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财两空,沈玉莲学着同辈南下上海捞金。在明星戏院挂头牌,贴出的戏码十场到有九场是《大劈棺》,剩下一场《纺棉花》,也是卖弄风情的时装戏。沪上风气开放,人人好这口儿,一时将这类噱头足的称为"劈纺戏"。为了把观众从黄金戏院的吴玉蕴那里抢回来,明星戏院特地给沈玉莲设计了露肩膀的银丝旗袍,金皮鞋。沈玉莲在台上摇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纺车,咿呀唱着王二姐思夫、流行歌曲戒烟歌, 一双勾魂眼睛只往台下漫不经心地一扫,就让每个看戏的都觉得她在向自己调情。玉莲的美,全赖她这双眼睛撑着。雾蒙蒙地两痕碧水,配上长眉入鬂,真个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饶是如此,依旧屈居吴玉蕴之下。若论日伪时期之坤伶,不得不数玉蕴为祭酒。三度南下上海,风头出尽,客满牌子无日不高挂铁门。主席政要、银行董事、纱厂小开,蜂拥捧场趋之若鹜,单是钻戒一项,就有十几只之多,数量当在一百克拉以上,为了这妮子情迷意荡,破家荡产的不知有多少。沪上传言吴玉蕴是天上派下来的摇女,特地来摇乱花花世界的。而沈玉莲却知她靠的倒底是什么。若没有汪伪行政院长做她的'真干爹',玉蕴如何这样急速地蹿红。加上一会儿一个花边新闻,连四大名旦共同的师傅、有京戏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见了吴玉蕴都甘拜下风:"我哪里是什么教主。您才是教主,风流教主。此番捞金回北平,皮毛大衣就有八十一件。"上海的小报别的不行,捧戏子倒是立发立应。而沈玉莲缺的就是这个。北来坤伶在上海不以桃色为号召的,除了沈玉莲、李玉芝,找不出第三人。
没靠山,没新闻,戏再好也红不了,对此玉莲颇不服气。她从心里腻歪这类'功夫在戏外'的乌烟瘴气,她妒嫉吴玉蕴,盼着她倒霉没人要。她也盼着一个清明社会,能让艺人只专注于艺术。虽然为了吃饭她也大演特演毫无艺术可言的'劈纺戏',可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有个机会还是要唱正经戏的。即便是《大劈棺》,她也想着有一天重新用师傅教给的刺杀旦路子演。纵然是淫妇,演好了也需高超的技巧,也是演员这一行应该具备的本事。
可惜世道不这么看。演荡妇的一定也是个荡妇,台上一双邪媚眼,台下必定也正不了,你再坚守'出淤泥而不染'也不灵,除了你自己没第二个认为你不染。身处在名利场,每时每刻眼见的耳闻的都是乌烟瘴气都是淤泥,你能有多少定力抵御名利二字的诱惑。玉莲在挣扎了一年以后,向现实低头,让滞留北平的一个原中央候补委员缪武,做了她的入幕之宾。彼时的缪武,任北平伪硝磺局长。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多少男儿尚且折腰,她一个红氍毹上讨生活的女孩子,还能怎样?
各小报互通声气,沈玉莲红极一时,给她配绿叶的多是奚啸伯这样的头牌。不过人也要禁得起捧,象玉莲这等色艺,压得住场,也禁得起当红老生小生的众星捧月。晚上散了戏,缪武便将她接到玉泉山的别墅里私寝。她跨出净瓷浴缸,半干的肌肤蒙着一层氤氲水雾,散发出兰麝幽香。她握一把半月形红漆蓖子,从上到下,裂帛一样梳理自学艺起就不曾剪过的黑发。不象其他女优伶,她从不烫发。戏台上那个翠髻钗横,滟光溢彩的田氏隐去了。她把一头乌丝松松挽成个髻,额前疏垂刘海。她用最风情万种的侧身倚斜在烟榻上,燃烧的鸦片膏随着她的吸动明灭闪烁。
视她为禁脔的男人等着她过足了瘾,趴在她身上倾泻情欲。他是海里戏珠的龙王,手中握的、怀中抱的是如女学生一样纯净的女人。素发如缎洒在枕边,刘海下的一张脸,在尚未熄灭的烟灯晕染下,美得不近情理。
缪武的面目生得实在是不长进。大秃头,厚如酱油瓶底的近视眼镜,一身肥肉好象蒸包子的面粉下多了酵母,发了个东倒西歪,袍子腋下永远两大块汗渍。他有个老婆甚是严厉。缪武的发迹多是靠她提携,平日钱财管得紧。不过缪武捧戏子的金条从来不缺。人也有些情调,懂得投其所好。早上玉莲对镜子穿旗袍,领口上的别针掉了,下午便能收到他送来的新打制的胸针。纯足金熔化了拉成比头发还细的丝,一点一点攒捻盘勾,制成一个黄金花丝大蝴蝶,翅瓣薄如蝉翼,底下坠了颗长圆形的东瀛珠。
以前专为宫里娘娘们做工的老供奉,手艺精湛自不必说,难得的是栩栩如生四个字。真正的蝴蝶,大小翅瓣不是并列在同一平面,而是有一点边缘重叠的,做出这等细节逼真的饰物,宫廷传下来的老手艺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更为新颖别致的是这花丝金蝶不仅可以当胸针别在领口上,穿上链也是个项坠子,如此一来袒露胸肩的洋装也能佩上,粉颈之下蝶影摇曳,珠鲛如泪滴。
她戴着它一亮相,看戏的目光全给吸引了过去,太太小姐低语含酸,对面打擂台的刘喜奎满手的钻戒也不能及。没过几日缪武又送来一付同款的耳环,这回的盘丝蝴蝶造型微微改动,翅瓣依旧些许重叠,象折扇面又象刚开的小花,坠子是羊脂白玉,碾成一对兰花苞,带黄皮,与那金丝大蝶项坠刚好组成'珠圆玉润'四字。
沈玉莲把耳环戴上出门,去和最年轻英俊的仰慕者幽会。
她十只凤仙花浆染红指甲的手,鱼一样地滑在青年学生赤裸的身体上,肆意畅游。这副充满了健康活力的男人体勾引出她无限的爱欲,她变换不同的姿势与他交叠在一起,石灰墙映显重重叠影,分辨不出是他的,亦或她的。"有田氏在灵堂用目观望,见王孙他生得十分可爱。眉清目秀实好看,雅赛当年小潘郎。青春一年少,仙花用水浇…"她恋恋不舍地把自己从他身体里拔出来,无限爱怜地摸着他无一丝摺皱的脸,低声哼唱西皮原板。一个女人在为丈夫守灵,眼睛瞟的是哪个吊唁的宾客最可爱,心里牵挂的是哪个男人来接盘。沈玉莲和汉奸在一起,再用汉奸养她的钱在外面开房私通小白脸。女人和现在的男人做爱,心里想着的却又是别的男人。那被牵挂的男人可能是她没得到的,也可能是她弄丢的,更可能是背叛她、伤害她的,当然也可能是个死人。床上的这个涉世不深的青年不幸处在了被动的地位。他是奔着爱情来的。然而女人却已没有爱情给他。他便很可怜地成为性爱机器和她捞取慰藉的容器。兴致勃勃的猎人不幸成为猎物的猎物,女人藉着柔情美貌变相完成了对下一个男人的报复。这实际上成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伤害,由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做中介。 一个男人播下恶种,另一个男人收获恶果,这便是男人这个群体为背叛所要付出的代价。
青年学生穿起衣服,郑重奉上一件家传的白玉坠。绵和温润的羊脂白玉上,小巧玲珑的双蝶灵动飞舞。
"我知道你最爱蝴蝶,唱戏时穿的戏服都绣满了彩蝶。我也喜欢。这块玉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家里唯一值钱的…我用双蝶将它镶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幻化的双蝶…"
她躺在鸳鸯枕上,懒怠一笑。"你有多少钱?"男人认真说道:"叔叔每月给我四百块,等我毕了业找到事由,就有一千块…"
她笑得更慵懒。"我每月花在大烟土上的钱,就要两千。"她摩挲着那块羊脂玉,专心感受那种上等玉质才有的油润细腻,传到她指尖的触感温暖柔和,一如他的人。"你是阿芒,我做不得茶花女。"她嘻笑着立起,怕怕他的肩:"我该走了。晚上有戏。缪武来捧场。"
"缪先生不是去南京了么?"
"下午的飞机回来。"沈玉莲从包里拿出一张戏票。"晚上是我新排的《玉堂春》,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园,你来看看我演得怎么样。第三包厢,离得近。"
临走前,她俏皮地将那羊脂玉坠挂在圣诞娃娃ELF上。他租的是天主教南堂的房间,正在为圣诞节做装饰。她望着小娃娃纯真的脸,叹声道:"洁白无瑕的美玉,只有拥有那样天使般容颜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你会遇到属于你的天使的。"
他从她睡过的鸳鸯枕边捡起一只掉落的耳环,金蝶玉影离了双,显得孤单。当晚玉莲出场,一句" 玉堂春跪至在都察院"全场叫好轰响。突然从第三包厢蹿起一人,对准前包厢的秃脑壳就是一枪,全园大乱,开枪人已早逸去。死的人却是个姓关的医生,乃是伪财政局长的朋友,和缪武一样的光秃头,戴近视眼镜,肥胖臃肿。关医生在上海新讨了一个姓秦的货腰娘一同到北平来度蜜月的,他和缪武竟生得一模一样,而缪武竟不在场。原来缪武的太太当晚刚好逛东安市场,看到缪武的车,又见戏园贴的沈玉莲大轴,想起他二人绯闻,便进来看究竟。那缪武正在楼上,忽见其妻施施然从外来,大惊,连忙拔脚溜了。缪妻也是个大近视眼,四下找去,偏那姓关的带着小妾进来,一见最好的包厢空着,贪便宜坐了进去。缪妻把他当成了缪武,隔着几排便指名道姓地骂。随后一声枪响关某倒在小妾秦姬怀里,血汩汩不已。不用事后推测,当场便能看出刺客是为了暗杀缪武,却不道射鹿得獐,关某做梦也想不到,上来就做了他的替死鬼。
日本人全城搜索,刺客还是没抓住,却在他租住的地方,搜到他尚未带走的衣物,其中有一枚单只耳环,蝴蝶花丝,蝶翅微颤。沈玉莲因此下了大狱。她不承认也枉然,另一只配对的耳环就在她的妆台上。此时方知那青年学生原不是憨痴追求者,他竟是重庆派来专门刺杀汉奸的,与沈玉莲接近只为掌握缪武的行踪。逃过一劫的缪武也获悉了玉莲的勾当,轻飘飘骂了声贱妇,从此再不露面。抗战胜利后缪武以汉奸叛国罪伏法于南京雨花台,沈玉莲却在日本人的狱里受尽折磨,亏得梨园行联名保举,其中更有'南北第一小生'之称的叶菊笙替她奔走相助于各界名人,玉莲才得释放,已是她被捕十个月之后的事了。
也许那装青涩的刺客真有过一刻的动心,不然又何必送她美玉定情。那男人的确说过事情办完了,带她远走高飞的。沈玉莲自嘲地笑。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原来依旧做了猎物的猎物。摸爬滚打十年,男女间的游戏依然是她玩不起的。她二度一无所有。好在名气还在,这是吃饭的本钱。胜利后她依然在戏园子里挂头牌,和她配戏的便固定下来是叶菊笙。二人多唱才子佳人戏,真个郎才女貌珠联璧合。那叶四爷出身姑苏世家,最擅昆腔,不但能唱,亦能吹满口笛。做戏上无论雉尾生、巾扇生、还是冠带生,皆游刃有余。他的一曲"秋江一望泪潸潸",闻者眼前似有烟波万顷,芦荻无际,骚人墨客之思,胜读《岳阳楼记》十遍,传神之处则众生皆不能及也。菊笙玉树临风,倜傥潇洒。书法亦秀,喜为人书扇,有簪花之美。这般样样俱全的极品人物,女戏迷们堵在后台争先恐后要嫁给他,送他大洋鸦片,整箱珠宝往台上扔。他年少时亦风流,荒唐之事没少做,自诩英雄难过美人关,现在年过三十了却只青睐于沈玉莲,觉得她虽身处风尘,可姿态婉静,命亦多薄,总令人不由自主地怜惜。何况玉莲是少有几个仍然追求艺术的坤伶,其他的不过是拿唱戏当阶梯,搭上达官显贵后便息影,此程砚秋绝不收女弟子的原因,费那么大工夫传授,全是白教。
为提高沈玉莲的声腔,叶菊笙托尽了关系,好不容易给她引荐到梅兰芳门下拜师学艺。已有妻室的男伶为了避嫌,对女艺人基本上敬而远之。沈玉莲在大师的调教下,音色上终于突破狭窄的尖细,成为舞台上首屈一指的旦角,建国后获戏校校长一职,还常代表新中国远赴欧洲演出,荣誉名利接踵而至,这都与叶菊笙对她的关爱提携密不可分。他们在五三年结为夫妻。
这以后的戏改,沈玉莲更是兴致高涨,她对新中国施行的每项改革都强烈拥护。"旧社会我们是低贱的戏子,新社会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演员…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我们抬起头堂堂正正做人…"穿上列宁服,头发剪成女革命者,她成了戏曲界的积极分子,也当上政协委员。她真心觉得那个清明社会的盼望实现了,这个新社会能让艺人更专注于艺术。党给了她新生,满足了她实现个人价值的愿望,她从心底里感激党,党叫干啥就干啥。党派来的工作组要纠正旧社会过来的艺人身上的坏习气,改造思想,她积极响应,检举揭发同行们纸醉金迷奢华糜烂的过往,谁都不放过,包括她的丈夫。解放后因为不让再有明星制,想演哪出戏只能党说了算,以前挑班的名角儿们个个一肚子怨气,发几句牢骚是常有的事。玉莲把丈夫的牢骚都揭发了上去,加上以前和多少女明星睡过觉每晚上抽多少鸦片,以便党对他进行更好的思想改造。叶菊笙成功地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身体思想都被碾压式地改造。白天没完没了地写思想汇报材料,深刻检讨自己在旧社会时的落后言行,深挖思想最阴暗的角落,反复上交反复过不了关;晚上要完成演出任务,三四场的重工戏,半夜戏散了被押着打扫剧院,一个大剧院扫下来要两三个小时,不让喝水不让歇口气,累得上厕所解不开裤子。党仍旧指派沈玉莲和他一块演出新排的京剧《柳荫记》,从越剧《梁祝》移植过来的,玉莲看着叶菊笙的美目充满了爱慕,一段西皮动听如流水,“梁兄呀,微风吹动水荡漾,漂来一对美鸳鸯。形影不离同来往,两两相依情意长。”甫一转身恨恨骂道“你个老右派!”,再一回眸面对观众,还是与他十八相送难舍难分的清纯少女。
叶菊笙被改造死了,深玉莲搭上了文化部一个副部长。比起戏台子上的田氏,她已是很对得起死鬼丈夫了。还是那个道理,世道凶险红尘颠簸,多少男儿屈膝折腰,她一个弱女子能怎样?找靠山有错么?想活得好一点有错么?可这一次她又没靠对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了,文化是首当其冲的被革命对象。副部长被活活斗死,她以前那些抽鸦片和各种男人不清楚的丑事亦被揭发,她能揭发别人,别人就不会如法炮制么?她却没想到这个。造反派抄了她的家,把她藏在灯管里、埋在花盆里的钻戒房契全搜了出来,她三度被洗劫一空。白天她的学生们象牵狗一样牵着她游街,给她身上脸上刷满了糨糊,贴上大字报,让她自己敲锣“我是破鞋淫妇”,晚上给赶到戏校扫厕所。这所学校的原址是她的旧居,她在被密斯脱何卷走钱财时住的地方。那时院子里有一小丛野茉莉,现在都长老大了。她拿起厕所里的耙子向那灌木丛走去,一把一把地刨开地面,月光照着她半秃的阴阳头,仿佛扒坟盗墓的鬼魂。她扒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那枚粉色蓝宝石戒指。她在临去上海淘金时,藏在这茉莉花根下的。戒指上水钻镶成的蝴蝶,依旧闪亮如璀璨寒星。蝴蝶…我的花蝴蝶。“可知妇人水性如粉蝶,扇干坟头好心酸。但等庄子死故后,你妻比我更下贱。”唱了一辈子《蝴蝶梦》,到底把自己唱进去了。她哼着流水板,把那戒指放进嘴里,直着脖闭着眼愣往下咽,憋的眼泪四溢,才咚的一声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