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麒麟桥 长篇小说 (68)

也就是将些琐碎的事,呈献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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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前后十来天,梁润泰就显得老了许多。他颤巍巍地解开大襟褂子靠脖子下的扣襻,笨拙地把手探进前胸,掏出两块大洋来,让自己的体温给焐的滚热的:“就这么点东西了,拿着,路上千万别给丢了。”说着就把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用左手抓住小水成的热乎乎的小手,合到自己攥起来的拳头,再缓慢的舒开来,然后着急忙慌地把孩子的手合成拳头,用力地握住孩子的小拳头,轻轻地晃了晃,“放在胸前的兜里,”他一再低声吩咐,一边还侧过脑袋,四下里再瞧了一眼,像是在做贼,生怕被别人发现了。

 

小水成机警的很,细声细语地说,“爹爹说了,不要钱的。他们说老太爷爷是坏人,不许给办丧事,埋进土里就得了。爹爹还说,老太爷爷这是挑的好日子,走的好。不然,不然,”小水成抽噎着,时断时续的,说不成完整的句子来。

 

在梁润泰被五花大绑着关进了北街的刘家祠堂的时候,乌梁村那边,又传来了噩耗。张大舅被梁坤发领着人,给活埋了。他们先是斗争他,说他是地主,是恶霸地主。还说他强奸民女,勾结皖南和焦湖南的土匪,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无恶不作。他们还说,张大舅霸占了梁坤发家的良田,逼的他们梁二爷一家差点儿家破人亡。逼的梁二爷疾病缠身,生不如死。他们不知道打哪里找到了梁坤发的那张田契,说这就是张大舅霸占他人良田的凭证。然后,还没等人看个明白,那梁坤发手疾眼快地就抢过来那张干牛粪一般晦暗颜色的田契,恨恨地投到祠堂前斗争大会中央燃烧着的火堆里。张家的田契房契,也都在那血红色的火中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打他,往死里打他。打的老人皮开肉绽。他们将老人的儿子张泽兴也五花大绑着,罚他跪在他父亲的身旁。他们也往死里打他。孙女儿水仙,吓的昏死了过去。孙子水成,自那回到梁府上报丧后来,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大人似的。睁大了眼睛,木桩一样站在黑暗的雨夜里。他不敢咬牙,也不敢攥紧自己的小拳头。他就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把发生在他周围的一切的一切,都尽数地看在眼里,深深地烙在心坎上。

 

也不知道究竟为的什么,那梁坤发对张老头一家竟然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不知道他从哪里,寻得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先是无情无义地对着张老头的后背死命地抡了几下。大喘着气,仿佛仍然不解恨,竟然把那沾着老人鲜血的擀面杖,扔到跪在地上的张泽兴的面前,强迫儿子去揍他的亲老子。场面上,传来几个妇道人家的咳嗽声,梁坤发的女人也是实在看不过眼,走上来抓起那擀面杖,给扔进了还在燃烧的火堆里。

 

烔炀的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动。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也许就是一只野狗,夹着尾巴,垂着狗头,一副猥琐的样子,果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东闸口往南斜过去,有一条巷子,叫巴尔巷。巷口江祖轩的裁缝铺子,多少天都没开门。再往南,富春楼的门前,有几只鸡不知天高地厚的,在闲散的拨拉着泥土。罗家前前后后冰锅冷灶的,一直就没开张。

 

生意没办法做了,到处是鬼哭狼嚎的,人心惶惶,都有一些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感觉。当年日本人进来的时候,乡民们都稀里糊涂的,但凡有些见识,稍微有些家底的,便如惊弓之鸟,收拾起细软,打点上行囊,扶老携幼的往南方跑,有的人家甚至一路颠沛流离的,跑到了湖南长沙。后来那边也打将起来,便滋生了绝望。觉得天下攘攘,没有百姓的活路。那时候,孬好脚下还有路,心中还有指望。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人们,拖儿携女的,往大后方跑,像无头苍蝇,像折了羽翅的鸟。他们把那样的跋山涉水,叫做‘跑反’,或者是‘跑鬼子反’。可眼下,普天之下,他们能往哪里去呢?一张网,一张有形而无形的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笼罩着,覆盖了这三山四津五岳。人心凝结了,空气窒息了。难心未满的老百姓,几乎就是没有了退路。

 

梁府已经给查封了,说是要清点浮财。其实那里早已经充公做了临时的区公所。本来,清理账目,那是要梁泽柱这个账房参加的。可管事儿的刘大水,老是看着梁泽柱不顺眼,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对他大声斥呼,像差遣狗一样对他发号施令。梁泽柱瘸着腿,抿着薄薄的嘴唇,低着脑袋,一点儿也不吭声。这,更加激怒了刘秃子,把他连推带搡的,撵出了梁府。估计,在前些时候,刘秃子深夜里来梁家勒索未成,奸污了小琪姑娘,心中有鬼,生怕梁府的人告发了他,打心里怕见着梁家的人。梁泽柱无家可归,只好拄个一截枯树枝,步履维艰地走着。这么个冷天,他能上哪里去呢?他倒是想到了去富春楼罗家避难,可一想到罗家老老小小的,摊上这亘古未有的大难,恐怕他们也失了章程,不知所措。他心里头这么在前思后想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麒麟桥上,潜意识里,他这是想去罗大先生的家。

 

梁泽柱站在麒麟桥上,冷风嗖嗖地打他面颊无情地吹过去,打他腿裆里戏谑地钻过去。天,阴沉沉雾蒙蒙的,朝北望,一里路开外的洋桥,隐隐约约的看不清,往东北看,突兀在东山头上的大半截碉堡,像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孤坟,孤零零的龟缩在那里,又像是一个秃头老者,那若隐若现的机枪眼,便是眼睛,那冷冰冰的眼睛,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古老小镇子上的乡民们。那眼神,有些玩世不恭,有些见怪不怪的。

 

转过身来,梁泽柱朝南看去。眼界,倒是开阔了。孙家竹棚,一片狼藉,一地鸡毛般的荒凉。偌大的场地上,本来堆满了江木毛竹,还有砂石砖头灰瓦等一应的建材,眼下,都派上用场了,都充公了,用孙队长的话,都捐给国家了。梁泽柱有些纳闷,什么是国家?国家在哪儿。这,普通百姓的小家都不保了,怎么竟然就还有国家。一个国,就是一个家,那,该是多大的家呀。

 

连根拔起,歪倒在孙家南边的老柳树,给唐老三张泽兴他们拖走了那棵小一些的。那棵大的,盘根错节的,依然不依不饶地躺在浑浊的河水里,树根显出满满的沧桑,像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脸上的根须,都挂满了泪水,横在这流淌了千百年的河道里,在向麒麟桥上来来往往的父老乡亲哭诉着这空前绝后的大不幸。那柳树干,冷眼看去,宛若一头皮糙肉厚的老牛,卷缩在河床上,老病缠身,再也不能躬耕田亩,绝望地,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再往远处看,依稀的就看见了焦湖。八百里焦湖,应该是水天浩荡,应该是泽被四方。可眼下,雨水注满了港汊河湾,小河的水迫不及待地注入了大湖,焦湖的水,竟然水满为患。天也阴沉,地上泥涅,水灾人祸,这,还有人的活路吗?梁泽柱为人在世二十多年,一直仔仔细细,兢兢业业,以诚信待人,以和善待人,几乎是逆来顺受,可如今,这么就成了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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