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那奥斯的女儿们是埃斯库罗斯的三部曲,只留下了《乞援人》(张竹明,王焕生译本),但也足够了解那50个女儿对人生的思考和反抗的坚决了。
关于达那奥斯的女儿更著名的是那个水桶的故事,讲述的是达那奥斯的50个女儿为了摆脱50个埃古普托斯的儿子的追求,跟随父亲逃到阿尔戈斯,最终得到了阿尔戈斯国王佩拉斯戈斯的支持和保护,但埃古普托斯的儿子们并不打算放手,于是双方爆发了战争。战败的达那奥斯被迫同意将女儿们嫁给埃古普托斯的儿子们,但是暗地里他给每个女儿发了一把匕首,要她们在新婚之夜杀死各自的丈夫。姐妹们依次照做,只有一个女儿许珀尔涅斯特拉不忍心杀害丈夫林叩斯,将他放走了。珀尔涅斯特拉为此受到审判,最终被判无罪,并和林叩斯结婚。而另外49个女儿因为所犯的罪,她们的灵魂到了冥界之后要接受更严厉的惩罚。哈迪斯判处她们朝一个没有底部的水桶里倒水,直到水桶装满为止。姐妹们不停地往水桶里倒水,但水又源源不断的下流,永远没有装满的那一天。
在这个故事里,埃斯库罗斯通过《乞援人》将达那奥斯的女儿放到了一个辩护席的位置(在剧中作为歌队出现),从而可以让我们听到她们的恐惧和执着。也正因为这样,她们的特征足够明显,引人深思。作为一个引起讨论的人物形象来说,达那奥斯的女儿们身上,有着纯粹的坚持和对自己命运的选择。
在讨论前,我首先想起的是曾经和一个友人的辩论,是关于为什么会有300万犹太人被杀,这个基数太过震撼,难以想象会有如此多的人任人宰割,即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毫无尊严的死去吧(当然这是我的偏见)。即便是同时自杀,这样的反抗也足以带来惨痛的效果(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出于气愤才会这么说),但没有自由的人到底该不该去拼命?失去自由和死亡还有多远?
友人的观点要理智,讲了德军的先进装备,讲了各种隔离犹太人的做法,讲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结论是反抗只会让你死得更快,犹太人坐以待毙也是没有办法。这个讨论毫无疑问陷入僵局,我无法反驳他的观点,因为正确的像数学推理一样,唉,最终只会哀其不争,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强大的势力和命运面前,我们仿佛一粒尘埃。
我们必须把达那奥斯的女儿给独立出来,这样,才能使她们作为我们讨论的对象,因为讨论必然会有片面性,但我们不该对片面性负责,就像疯狂的克尔凯廓尔强行拉走阿伽门农,我也这样拉走达那奥斯的女儿们。
她们所面对的,与其说是男子的追求,倒不如说是命运的压迫。婚嫁是妇女的命运难逃脱。那么我们也许会说,那就顺从了吧,这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是的,在我们的一生中,似乎没几件事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一切好像都没那么糟。然而又进了一步,这个命运对她们来说却是难以忍受:
我也这样不停地流泪哭泣,
按照伊奥尼亚风俗,
抓破被尼罗河太阳
晒黑的柔软的面颊,
心灵沉浸在泪水里。
忧伤已损坏了面容
从这里我们似乎看不出这是会杀人的女儿,在如此的痛哭之后,情感得到释放,人会平静下来,但她们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在拼命的挣扎。我们大概会见到某些人哭天抢地的反抗生活的不幸,但是却少有刑天舞干戚的执着。
我们愿作黑色的飘烟,
与宙斯的乌黑浓云为邻,
有如无影形的
灰暗的无翅尘埃,
却飘忽而起,消失得渺无踪迹。
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坎坷,我们也会尽力逃避,但命运就是这样,让你无处逃,她们并非不知道命运(或者说世上其他人的人生),而是在知道后依旧这样反抗。我担心灾难、痛苦和流血的战争/终会降临于我们这些逃跑者。这是我想要的答案,为了个体的自由去和命运拼命,她们毫无疑问是勇敢的,在命运的面前,丝毫不退缩,决不妥协。
我但愿自己悬于命运的
索扣结束这不幸的生命,
在可恶的人们
接近这躯体之前;
愿我们死去,接受哈得斯的统治。
如果说这里只是在表达个人的哀怨和乞求,还算是比较温和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对命运的宣战了,在个人的命运面前,没有其他的命运!
我宁愿从此成为恶犬的猎物
或居住在那里的秃鹰的虏获,
因为死亡能使人们
解脱令人悲伤的苦难。
让命定的死亡降临吧
对于50个男人,而且是堂兄弟的追求,看起来是相当的荒诞,但命运有时就是这样,你不会理解,面对命运的压迫,达那奥斯的女儿是一群觉醒了的人,他们是50个个体,每个个体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珀尔涅斯特拉或许像是对命运低了头,仿佛代表了男权的胜利,但我从她的行为却看到了善良,她同样是经过了挣扎,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命运,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选择,而是做了自己的选择。在49个和1个之间,我没有发现不真诚。
我们可以设想在她们成婚的晚上,每个人都拿着匕首,在做着抉择,彼此独立,这时没有人在旁边监督她,而作为杀人的代价,是不言自明的,在信奉神祇的国度,难以容忍这样的杀戮,她们脸上的汗珠缓缓滑下,到了做抉择的时候了,是承认这样的命运,并且度过一生,还是反抗它,接受惩罚,存在还是毁灭,这确实是个问题,没有参考,只涉及自己。而人数的差异也许说明了抉择的艰难,却不说明抉择的正确与否,为了宽恕林叩斯,珀尔涅斯特拉得付出自己的一生,事实上她和姐姐们都是讨厌男人,在认清命运这点上,她是一样的,但她似乎做了更艰难的抉择,一种哲学式的自杀,承认自己的命运。
至于其余49个女儿,她们只能日复一日的往水桶里打水,注视着水桶水位的变化,在每一次倒水的空闲去注视水流,她们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微风吹过草地,想起某个夏日的傍晚,每当这时,她就是幸福的,在这里,她改变了命运,把它死死抓在自己手中,在每一次倔强的往桶里倒水时,她的命运就显得尤为悲壮。在一次次的打水,倒水中,她依旧活在自己的生活中,水瓢是她反抗的武器,水桶永远不会满,但她们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