的报复行动,这是后话。

巴解组织被赶出约旦后逃到了黎巴嫩,故技重演,把黎巴嫩变成对抗以色列的前哨站,自成国中之国,引起了基督教马龙派的强烈不满。而黎巴嫩的政府和军队在阿拉伯国家中是个弱者 ,无法控制局面。这时民间的武装组织民兵就出现了,这些民兵武装划分为两派:由右翼的基督教马龙派组成的长枪党民兵,反对巴解在黎巴嫩的军事存在,并得到了黎政府军乃至以色列的支持。而另一方是亲巴解的左翼和穆斯林势力。黎巴嫩内战初期主要是这两派之间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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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惜日的战争废墟,这在今天的贝鲁特已不多见

在1975年4月13日,在贝鲁特东部基督教徒居民区,不明身份的枪手在一辆疾驶轿车中向一处教堂开火,导致4人丧生,其中有两名长枪党成员。数小时后,长枪党民兵迅速的采取了报复行动,伏击了一辆载有30名巴勒斯坦人的公共汽车,将其乘客全部杀害。贝鲁特全城爆发了冲突,内战的导火线从此点燃。此后长枪党和穆斯林民兵之间爆发过不少武装冲突,导至更具战斗力且装备精良的巴解正式介入,与长枪党民兵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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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市中心广场上飞翔的鸽子及玩滑板的小男孩

除联合国维和部队外,黎巴嫩内战期间曾有两个邻国介入:叙利亚和以色列。

叙利亚的介入颇有戏剧性。最初叙利亚是同情巴解一方的,但当基督教派的黎巴嫩总统以贝鲁特港口会关闭而影响叙利亚出口为由请求叙干预时,叙利亚断然中止了和巴解的盟友关系而与以色列站在了一起支持黎政府和长枪党。叙利亚的如意算盘既有控制出海口的经济利益目地,又有将黎巴嫩作为攻击以色列的阵地的长期打算。叙利亚军队开进了黎巴嫩的Tripoli和贝卡谷地,帮长枪党民兵对抗左翼穆斯林民兵。同时在阿拉伯联盟的授权下作为“阿拉伯威慑部队”正式驻扎黎巴嫩的冲突地区。然而好景不长,黎巴嫩内战各派彼此消长的政治势力的变化及后来以色列的介入使叙利亚改变立场,与黎政府军决裂, 转而支持左翼穆斯林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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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在海滨大道上漫步的穆斯林情侣

再看以色列,一开始以色列就支持支援右翼的长枪党民兵,直接介入时内战已进入中期。1982年,黎巴嫩内战局势变得难以控制,早已超出了内部两派民兵的对立,巴解对以色列的袭击和暗杀行动升级,促使以色列下决心铲除在黎巴嫩的巴解组织,于是1982年6月6日在以色列国防部长沙龙亲自坐阵下发动了第5次中东战争,入侵黎巴嫩,号称“加利利和平”行动(Peace of Galilee)。此次战役有两大重点,第一是贝卡谷地空战,以色列空军用了6分钟时间摧毁了叙利亚在贝卡谷地的萨姆导弹基地。第二是同年8月的贝鲁特围城战,巴解以便携式地对空火箭筒隐蔽在钢筋水泥建筑里对以军的坦克群给予致命的打击。后来以军动用了能打穿钢筋水泥的高射炮和能实行精确打击的反坦克导弹取得了优势。最后以军以空袭压服巴解,巴解在顽强抵抗2月余在联合国多国部队的的介入下撤离贝鲁特。

然而随即而来的并不是和平。在巴解和多国部队撤离之际,以色列军队,黎巴嫩长枪党民兵和以色列扶佐的南黎巴嫩军迅速推进占领了贝鲁特西部穆斯林居住区Sabra-Shatila,那里有巴勒斯坦人的Shatila难民营。1982年9月14日,新当选的黎巴嫩总统,长枪党领导人Bachir Gemayel遭暗杀,以色列栽赃巴勒斯坦,引起了长枪党民兵的报复。9月16日至18日3天里,长枪党民兵在以色列驻军的以封路,发射夜间照明弹协助下,对巴勒斯坦难民营进行了血洗。3天里难民营里“充满着强奸,战斗和处决”的血腥。巴解给出的数字显示“遇难者超过3000名”。参与杀戮的不乏有原右翼民兵组织里的“恶棍”和“暴徒”,其领头人之一是一个叫Elie Hobeika的原黎军队的情报官。Elie的未婚妻及家人被巴解及穆斯林民兵在1976年的Damour大屠杀中杀害;而Damour大屠杀则是穆斯林民兵对长枪党在Karantina对巴勒斯坦人及穆斯林杀戮的报复!

同年底,联合国认定Sabra-Shatila大屠杀是种族清洗,以色列国防部长沙龙被迫辞职,但后来沙龙还是当上了以色列总理。1996年沙特的Khobar大厦遭遇恐袭爆炸,炸死了19名美国空军人员。据称这是对14年前Sabra-Shatila大屠杀的报复,发动袭击的是本·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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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一家人在散步,黎巴嫩人脸色一般比较“严肃”

在内战后期(1980年代中后期),黎巴嫩各派及邻国干预势力之间的敌我友关系复杂,随时可以改变立场,变敌为友或同室操戈。

1989年10月在阿拉伯国家的反复调解下,黎巴嫩各派达成了协议,通过了民族和解的最后妥协文件。其中最重要的是国内政府权力安排大幅度向穆斯林倾斜及叙利亚军队在黎巴嫩继续驻军以协助黎巴嫩正规军恢复主权,在选出总统、建立和解政府后讨论撤军,这就是Taif诀议,标志着黎巴嫩内战进入了收尾阶段。两年后,1991年3月,黎巴嫩议会通过了一项大赦法案,赦免了以前黎巴嫩国内所有的政治犯。同年5月,各派民兵武装都被解散,黎巴嫩政府军正式国家化,不属任何党派和宗教势力,唯一例外的是黎巴嫩真主党的民兵武装。从此,历时16年的黎巴嫩内战正式结束。

黎巴嫩内战总计导致了15万人丧生,10万人因伤永久致残,90万人(相当于战前人口的五分之一)流离失所,25万人永久地定居海外,另大约有数万人被绑架而“战时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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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暮色将至的海滨大道

市中心(downtown)是贝鲁特的时尚中心,有许多时尚品牌商店和高档饭馆,但独立日却都关门大吉。加上街头的士兵和路障,显得冷冷清清,和75周年国庆的气氛很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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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独立日,冷清的商业区

在市中心有一块被教堂清真寺围绕的考古遗址,叫作”宽恕园“(Garden of Forgiveness), 宽恕园建于战后重建的1998年。这座建于考古遗址上的纪念建筑永远保留原样,不得再开发,意在用平静理性的心态呼唤凉解,宽恕和团结从而摈弃复仇,表达了用历史的基石建立未来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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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宽恕园,背景是蓝色清真寺

蓝色清真寺全名叫穆罕默德·阿明清真寺(Mohammad Al-Amin Mosque),建成于战后的2002至2007年,由当时的总理亿万富翁拉菲克·哈里里(Rafik Bahaa Edine Hariri)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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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穆罕默德·阿明清真寺模仿的是土耳其的蓝色清真寺风格

而哈里里却在2005年清真寺建成前被汽车炸弹死。哈里里生前对叙利亚驻军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其遇害被指有叙利亚的影子。联合国介入调查,直接导至了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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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哈里里纪念像,哈里里在民众中口碑不错 

走出市中心,走向烈士广场(The Martyrs' Square)。烈士雕像是为纪念1916年反抗奥斯曼帝国而在广场上被绞死的革命志士。但内战使雕像受到严重损坏,上面有许多枪眼,一位烈士的手臂也被炸断了,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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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烈士广场上布满枪眼的烈士雕像

在内战期间,烈士广场是分隔贝鲁特东(基督教区)西(穆斯林区)分界线的起点。这条分界线叫绿线(Greenline)。因为隔离区无人居住,使得绿色植物无约束的疯长,形成了一条活生生的绿色分隔线!现在绿线的痕迹已不复存在,原来的绿线地带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片繁华。唯一例外的是那栋著名的Holiday I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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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在繁华的旅馆区,弹痕累累的Holiday Inn令人驻目,发人深省

这栋26层高的旅馆曾是贝鲁特的地标建筑,刚建成开业才1年就遇上内战。内战初期各派武装占居旅馆高楼的有利地形攻击对方,这就是著名的“旅馆战”(Battle of the Hotels)。旅馆战作战次数逾万,死伤过千。Holiday Inn是唯一的战后未被重建的旅馆,原因是旅馆的两派股东在重建方案上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使得这一战争纪念建筑得以保留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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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战争纪念建筑 - Holiday Inn

走出市中心,漫步海边,好像走出了战争的阴影,好像贝鲁特把内战的硝烟留在了上世纪80年。来之前,我曾想这个深受创伤的城市在独立日会有狂欢和呼喊,但看到的只是平静甚至沉默。

这一刻的沉默被一个在跳绳的小女孩打断,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震动,一个像我这样不属于贝鲁特的旁观者才能体会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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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简单的童年,笑靥无邪,她属于贝鲁特

这时一个中年人骑着健身自行车追过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要,我只是游客随便走走看看。他说欢迎来贝鲁特,欢迎来黎巴嫩。手指了指胸上的徽章,我凑近一看,上面印着“One Nation,One Army, One People”,说罢微笑着离去。此刻,我觉得在独立日,这座沉默略显冷清的古城就是一个宽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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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One Nation,One Army, One People”

 

未完待续

 

KFG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 黎巴嫩没有警察, 日常治安由军人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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