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和浓重的土腥气。几个人叽叽索索地拥挤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个个都支楞着耳朵静听着地面上的响动。此时的怡英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蹦蹦蹦”的跳动声,她下意识地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把彪子搂在身边,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闹出些动静来。
听说日本人要来那会子,正是村里人刚刚起身准备下地的档口。说来也稀奇,住在东官镇上的日本兵总共没两个,都算齐了也就八、九个人,他们轻易也不走出据点半步,平时征粮、下乡清剿都是保安队的差事。眼下,仗已经打了好几年了,村里人还真没几个见过小鬼子的。
“夜儿县城里跑了一个八路的探子,上边派下营生,非让去各村搜上一趟不成。听说日本人不都出来,顶多来两、三的,可也二虎不得,估摸着他们再有个把时辰就该到咱疃子了,大家还是猫上一阵的好。”
永成大爷急三火四的挨家串着,叮嘱着乡邻们赶紧找地方避避风头。他的那位家住镇上的亲家公天没亮就差儿子出门,连跑带颠走了七、八里的小路专门来给他报信。永成大爷的远房侄儿在东官镇上的保安队里面混了个班长的差事,所以他的消息比别人要灵通得多,这就是全村人选他做保长的原因之一。
不少人听到信就都往后山去了,因为那坐不高的小山上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岩洞,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那个岩洞的洞口都被郁郁葱葱的大小树木遮掩的严严实实,除了本村的乡亲,外人根本不知道。
也有人根本就不想离开自己的家。那些腿脚不利落,已经活了一把子年纪的老弱病残们都固执地决意和自家的老屋待在一起。绍礼叔的老娘径自穿戴好了她自己亲手缝制的寿衣,用一双缠裹得如粽子般大小的三寸小脚颤巍巍蹬踏着长条板凳躺进了儿子早就为她打好的那口厚厚的上过三遍桐油、三遍黑漆的桐木棺材里,抱着老(死)也要老在自己的寿材里的坚定信念等待着未知命运的到来。
怡英的爹也没想躲。虽然他曾经在进出烟台的城门楼子底下亲眼看见日本兵把长长的三八大盖的枪托子狠狠地砸在中国人的身上。虽然他曾经听过从莱阳那边逃出来的他大儿他们柜上的伙计讲述的大扫荡的可怕。但他还是执拗的不想离开他的家半步。老余的爹老了,他前几天就回去给爹办丧事了,这会儿只有怡英爹和老海两个人,他们正合力把一堆一堆的秫秸杆费力的移开,地面上居然出现了一个用木板盖着的地窖。怡英爹让妻子领着刚刚过门才几个月的大儿媳妇、大女儿怡英、小女儿小福和傻儿子彪子下到地窖里,然后他和老海又把地窖口重新盖上盖子,再把一捆捆的秫秸杆仔细的堆放回原处,又前后左右转着看了几圈,确定没有任何破绽这才放下了心。做完那一切,怡英爹就催促老海也去后山上避一避,可老海却死活不肯走。老海给怡英的爹当长工已经二十几年了,从身大力不亏的愣头青一直干到眼下的中年大汉,他们俩表面上是东家与长工的关系,私底下却有着可以过命的兄弟情意。
“俺不去。俺挺大个老爷们怕什么?二哥,俺不明白,你为么不下去猫着?嫂子和孩子都在里面,你现在下去还赶趟儿。嗨,俺不怕呀。俺怕么儿?俺媳妇和孩子都在山里边,莫(没)事。俺莫钱,也莫地,俺不怕。”
“俺不是爷们?俺有地也不怕。小鬼子还能把俺的地抢去不成?我下去你干么?你不藏着,被他们看见,问你东家揍(做)么儿去了?你说什么?拿话点活(骗)他们么?不行。你不能二糊八道(稀里糊涂)的瞎寻死知道不。俺在家就不大一样了,问俺俺就说家里的出门儿去烟台了,听着真切不像熊乎(骗)人的,他们就不会瞎翻翻了。”主仆二人说道了几句,竟都固执地决定留在屋里,哪里也不去。
怡英的爹在村里算得上是个富户,家有七、八十亩上好的庄稼地,手底下常年雇着老海和另一个庄稼把式老余,每到春种秋收还要找几个帮忙的短工。两个儿子在烟台城里和人合伙做生意,他自己早年间也曾在上海和人共同开过金店。多年的积累,家的底子已经不薄。地多粮食自然也不少,为了存粮,怡英爹叫人把三进院外院的东厢房做成了粮仓,又让人在紧靠西厢房的山墙跟底下挖了一个口小肚大、一人多高、一间屋大的地窖。平时,地窖的口用木板盖住,上面堆满了一捆捆摞得高高的烧火用的秫秸杆,没有人说,谁也不知道秫秸堆下面还有个地窖。而最最诡秘的就是,那个地窖居然还有另一个设在西厢房北屋土炕上的出口,平时炕上铺着炕席,摞着老海和老余的被窝,还摆着炕桌和一只任凭老海、老余使用的床柜子,任谁也不会知道炕桌下居然还有一个能钻出人的地窖出口。家里人谁也说不清怡英爹当初是怎么想的,估摸着那地窖多半是为了防土匪用的。
以往,到村里来的都是镇上的保安队,一来一往也就十几来个人。因为永成大爷远房侄子的关系,又因为保安队员有不少都是家住附近各村的当地人,有人还和疃子村沾亲带故,他们也就从来没有为难过村里的人。虽然如此,永成大爷却丝毫也不敢怠慢。为了讨保安队高兴,永成大爷回回都安排村里人给他们熬饭、烀菜管吃管喝,饭熬的都是大灶里新烀出来的带脆嘎的棒棒面饼子,烀的也多是撒了细葱花、滴了自榨落生子(花生)油的腌咸鱼段,有时还要弄盘子葱花炒鹅蛋给他们解馋。保安队吃饱了也就不会难为村里人,但该交的粮食一粒不能少交,该给的人头税少一厘都有可能给全村人带来危险。为此永成大爷八面对付,四面讨好,两面不是人的吃了不少苦,居然也应付了好几年。由于胶东重要的抗日根据地都在平度、招远、莱阳、掖县一带,日本人运送军需物资的重要命脉----青济公路也离他们不近,所以,相对于那些生活在残酷焦灼着的你死我活的对日斗争最前线的人们,距离烟台城仅仅60里地的疃子村人的生活就像油灯根儿底下那块阴暗的黑影一样,墨黑里却隐藏着难以置信的平静。
眼下,保安队又要来搜查了,还有日本人也要跟着一起来,就不能不令人提心吊胆。为了地窖里的娘几个,怡英爹决定自己留在地面上吸引搜查者,而老伙计老海也和东家一起担当起了看家护院的责任。两个人商量了一气,随后老海就从粮仓里搬出了几箩筐的干玉米棒棒摊在地上,坐在那里开始削玉米粒,怡英爹则返回到内院的上房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账簿和一把算盘,开始算帐。
在漆黑一片中待的久了,人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度。怡英娘搂着小福坐在先前拿进地窖的小木凳子上,怡英则和新进门的大嫂盘腿坐在一领苇席上,彪子就坐在她和大嫂的中间。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地窖和炕洞相连,炕洞又和灶头相通,地面的空气顺着土灶的烧火口一绺绺的飘进地窖,里面的人绝不会因为没有空气而窒息。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地面上终于有了响动。地窖里的人侧耳细听,院子里似乎很嘈杂,却听不真切是否有人说话。少顷,头顶上传来了不少杂乱的脚步声,使人产生了四面八方都是人的感觉。
“哈(喝)水不?老海,去烧些水来哈。”
这次,怡英听得真真的,那是爹在西厢房的门口大声的说话。她知道,那一定是爹故意在给她们娘儿几个报信,她立刻浑身紧张得不能自己。院子里似乎有人回应了几声,却没有听见进屋的脚步声。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几个人心惊肉跳地呆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突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直闷声坐着的彪子冷不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往起爬,嘴里还一边“啊啊啊”的叫着,他大约是听见了爹的声音,想赶快出去寻他,又或者是早就不耐烦在黑暗的地窖中呆坐的局面,想尽快逃离那里。彪子的声音让久久静坐在黑暗中的人们感觉到了“震耳欲聋”的可怕,怡英的头嗡的一声像要炸裂开来一样,不知怎的,她想也没想就猛地一把把彪子拉扯着重重跌坐在地上,同时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彪子的嘴巴,任他如何挣扎就是不松手。
怡英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虽然胶东人世世代代都严格恪守着男尊女卑的孔孟之理,但聪明伶俐的怡英却从小就受到了爹的格外宠爱。怡英四岁时,按照规矩到了该裹脚缠足的年龄,可怡英爹听见怡英那被八尺裹脚布缠得撕心裂肺的哇哇痛哭声就先自心软了大半。他命怡英娘拆了怡英脚上的裹脚布,发着狠地警告自家娘们,自此绝不许她再碰女儿的脚丫子半下,怡英的爹坚信,他的宝贝闺女将来绝对不会因为脚大而找不着婆家。七岁时,按常理,怡英是不能进私塾和男孩子们一起读书识字的,可怡英看见两个哥哥每天兴高采烈地去私塾念书十分的眼馋。她知道爹是喜欢她的,就天天围着爹软磨硬泡,非要和两个哥哥一起去念书不可。那时的怡英已经开始跟着娘用五彩丝线学绣花有一年了,可她也想去私塾里学写字。大约是因为太宠爱女儿了?大约是因为觉得聪明的女儿不去念书可惜了?大约是因为去外面见过大世面,知道女孩子也应该知书达理?无论如何,怡英爹最终还是抗住了怡英娘在他耳根子边唠叨的那许多诸如:“你让大嫚识字就是瞎耽误功夫。你丫头将来早晚都是人家的人。现在让她进私塾就是把钱往粪坑里扔。”的话,毅然决然地把女儿送进了私塾,使怡英成为了村子里唯一一个进私塾念书的女孩子。
怡英没有辜负爹对她的好,和私塾里的那些男孩子相比她丝毫也不逊色。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她从来都是私塾里记得最快的几个之一。学写毛笔字,她的描红时常被先生夸奖。私塾里有个把男孩子脑子不快又不善用功,经常被先生指着鼻子骂得脸面全无。
“念书都念不过一个闺女,你还得嗦什么?么指望了,你管多会儿都这样了,不如一头撞南墙老了去。”
念书的时光是怡英最开心的时刻,而一回家事情就变成了另外一番情景。
早先,家里已经有了大儿子、二儿子和怡英三个孩子,既符合传宗接代的祖宗规矩,又占了儿女双全的人生利好,可谓十全十美。但乡下人的清苦日子几近索然无味,特别是到了夜晚,一盏老鳖眼睛大小的油灯亮都不想由着性子使,总惦记着要省些油,只有上炕睡觉才是百变不离其宗的道理。由此,在一来二去的折腾之后,怡英娘就接二连三的又生出了老四和老五。
老四自打出了娘胎就少哭少叫不知道烦个人,着实让怡英娘高兴了许多日子,直到儿子四岁多了还说不出一句人话,为爹娘的才感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为此,怡英爹和怡英娘两口子特意跑了趟烟台,找了位据说是城里有名的郎中给孩子瞧了一瞧,这一瞧就瞧出了岔子,在爹娘眼里一直都不咋折腾的儿子原来真的有毛病。老郎中捻着白花花的胡须说了,你家孩子这一辈子再怎么长也不会比现在好哪里去,除了会吃会拉之外就不要再指望别的了。这真是瘌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本来,照顾彪子就已经够怡英娘喝一壶的了,谁承想,不出两年,她又生下了老姑娘小福。这下好了,怡英娘正好借坡下驴,不管不顾的就硬生生把照顾傻儿子的活计一揽子都推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怡英头上,让怡英带着傻弟弟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从此,怡英就成了给彪子崴屎崴尿,喂水喂饭的小大人,还时不时的被娘在一旁指手画脚的训斥一顿。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漫漫长夜,怡英被彪子的一泡黄尿浸醒,她愤怒地责骂着傻咧咧哭号的彪子,希望隔壁屋里的娘能过来帮她一把,哪怕是安慰她几声也好,可她却从来都听不见娘有一丝一毫的声响。到了白日,看见院子里晾晒的褥子,娘不仅不嘘寒问暖,反倒呵斥怡英只顾自己蒙头睡觉不管彪子半夜撒尿。
“他彪你也彪?你脑勺子长瞌睡虫了么?咋就瞌睡不醒了?他捏个样他知道什么?你不会用鼻子听听(闻闻)?他拉尿有味你听不着啊?说你你还翻翻,瞅你得瑟的,教书先生喜思你有么用?你个闺女早晚就得出门子,学也是白糟践。”
每到这时,怡英爹也只能冲着怡英娘瞪上几眼就算了事,他心疼女儿,却干不了实事,毕竟彪子还是得有人带着才行。一年又一年,怡英从七、八岁一晃就长到了十几岁,彪子也就一直都成了她的附属品,好像打根上起彪子就不是怡英娘生的。到现在新嫂子进了门,可彪子不能让自家媳妇看着,怡英还是照样摆脱不掉傻弟弟的阴影。
头顶上突然出现了响动,好像有什么人正在试图打开地窖的门。娘几个顿时像凝住了一般,在黢黑黢黑的黑暗中用眼睛死死的盯着地窖门一眨也不眨。彪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伸出手指着窖顶又啊啊起来,怡英迅速的用手再一次捂住他的嘴,但他并不安分,一个劲的扭动着身子,鼻子里呼呼的喘着粗气,好像非要站起来不行,怡英使足了全身的力量使劲的拽住彪子的身体,就是不让他站起来。猛然,地窖的盖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一股刺眼的光亮顿时照了进去,里面的人却始终一声不响,就好像几只把头埋进沙子中的鸵鸟一样,以为自己不吭声别人就真的看不见他们。
“二乎么呢?还不赶紧的出来,是不是在里面憋草鸡了?赶紧出来。”
怡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分明就是爹的声音,还有老海叔的催促声。几个人这才头碰着脚,脚挨着头的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彪子一到了地面上就拉住怡英爹的胳膊哇哇哇嚎的鼻涕眼泪一大把,他的勉腰布裤子早已湿了大半截,估计在地窖里不止尿了一回。新过门的儿媳妇惨白着脸战战兢兢地呆立在一边直打哆嗦,老闺女小福撇着嘴有气无力的小声哼哼着,怡英娘蓬头垢面的很是狼狈,一出了地窖就拉扯着小福东张西望,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怡英的裤子也湿了,那都是让彪子的尿给浸泡到的,她顾不上多想,赶紧帮着爹和老海把地窖盖上,又和新嫂嫂一起帮着爹和老海叔把秫秸杆一捆捆重新码放在地窖口上。
眼见已经过了晌午头,两顿没吃的人们在惊吓之余也感觉到了腹中无食的烦扰。怡英娘稳了稳神,吩咐儿媳妇赶紧鼓捣些东西给大伙吃。不到半个时辰,新媳妇就熬好了一锅棒棒面糊糊,端上来腌萝卜块和腌虾酱各一小盘,一家人这才算吃上了一口热乎饭。别人都没有吭声,反倒是怡英娘不解的问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来个人的保安队真跟着两个日本人,他永城大爷带路挨家走。到咱家看了看,也莫说话,就叫把良民证掏出来看了,用捏个枪上的大长刀对着粮垛子、柴火垛子捣了两捣,永城不善乎(不错),帮咱说话了,说俺是良民,从来莫有耍过滑。也不知那日本人听么听的真,反正就走了。”
那天晚上就有人报信说绍礼叔的老娘殁了,因为她躺在棺材里就是不出来让日本人检查,日本人一生气就让人把棺材盖盖上了,还用枪逼着绍礼叔跟着他们一起在村子里转悠,等绍礼叔回到家,他老娘连吓带憋就已经不行了。那过后,日本人再也没有在疃子村出现过。
时间一晃就到了一九四八年,日本人早已经投降了三年。本来以为从此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的疃子村人却又被内战中两党的纷争拉锯搅得心神不定。因为有了那几十亩的土地,怡英爹天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东山上有一小股游击队经常在附近的四里八乡活动,怡英家的院子里时常就会捡到大半夜从院墙外裹着石子扔进来的纸条,上面通常都写着相同的字句,大意是说你们赶紧交给我们某某斤粮食,不交就小心你们的耶了盖(脑门),不老实等我们来了就共你们的产云云。
由于时局动荡不稳,怡英的大哥早已经从烟台回到了老家,虽然二哥不在家,但屋里毕竟有了大哥大嫂和二嫂帮着支撑那个家,可怡英爹却偏偏只信任自己的大闺女怡英。那天后半夜,趁着家人都睡深沉了,怡英爹和怡英悄悄地来到了内院的那棵枣树下,爷两个轮番的在树下刨着土,一个多时辰后,一个一尺多深两尺多宽的小坑就形成了,怡英爹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着金首饰和袁大头的洋布包放了进去,两个人随后又仔细地把土照原样填好。
端午节的时候,怡英的二哥从烟台回家了,一家人听他说外面的事情就像听神话故事一样的不可思议。二哥说国民党已经熊老鼻子了,可嘴上还不服软,说什么不几天就可以把八路军占的地盘抢回去,那就是扯淡。他说八路可抗造了,打了这些年了,越打越精神。他告诉家人,他听人说胶东有不少地方已经被八路占领了,他们实行一种叫共产共妻的制度,就是所有的东西给大家均分。听了二儿子的话,怡英爹一夜没有睡踏实。他想到自己最疼爱的闺女怡英,想到家中院子里捡到的那些字条,他感觉危险正在一天天的靠近。
当爹把想让怡英离家去烟台躲一躲的想法讲出来时,怡英高兴的几乎就要扑到爹的身上去了。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个一天到晚让她干这个干那个可又看她哪里都不顺眼的娘,离开那个整天哭哭啼啼,动不动就向娘告黑状的妹妹小福,离开那个十五、六岁了还成天把屎尿拉在裤裆里的彪子,她唯一留恋的就是疼爱她的爹。她早就想去烟台看看了,她想去永礼大爷家和表妹怡欣一起上烟台山看海,她听二哥说永礼大娘知道她手巧,早就想让她给做一身装裹衣裳,并且答应她会以金饰作为补偿,因为永礼大爷在烟台开了一家金店。她想待在烟台不回家了,她觉得自己的脑瓜子灵活,在城里应该还能混得下去。怡英看得出,娘是不高兴的。不知她是因为从此就少了看傻儿子的帮手不开心,还是因为她其实心里还是有怡英的。不管怎么说,既然爹开了口,娘就无法反对,怡英要走的心任凭八匹骏马也拉不回啦。
二哥回烟台的时候,怡英爹让他给永礼大爷带话,定好了十天后在烟台东口子城边去接怡英。为什么是十天后?因为怡英爹打听到和怡英家隔了两个门洞的寿山婶子要在那天去烟台找她男人寿山,他就想让怡英和寿山婶子搭个伴一起去烟台。
凌晨三点钟,天边似乎已经有些微亮,住在内院西厢房的怡英早就起身收拾停当。上房里的爹娘也起了身,爹从上房走出来,和刚刚从西厢房出来的怡英打了个碰头。爷俩个没有说话,一步步径直向二道院子走去。大嫂早就起来了,正呼呼的拉着风箱,水汽从锅盖下面冒了出来,带出来一股子好闻的蛋香气。爷俩个悄没声的进了南屋,还没有坐定,怡英娘也掂着小脚扭扭的进来了。等大嫂端着碗进屋时,怡英娘早已经上炕坐在了靠窗户的地方,怡英爹和怡英则分别坐在炕沿边的炕桌旁低头不语。大嫂把窝了两个鸡蛋的糖水碗和一双筷子递给了怡英:
“妹,你得赶路,好歹把这汤哈了,就两鸡蛋,趁热吧。”
怡英感激地接过了碗,只吃了一个鸡蛋,把另一个留给了爹。怡英娘耷拉着头一句话不说,怡英也没有想和娘说个告别的话。大嫂看了看桌上的座钟,离和寿山婶子集合的时间不远了。
“妹,时间到了,你要走好。”嫂子叮嘱着怡英。
怡英拿起了放在炕沿上的一只包袱,用胳膊挽住,一句话不说的向二门走去。怡英爹紧紧的跟在女儿的身后,和她一起出二门,过客厅来到了临街的大门边。怡英爹慢慢的打开了大门,怡英一步就跨出了门,她转过身叮嘱爹赶紧把大门关好,急匆匆就消失在西去的路上。。。。。。
为母亲逝世一周年所作!
作者:spot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