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好像是一下子就来了,院子里的花这周一下子都开了。
晚上十一点钟到外面走了一下,看见前院的杜鹃满树的花朵在月光下依然盛开着。没有了阳光下的明艳和灿烂,颜色素淡,仿佛是一张彩色照片被降低了很多饱和度,变成了黑白照片,要靠近了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隐约的一丝粉色。但是黑白照片依然是有其勃勃的生机的,虽然朴素淡雅,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她们热烈的盛放。在被月光下淡雅的杜鹃的美震撼的一瞬间,我又有点小小的吃惊,为杜鹃的盛开,为杜鹃的不曾入眠。
也许是因为快一年没有见到杜鹃花了,也许是因为和郁金香,莲花等夜晚会眠的花儿搞混了,我不知道怎么印象中的杜鹃就变成要在夜晚合上花蕾的了。也许真的有点所谓的中年痴呆(用丫头的话说,是Head Damage)了。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里,我重新发现院子里的杜鹃未眠,水仙未眠,玉兰未眠,风信子也未眠。
记得当年读过川端康成的一篇散文《花未眠》,他老人家发现凌晨四点海棠未眠,由此感叹自然的美之无限而人对美的感受能力有限。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这篇文章,然而对文中的淡淡的悲哀以及作者的对小题的再发现有点不太理解。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在一个春天的夜晚突然发现了花未眠。
其实仔细回想,记忆中颇有一些花未眠的经历。小学的时候家住平房,门口有一棵桃树,那几年在我们的精心养护下,桃树长得枝繁叶茂。那时候的小学作业很多,我经常要写到很晚。很多个春夜,那棵桃树就在灯光下伴着我。做完作业到院子里,空气清新,虫鸣唧唧,凉风若有若无,满树的桃花未眠,颜色淡淡的,在夜空的背景下显得有些神秘。在疏疏密密的桃枝背后的夜空,是我无限想象的舞台。那时候的我热爱着星空,热爱着天文学。那时候的四川的夜空是看得到星星和月亮的,不像现在空气污染的那么厉害。很多年过去了,那棵桃树和那片小平房如今都早已经不在了,那个爱幻想的少年已经有了一点白发。
大学四年级的最后一学期做毕业论文的时候,我拿到了一间小实验室的钥匙。那间实验室也是小平房,很奇怪的在生物园里。在毕业班的同学们经常晚上喝酒打牌的时候,我却老和一个朋友去那小实验室读书。看到半夜,我们常常就到院子里聊天。孟春时节,天气已经颇暖和了,实验室前面苗圃里种的一片百合陆续开花。那些百合长得可真高,差不多有一人高。桔色的百合花有人脸那么大。它们在高原温暖的春夜里也不入眠,在月光下吐着浓烈的花香,静静地听着两个青年聊天。在这样的环境里,话题自然就会严肃而深刻起来。我们谈科学和文学,也谈努力和挫折,理想和人生。如今在我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在那间实验室的夜聊似乎总是伴着一院子月光下的百合,那一片素淡的花朵和浓烈的花香仿佛就在眼前。二十多年过去了,两位朋友也已经许久不相见了,在大洋两岸各自努力生活着。现在生活都忙了,已经很难再有朋友可以这样放松的长时间的谈天交流。回忆起那些个长聊的夜晚,总是想起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中说的: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人到了中年,好像忽然理解了川端康成。岁月渐长,我们不仅被忙碌的生活蒙蔽了对美的观察与发现,以前生活中的那些美好片段也在慢慢地蒙尘。其实那些花儿一直都是不眠的,而需要时不时地被唤醒的,是我们的回忆和对美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