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英国朋友和我的故事

不会常耕耘,不会不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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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动议来自杰弗(Jeff)。

      一早就被摄影协会的“好事者”们叫去,冷风里钻进了市中心的一间咖啡吧,你和洋鬼子打交道往往总有惊喜,在利物浦生活了二十来年,自认为鬼都不去的地方,他们引着你去,常常是冷不丁的柳暗花明。

      今天是二零一七年一月二日,英国的银行假日,市中心好热闹,十几个人窝在里考克(Recoco Bar)咖啡吧里,人儿多,有点喧闹。我和妻诧异这帮人不会仅仅为了一杯咖啡吧,我还没发问呢,果然又是杰弗(Jeff),伸出脑袋叫大家静静,问这个地儿怎么样,咖啡香不香,他的蓝眼睛熠熠发光。

      他最大的特长是他的遐思想象可以去任何地方,他的腿从来不喊累,他的精神永远充沛,而且总要拉几个人陪他,他娓娓的啰嗦可以把目的地说的锦上添花。他六十岁了,离了婚,有个碧眼的漂亮女儿,有一次他摇摇头对我说,老婆就是专门捣蛋的。

      这一次他说咱们去冰岛吧,我吃了一惊,这个北极圈里的冰坨子,如今怕是北极熊都冻僵啦,你拉我们去,当真有令人无限向往的地方吗?

      果然温(Wing)和他的老婆杰奎琳(Jacqueline)不去,他们要去新西兰,他们要去看她送给侄儿的狗。温是主席,标杆作用很大,谢菲尔德电影学院毕业的,拍过电影,跟着他混能学点东西,他脾气也好。他不去起码癟了一半人。杰弗急啦,紧紧忙忙地说,只是零下二度,零下二度呀!

      和者甚寡,可是杰弗不死心,他的电脑带来啦,他一句话又把大家召唤到他的身边:“北极光,北极光,这是最好的时候啦!” 这果然起了极大的效用,他打开了电脑,顿时大家的脑袋统统向他看齐,他伸长脖子说:“去年今日我去过呀!“

      他说这是他拍的照片,他拍拍我的肩膀还说连摄像一道发我邮箱,我是他一贯的支持者,我从不让他落单。一次去拍焰火,他说咱们去墨西河的对面最好,他找的角度,那个鬼地方,寒风里只有我和他站在那儿瑟瑟发抖。

      今天他拉人同去,肯定是不想一个人瑟瑟发抖,我不大想舍命陪君子,我的潜意识里他是个热心的倒霉蛋。不过这北极光诱惑人,站在这辉煌的苍穹下,你和天一样伟大。老婆一旁捣捣我,说穿多点也不至于太抖吧。

      他好像看透了我老婆的心思,给我们展示了他的路线图,从冰岛首都雷克雅维克(Revikjavik)驾车顺海边一路北上,直至德提弗斯(Dettifoss),一路上可以停顿住下,风景是惊人的,要命的,因为是自驾,随时可以停下,享受自由的乐趣。

      他这话不假,三个月前去古巴我没租车,没有深入社会主义访贫问苦,心里还在后悔,悔不该被人事先唬住了。

      是人都是可以被劝的,都是可以被忽悠的,我回到家果然就打开电脑,我在考虑穿什么鞋子,穿什么衣服,杰弗说三月份去。

      2 到了冰岛。

      三月十五号那天,一行人叽叽喳喳先天上后地下到了冰岛,健谈者,杰弗也,没老婆管着,他是自由自在可以选择性地看人脸色说话。我们不同,雷曼是个混血儿,我是纯正的中华人,说准确点大概是三国里的魏国人,我们俩都有老婆陪伴,被幸福地监督着。

      一下飞机,杰弗是个家老鼠,熟门熟路。取了车五个人钻进去,杰弗驾车,雷曼是个胖大和尚,也坐在前边,我们三人便委屈在后面。一路上那个卫星导航一直欺骗我们,我们怪杰弗,杰弗大呼冤枉,东突西窜煎熬挣扎,天黑下来,已是半夜十一点半,这个仆街还是找不到,真是到了要命的程度了,昏暗里看到一栋别墅,坐落在小树林里,有一抹淡淡的月光,一条小径薄冰敷面,闪着光像眨着眼睛,弯弯地伸进了树林达到那屋子门口,杰弗幸福地跳下车,他去敲门,静静的夜晚里,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大家都不骂了,我大声表扬杰弗,凛寒里进了屋子,好一阵温暖。

      第二天起来,拉开窗帘,屋外一片落银,好雪。

      杰弗和雷曼都是原汁原味的英国人,我的英文很不济,但不妨碍交谈,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下午,郊区的一个酒吧里,几杯啤酒下肚,他俩就送我一个外号。

      3 在冰岛我们也没忘了说过的故事。

      酒让人犯傻,雷曼说一人讲个故事,必需是自己的,做过什么缺德事、遗憾事、后悔的事统统讲出来。于是杰弗先讲,他讲了一个打孩子的故事。

      杰弗的老婆是威尔士·安格西大学的老师,教美学的,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所以他没怎么费劲就忽悠就到手啦。他拿出他老婆年轻时的照片,果然漂亮,头发是栗色的,脸庞肤色如玉,两只大大的蓝眼睛真的能迷倒一酒吧的人。雷曼盯着看了半天,拿着属于杰弗的照片没有了还的意思,手老在照片上摩挲,临了还蠕了蠕嘴,有点恨自己晚了一步,他老妻是中国人。

      杰弗犯错是在女儿七岁那年,他是个自雇者,要拼命工作,他的收入必不能低于老婆,那是一种平衡,他时刻不忘他是个雄赳赳的男人。所以他白天扛着摄影器材在外面吭哧,晚上就一头钻进暗房,天亮买家来了交货,收钱的是他老婆。那时老婆挺好,不捣蛋。

      有天回到家,他实在太累啦,倒在卧室就睡,他去了湖区,他的包包里有十几卷刚刚拍完的胶片。

      等他心满意足的醒来,女儿正在沙发上唱歌呢,她举着一长条一长条的胶片,站在沙发上翩翩起舞,她在笑,等着爸爸夸她,叫她小天使呢。杰弗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抢过那已经全曝了的胶卷儿,心痛地声嘶力竭,只一个巴掌便把女儿打晕了。他老婆也是一个箭步从厨房冲出来,抱起了女儿,也是心痛地声嘶力竭。

      女儿居然不会哭了,杰弗还不知道此时应该慌张啦,他捧着那长长的胶片儿口中颠三倒四一句话,明早杂志社要片子,要片子啊......

      一会儿警察就来了,只问了一句话,这孩子是你打的吗?杰弗点点头,于是就没话了,杰弗被拉出了门。门口那会儿,杰弗回头看了看女儿,女儿也被救护员抱着出来。门口两部车,一部救护车,他女儿上去去了医院。还有一部警车,杰弗被摁着头进去,去了号子。

      我刚到英国时也蹲过警察局的号子,知道和自己见过的号子相比简直就是奢侈,之外就是干着急。有咖啡有英式馅饼,警察也是客客气气的,好像你是他的兄弟。雷曼问杰弗你在里面想什么啦?杰弗说想孩子了,也想和老婆谈恋爱那会儿。

      他不知道老婆正在警察局他的隔壁录口供,他老婆开始和他捣蛋了,雷曼嘿嘿地笑。

      号子的门上有个小窗口,杰弗听到了动静,一个女警察说一会要录你的口供,这之前你可以请个律师,也可以不要,杰弗说要要要。于是先去留手印,两只手,五个手指连巴掌,使劲地狠狠地压在一张白白的纸上。执行的小警察彬彬有礼,一会一个请,一会一个谢,完了还挺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暂时存档,如果你的“事儿”不成立,这些都不保留。

      杰弗有点慌了,他知道事儿就是罪名,他感觉到事儿大了,一时六神无主,回到号子他哭了起来,那眼泪是为自己,也是给女儿的,他记挂着她,他后悔。

      大概晚上十点律师来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老蛐蛐,他对杰弗交待了几件事。

      一,对警察你有权利保持沉默,对警察的一切询问,你都可以不表态。记住,如果你落下了口供,你就危险啦。

      二,警察无权拘押你超过二十四小时,所以明天一早你会被带上法庭。

      三,法庭上只要你妻子未出庭作证,我就可以设法使你保释。

      四,很重要的一点,保释后至下次开庭期间,你切不可和妻子联络或试图影响她的行为,如果你做了,就是妨碍司法公正,是大罪。

      救命的吉星啊,金玉良言啊,杰弗看着律师,真想和他来一次拥抱接吻。临了律师问杰弗还有什么问题,杰弗急急地说,那以后呢,以后会怎么样?律师说不敢保证,不过尽量使你无罪释放,祝你好运气。

      杰弗的心于是就悬着,他好孤单,仍旧害怕,他请求律师别走,他马上就要面对警察,要审问他呢。

      两个年轻警察进了小屋子,一张台,一个警察坐着,一个警察站着。坐着的警察一本正经,站着的警察有点吊儿郎当。杰弗看律师坐在他一侧呢,心里虽是虚虚的,但也似喝了二两威士忌,不是太怂,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

      警察在桌子上放了一台录音机,插进去两盘录音带,开始问话,要验明正身啦,

      问:“你是杰弗·斯坦利吗?”杰弗看了看律师,律师点点头。杰弗大声说:“是。”

      又问:“你是住伯金翰街三十六号吗?”

      杰弗不看律师了,说:“是。”

      “你的妻子叫希斯,你的孩子叫詹丽,是吗?”

      “是。”

      警察问:“在一九九六年十月二日晚上在这个地址发生了殴打孩子的事件,你知道吗?”

      杰弗立即想起了律师的交待,马上大声说:“无可奉告。”

      问:“是不是你打的?”

      杰弗大声说:“无可奉告。”

      “这么说你没有打啰?”

      “无可奉告。”

      “你是用什么打的?”

      “无可奉告。”

      后面吊儿郎当的警察扑哧一笑,律师的嘴巴微微地抿了下,不过审问的警察还是一本正经的。几个无可奉告下来,警察不问啦。于是杰弗吁了口气,还蠕了下嘴唇,看了看律师,他想喝水。他得了一盘录音带,那是审问记录,警察那也有一盘,那是告诉你双方都不要在法庭上赖账。

      睡了几个小时的号子,杰弗揉了揉眼,便上了去法庭的囚车。囚车像个大巴士,中间一条走廊,两边都是囚舍,一边七个。杰弗乖乖地挤进一个,那是单间,小的可怜,坐下放好腿,人便动都不能动啦。他看看窗户,巴掌大小,玻璃估计有一寸厚。以前自己都是在外面看囚车,想着里面的丧门星都是什么样子,要拉到哪里去。今天他想看看外面,想着外面的人什么样子,他们都要到哪里去。

      他想自己的女儿,好了吗?在医院、家里、学校?还有妻子,今天如果没事了赶紧回家看她们。

      在法庭里他看见了法官,控诉方的警察,还有自己的律师。他没看见妻子,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失望。无证人到庭,法官宣布案件推迟一个月再审,被告人可以保释,否则在号子里再待一个月。保释期间不准接近和看望女儿,也不准以任何方式和妻子联络,不准直接间接、暗示威胁证人,不准进入接近伯金翰那条街。

      杰弗当然不愿在号子里吃一个月的馅饼,他给我打电话,要我保释他。我和他认识不到一年,交情并不深,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只有找我,他知道华人圈子有道箍,中国人被箍着出不来,和主流的白人们似乎是老死不相往来。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念着他几乎天天光顾我的饭店,天天一碗叉烧面的份儿,决定保释他。等到他跳下出租车,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口袋里只剩下十个便士啦。闻闻,身上似乎还贴着点号子里的味道。

      当然这回还是一碗叉烧面,只是换了地方,在我家餐桌上。

      妻子听杰弗一通伤心道来,连不迭地说,我们也打孩子呀,怎么犯了法啦!她一下就动了慈悲心,告诉杰弗没关系,吃在这儿住在这儿,我这就去告诉你老婆别出庭作证啦,你身上这汗馊味儿呀,我去你家拿衣服,你需要钱吗?我替你要来。

      我一听急啦,大叫着别去,犯法呀!老妻一下子成了巾帼英雄,冲着我喊起来:“ 你这个做朋友的怎么这样不够意思!朋友有难啊,什么人啦你是!” 我俩说的是中文,杰弗听不懂,眨巴着眼睛,在猜,嘴里还有半块叉烧。

      ............

      一个月以后开庭啦,我和妻子陪着杰弗一道,我们都想看看英国的法庭什么样,我在想杰弗还要在我家住多久。

      杰弗站在被告席上,像一个被迫站立挨训的猫。我拿眼四下瞟瞟,杰弗老婆不在呀,看来老妻没白做一次英雄,这可是对他有利。

      不过杰弗也赖不掉,他留下五个巴掌印在他女儿脸上,他使的力道真是刚刚好,和他用劲摁下的指模印儿一模一样。

      法官考虑杰弗是初犯,而且是一时的冲动,不留案底,无罪开释,但被罚半年不准回家,不准探望女儿。杰弗当庭叫了起来:“ 我要看女儿呀,我女儿怎么样了啊?!”

      过后这半年杰弗就住在我们家,他常常去女儿的学校,偷偷地远远地看着学校的大门,看着女儿模糊的笑脸,女儿金色的头发。他也在伯金翰街的边缘踱步,希望可以邂逅他的女儿。有时站在街角的一隅动也不动,仰着头看着他家的窗户,他期盼着女儿的身影?还是想听到女儿的笑声?常常是一阵一阵的风雨,风雨后坠落的夕阳,他孤独的影子描在地上很长很长,他家窗户的灯光很亮,杰弗把它当做自己的一颗星星。

      他仍然在怪他的妻子,怪她不该打电话报警。几年后他们离了婚,他女儿和妈妈搞不来,总是每天一个电话问候她的老爸。

      我们倒是得了一个朋友,杰弗后来搬到利物浦墨西河对面,时不时一个电话过来:“ 周末来我家吧,过隧道还是一镑五十便士。”

      这是杰弗的故事,雷曼说这不算缺德事,我和杰弗说那就说说你吧。

      雷曼看人时是兴高采烈的,你要是责备了他,他可以忐忑两个礼拜。再见你时第一句话抬起眼皮,第二句后就不看你了。不是生气,最后总是他邀你喝咖啡。

      他老婆是中国人,来自广东农村,名字叫安,长的很俊俏,从年轻到老年,永远的小个子。雷曼是个大块头大肚子,看他的嘴型就知道他能吃。安是个护士,很会照顾老公。

      正宗的英国餐都是在乡郊的酒吧里,我们每次酒足饭饱都要剩下几疙瘩,安就动员雷曼清扫。她的叉子过去,一块咖喱鸡就进了雷曼的肚子,她一拨拉,就是芝士、熏肉、牛排,雷曼就得张口。他吃累了喘着气,安就说吃吧吃吧别浪费,有营养哎。等全部吃完啦,安又递过来一根黄瓜,说把这也吃了吧,洗的干干净净的。

      雷曼的眼神有点费劲了,不想吃啦,安还是一块一块地递过来。于是雷曼继续吃,等咽下最后一口,安轻轻地温柔地说:

      “ 亲爱的,你太胖啦 。”

      每次都是这样,我们看着,有点可笑雷曼,也特别喜欢“你太胖啦”后雷曼那被耍弄的无可奈何眼神。

      雷曼年轻时就长的膀大腰圆,打起架来一人可以对付两三个。他自己说他不应该做个煤气工程师,应该是将来可以当官的士兵警察,安说你现在就应该去屠宰场啦。

      不过他真的做过本应该是警察做的事儿。

      对英国人来说圣诞节犹如中国的农历新年,但庆祝不是放炮仗,他们喜欢在火热的氛围里得到一种安宁静谧,一种一家人团聚在圣诞树下的幸福。各家各户都在屋子的外面早早地挂起了彩灯。你要是看见谁家的门窗屋檐下黑乎乎的,这家人基本都不在家里,不知去了哪个热带海滩度假、晒光猪去了。今年雷曼的隔壁就是黑乎乎的,被贼惦记上了。

      雷曼和安结婚半年多啦,第一个平安夜,雷曼坐在沙发上,安躺着,她的头压在雷曼的腿上。雷曼的手摸着安的肚子,肚子里有个孩子在动,雷曼无比的幸福,嘴眦的大小刚好一个汉堡包。

      安在想着明年的圣诞节,想着圣诞树下的摇篮,他们的孩子,满屋子的星光闪烁和音乐叮咚。

      半夜了,圣诞已经来临,屋里的灯都悄悄地灭了,只留下了圣诞树上的彩灯儿眨着眼睛。屋外似乎是一片蓝色,白色的雪花儿踮着脚落到了地上,有的依恋上了树梢,有的继续飘着偷窥着每家的窗户,屋檐上挂着冰凌,花园的篱笆上也像是被一条白色的带子盖上,四野是这么的安静,远远的有个路灯还亮着。

      安告诉雷曼,隔壁的花园里有条大狗呢。雷曼说怎么不在屋里?安说还一身的雪花呢,雷曼咕噜了一声,可怜的狗。安突然捏了一下雷曼,说狗站起来了。雷曼回了下神看看,告诉安,什么狗呀,是人呀,安开始害怕了。

      果然嘭的一声,隔壁的后门被撞了,安打了一个寒噤。雷曼推开她,自己像条真狗一样蹑了出去。等到雷曼越过了矮篱笆,隔壁那薄薄的门儿已经被撞了个不大不小的洞,一条狗进出富富有余,雷曼就蹩在墙根边守株待“狗”。他的手痒痒的,心里美美的,他狗熊一样结实的身体不知道害怕,他知道今天只要逮住了这贼,就有五十英镑的犒赏。

      寒冷里站了不久,雷曼的脚趾头还没感到冻,那贼就把脑袋从洞里伸出来,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小有收获。他看到了雷曼,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欲龟缩,雷曼揪住了他的头发。那贼死命地往回褪脑袋,雷曼死命地往外拽那还是冰凉的头,像拉了几次风箱一样,那贼最终难耐剧痛,伤心地哼着爬出来,一看雷曼这等巍峨,便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认输认栽。

      警察很快就来了,贼趴在雪地里,被反拷了起来,不愉快地粘了一脸雪,抖擞了一下头,落尽了满脸的肮脏,模样是个土耳其人。他被带了出去,马路上一辆警车闪着光。

      警察开始询问雷曼啦,雷曼似乎看到了奖金,一脸的得意,添油加醋地描绘自己的机智勇敢,居然还加了他是如何和偷儿搏斗的。报自己的名字时,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干干净净的清清楚楚的。他回头看了下安,他要显示自己,他要老婆佩服他。

      回到家里他告诉安,二十五英镑给她买双意大利的皮靴,还有二十五给肚子里的孩子,安的反应是一样的轻轻的温柔的,抚摸了一下雷曼的脑袋,那天晚上雷曼幸福地睡了一觉。

      圣诞第一天有人来敲门,雷曼爬起来一看,警察来了,而且是三个,什么事啊又?三个家伙的脸上可没有圣诞老人的笑容。

      “有人控告你使用暴力。” 警察说。

      “谁?” 雷曼真是稀里糊涂,突然又明白啦,“ 那个土耳其人?小偷?!”

      “不是小偷,是嫌疑人。”

      “怎么回事?”

      “法医检查那位土耳其先生的头部受了搓伤,你是当事人,需要你去警局配合调查。” 三个人可真是公事公办,态度还算是绅士,手可是把铐子拿了出来。

      雷曼骂人了,充满感情地骂。几个警察司空见惯,早已经是习以为常,还是按章办事,拷上雷曼就走,雷曼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老婆。

      警察有了证据,揪住雷曼不放,雷曼在号子里挨到新年过后,整整七个晚上,每天都表现的很英雄本色。安在警局外面带着一帮人示威,痛骂警察和小偷是一家。有人把这事捅到了当地报纸上,报纸上有了号外:我们的英雄坐牢了。地区的议员也赶紧出面为雷曼撑腰,反对党猛烈攻击政府治安不力,失督失察,号召选民上街游行。

      可雷曼还是被判了一个月缓刑,做俩礼拜义工。他从法庭出来时上千人迎接他,安搂住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吻。

      这是雷曼有点后悔的故事,他说今后不管啦,打电话叫警察吧。

      我和杰弗关心着那五十英镑,问他老婆靴子的着落,雷曼说老婆不要啦,给我买了一双大脑袋皮鞋,我两个礼拜义工是去农场扒马粪,那鞋子好使。

       雷曼讲完了轮到我,我说了个打老师的故事,他们估计又是一番精彩,两个人把脑袋一边一个都伸到我面前来。

      我说知道文化大革命吗?他们俩一致点头说知道,我说知道学生怎么随便折磨老师吗?他们俩又一致摇头说不知道。我说想听吗?他们一道嗯了一声,我看看杰弗,杰弗忙给我叫了一杯酒,我高兴,觉得自己很重要了,酒也冲昏了头,老老实实讲出来。

      一九六六年夏天,是一个月光温柔的晚上,亮亮的白云彩拉着月儿穿行,这是听妈妈讲那过去事情的好场景,年轻的学生们都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被妈妈的控诉煽得热血澎湃,伟人就站在后面,具体的就是一个姓戴的政治辅导员,他说今晚要触及触及邓德全老师,我们就把他拉到大操场的小道上,他平时是个多么文静的人啊,我一个十七岁的学生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提起来。他是咱学校的教导主任,卅多岁了没结婚,恋爱谈的也不顺畅,在那位政治辅导员的指挥下,我们几个学生抄了他的家,把他和女友的通信拿来看,我们只看了第一排字:亲爱的xxx,立即断定他是个资产阶级情调的知识分子,该打!

      他就跪在那鼓凸的石子路上,他的头被我们使劲地按下,朝着教学楼的楼梯,楼梯下本应是放杂物的楼梯间住着一个人,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夜深了,那楼梯间仍然透出一点亮光。

      开始打了,打他的是一个女学生,我实在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她小小年纪巴掌很厉害,她连续狂搧这位邓姓老师的耳光,清脆的响声洒满了操场,贯穿了整个教学楼。她真是够狠,又是那么的娴熟,一巴掌一巴掌甩下来,记记准确,掌掌满分,我至今都在想,那是真正出于对这位阶级敌人的痛恨、还是人本性里的残忍?老师的体型弱小,脖颈却是很硬,任打就是不愿低下。一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知觉,脑袋像吊在树枝上的沙袋,左右晃荡,眼镜落地,眼珠直瞪瞪地鼓出,鲜血从嘴角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落在他的膝盖边,那碎石道上。

      夏末的第一片黄叶从甬道边高高的白杨上落下,顺风飘落至操场中央,孤独而无助,风里面瑟瑟发抖。

      雷曼两只眼睛瞪着我,问道你打了吗,杰弗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就一路道来。

      我没打,我赶紧辩白,不过干了一件缺德事,雷曼说你说。我说有人叫我对着楼梯间警告两句,我不愿说,那是我的班主任,我不愿说他是反革命。于是有人说我革命立场不坚定,我被激急了,就说了一句:应xx你听清楚了,这就是你的榜样。

      我说的声音不大,有点胆怯,很快吞了回来,希望老师没听见。雷曼说这缺德事不够分量,还有没有?我说有。

      我搬来一块大石头,足足有二三十斤重,邓姓老师是跪在地上的,我把那石头一下压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他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我没想到这么严重,也是没见过打人的场面,吓得赶紧把石头移开,心里噗通噗通地跳,看看邓老师睡在地上没了动静,大家突然有点害怕起来,那是晚上啊,嘴巴急忙来壮胆,大叫邓德全不要装死,你死有余辜。

      领头的同学也一时失了主见,大家相互地你看看我看看,那个下手最狠的女同学,我发现她脸色发白抖了起来。

      突然邓老师慢慢地爬了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学校教师宿舍走去,嘴里喃喃地说,我要见戴xx,我要见戴xx! 大家轰隆一下吃了一惊,又结结实实放下了心,革命怒火又再掀起,几个人追上,硬是把他强拎回来。

      他又跪在那儿,那位女同学又是左右开弓,他的脑袋居然还是不低下,任那巴掌在脸上肆虐。

      杰弗这时不作声,雷曼说你有罪,我继续说下去。

      夜里我们不让他睡觉,给他剃了一个阴阳头,杰弗不明白,问什么发型,我说就是你的头发,割下一半留一半,就是要羞辱你,示众。白天叫他劳动去打扫操场,夜里继续写检查,什么时候承认是反革命,什么时候让他睡觉。

      他在坚持,两个礼拜了,昂起他被侮辱的头,就是不低下。

      于是我看到戴xx又把领头的同学叫去。

      于是还是打,一到晚上邓姓老师总是得不到消停,他大声喊,我不是反革命。

      可是后来他终于屈服下来,在全体教师会上,他公开承认自己就是反革命,他很平静,底下所有的老师都沉默无语,谁都知道他是屈打成招的,是冤枉的,大家害怕?为他感到了完蛋?想到了自己?毫无疑问,一种深深的恐惧压在老师们的头上心里。

      只有那个戴xx,他也很平静,他的胳臂枕着桌子,手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邓姓老师,看着他的阴阳头,又扫了一下眼前的全体,他知道大家现在都很怕他,他的心里开满了鲜花,他赢了。

 

      雷曼的眼睛瞪的贼大,杰弗歪着头看我,雷曼突然说,你就是罪犯。

      按照西方法律,殴打虐待折磨罪成,判终身监禁,至少十五年。

      这以后就像我开头说的一样,他们就给了我一个外号,罪犯,我去酒吧,伸头探脑找他们呢,雷曼就叫起来,罪犯!来这边!

      雷曼的父亲是英国人,以前是个煤气工程师,他常说,你们南京那个鬼地方,夏天贼热冬天贼冷,他去那儿呆过,做了一年的专家,现在还时不时地吹一下,中国又打电话给他了,要他去解决点麻烦呢。只有杰弗不叫我,他的父亲是犹太人,他读过很多血腥的历史,他很是理解明白,退休前他是英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一个跑遍了世界的人。

      可是我的心底,深深地藏着那种不可原谅的罪恶感,如影随形的愧疚,几十年过去了,无法淡化,反而愈加强烈。我欠这位老师一个道歉,一个说法,欠历史一个交代,欠咱们这个民族一个悔罪。

      4 杰弗总算是发了一通脾气。

      他们两人跟我一起算是厮混,在摄影协会里,我是个打酱油的。

      这回在冰岛的行程住宿都是杰弗一手操办,这老小子电脑上是特别的娴熟,手指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就能点出一片天地,假期中间有个两晚上,他把我们点到一个山麓下,两排度假木屋,后边雪山,前边是无边的雪原。

 

      这寒冬里的木屋好温暖,咱们五个人就窝在里面,像过冬的土拨鼠,舒舒服服。我们和雷曼夫妇刚好一家一间在楼下,杰弗识相,一个人乖乖地爬上阁楼,阁楼上直不起来腰,上去就咕咚一下躺在床上,半夜下楼小解,听到他在叹气。

      夜里我在打呼噜,他们两个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拍了几张照片,回来雷曼喜滋滋地告诉我,昨夜他们看到了北极光,我勃然大怒,直斥两个混蛋为什么不带上我,雷曼看我真是动了气,忙说是杰弗的意思,看你睡了,那么辛苦,不忍心呢。

      于是我爬上阁楼,老小子还在梦里,我怒火中烧,却突然地冷静下来,我回到客厅,妻子叫我消消气,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喝着,身上暖和起来,看着窗外皑皑白雪,想起了格林童话,被这冰原所感动。

      雷曼躲进了房间,不敢出来。

      九点多啦,杰弗起来啦,英国人装没事人时,真诚而可信,笑容可掬地道了声早晨好,我的妻子给他泡了杯茶,他喝着,品尝着,享受着。我告诉他刚才我拍了几张照片,美极了,他立即夸张的高兴起来,看着那照片,真心诚意地赞美。我说我发现了一个好位置,一定要去,绝对不错,他是一个超级摄影迷,马上就要我领他去。

      踏着厚厚的积雪,我们呼哧着爬上了半山腰,眼前银装素裹,树披晶莹,远山平原皆是一片亮白,山下木屋绿顶,依次点缀,初晨的阳光斜落下来,似是要以金夺银,清冷里阵阵生动。

      眼前突兀一块大石,足有三米高,四围积雪至膝盖,杰弗是个专业人士,当然知道爬将上去,一定是风光无限,格外的精彩啦,嘿嘿!

      登上这块巨石有个人造的木台阶,杰弗不假思索地顺着我早晨的足迹爬上去。他高兴啦,我也高兴啦,他端起相机一个劲地嚓嚓嚓,我鼓足了劲把那木台阶推出去好远,直起了腰,拍拍手,走啦。

      他还在那儿嚓嚓嚓呢。等到我离他八丈远,才听到后面嗷嗷叫,像冰雪里拉雪橇的哈士奇狗,争先恐后,傲雪凌霜。

      餐厅里好是温暖,这十来栋木屋里的人都在这享受早餐的美妙时光,空气里弥漫着卡匹茜那的香味,香肠培根的味儿令人大块朵颐,一只猫窗户外冲着我喵喵地叫着,今天又将是美好的一天。

      杰弗突然冲了进来,他的身上滚满了带着火山灰的积雪,他的头上怎么还沾了几根枯草呢?他又像哈士奇一样叫起来:

      “ 罪犯,罪犯!罪犯呢?!”

      晚上啦,大家又是没事人一样啦,这回他们没敢忘记我,我们背着相机拎着三角架,顶着头灯,吭哧吭哧地上了山。

      杰弗的热心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他帮我支起了三角架,叫我换上超广角镜头,打上二点八的光圈,ISO标上一千六,用廿秒的快门,镜头对准夜空,他半蹲下来,仰望取景器,一切搞定,他一个挺身,在边上呼哧起来,喘着六十四岁的老气。

      我从没有在冬日的夜空里看过如此美丽的天宇,天似穹庐,漆黑而透明清澈,此时油云不在,繁星落绝星空,精彩而不拥挤,明亮而滴滴晶莹,翘首绝眦,星座密布,天高天低,无远弗届,粒粒如垂如悬,颗颗如液欲滴,是织女不慎丢失了锦缎?还是女娲劳累遗失了五石?人被感动,突觉这是珠玉让人撷取而不可及,欲以心相倾却难以私语,环环大宇,绝妙天地,同为苍穹一子,我今何在也!

      杰弗熟知天象星座,指点星辰,娓娓道来,让我等立即汗颜,当初在肯尼亚的旷野里,他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这时冰山之后,似是五彩觊觎,我们心里一阵激动,北极之光,应该出来啦!

      可惜的是天边白云多事,渐渐涌来,坏了好事。

      回来的路上,杰弗一个劲地解释安慰,我是一个字也不想听。

      可不管怎么说,这次冰岛之旅没有白来。拍下的一些照片美不胜收,无需PS也叹为观止了。我的电脑里保存了很多,每张都能让人面对它沉思良久,遐想无限;当然,每张照片的拍摄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故事。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好故事,好文笔,有特色!要常过来学习呀!
美丽的人生 发表评论于
好让人佩服的文笔!前两个故事当热闹看,后一个故事,不敢看。心惊胆颤。那个熟悉的噩梦时代,似乎再度来临。这个不长记性的民族!
每一天的好心情 发表评论于
一口气读完了,生动有趣\n
georgegan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好故事,有意思,可惜只有一张照片,还不是北极光的。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喜欢听故事
疏影浅斜 发表评论于
文笔好,故事也奈读。
HBW 发表评论于
文笔潇洒而不做作!
Cookie她爹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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