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在八九学运的那个恐怖之夜身中三枪,是“六•四”幸存者。在此后的三十年中,他一直为中国民主与人权奔走呼号。当年仅48岁的张健去世的噩耗传来时,我不禁一怔。美国吕金花说,张健就在德国慕尼黑。我问哪家医院?我要去探望张健,不能让张健弟孤独地躺在那里。当天(4月25日)我就接到德国潘永忠来函,说巴黎的万润南正在四处寻找德国哪位朋友能帮忙处理张健后事。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万润南急电,我一口答应立即投入处理张健后事。与万润南电话刚结束,就接到自由亚洲电台驻柏林记者苏雨桐的电话,她早我一天获悉噩耗,告诉我她已经联系过的许多工作。
我当晚与张健在北京的弟弟联系,他们立即为我签署了全权委托书(德语)。我次日(周五)与联邦警察局的G女士联系,谈完刑事后她告诉我:按照巴伐利亚丧葬法,一个人去世十天内必须下葬!我一算,就是后天(周日)!怎么可能来得及?张健弟弟还在中国没有办理任何赴德手续。
我立即与法国驻慕尼黑领事馆联系,一方面领事馆能帮忙尽快办理张健两位弟弟来德的签证;另一方面,希望领事馆与医院联系,请求能让张健尸体再在医院存放几天。我周一就接到医院电话,要求我立即将张健遗体运离医院……
短短一个星期内,我联系了与张健案有关联的医院(Freising医院)、医院太平间、波茨坦的联邦警察局、法国驻慕尼黑领事馆、该医院地区的刑事警察局、检察院、该地区殡仪馆……全部完成了火化与安葬手续,完成了刑法意义的全面尸检、以确认张健是自然病亡还是有人谋害,并迎来了张健的两位弟弟顺利抵德。
一、死难之旅
张健是2019年3月19日飞往泰国的,首要任务应当是赶在“六·四”30周年前,录制一首他自己创作、反映流亡者感情的歌曲《故乡的梦》。
他本当4月15日从泰国曼谷直飞巴黎,因为机票原因而只能转道中东阿曼再飞巴黎。根据德国警方为我到慕尼黑机场的确认,张健是乘坐2019年4月16日中东阿曼航空公司(Omar Air)、从阿曼首都马斯喀特飞往法国巴黎的航班(AMA131/WY131)。飞机上张健感觉呼吸困难,冒冷汗,于是告知机组人员,飞机紧急降落在慕尼黑机场(距慕尼黑东北约30公里),送往离机场向北4公里的Freising医院,那是慕尼黑大学附属医院。
刚到医院时张健神志清晰,医生询问了他的病情,尤其问他右手臂的高度肿胀的情况(就是该手臂引发败血症致死)。但在医院一天多后,张健还是不治身亡。死亡病因:败血症(Sepsis)。
根据医院给我的张健“死亡通知书”(德语,Todesbescheinigung),张健于2019年4月18日上午8:59停止了心跳。该“死亡通知书”原件我过后交给了张健家人,我复印一份备用。同时,我向Freising市政府申请、并获得了三份官方的、德英法三种文字的张健“死亡证书”(Sterbeeintrag),张健家人(中国)、万润南(法国)和钱跃君(德国)各留一份。
我取回了张健留在医院的一部分随身物品,另一部份是我陪同张健的两位弟弟从警方获得。张健还有一个托运行李在巴黎机场,他们根据航班号到机场询问。因为过了半个月无人认领,机场说找不到了,可以赔款,不知后来情况如何。
张健两位弟弟要赴德办理丧事,起先想让他们到法国领事馆申请签证,或许会快一点。但法国领事馆说,他们的第一站是德国,要到德国领事馆申请,法国驻慕尼黑领事馆会告知德国驻北京大使馆。在苏雨桐的奔走联系下,张健两弟弟很快获得了旅德签证,并于5月2日下午13:15抵达慕尼黑机场。
一位德国好友、前欧盟驻南韩大使G. Sabathil教授的家乡刚好是医院所在地Freising。就在我接手此案的当天(4月26日),他刚好要飞往Freising过周末,他主动与我联系愿意帮忙做事。于是,他回家的一个周末几乎都在为张健忙碌,去医院,找警方……最重要的是,他为我挑选并联系上了当地的殡仪馆,这是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二、运往巴黎
2001年4月,张健从中国来到德国,然后赴法国,定居巴黎。没想到18年后,张健居然在德国去世,然后将运往巴黎安葬,因为他在巴黎生活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18年。巴黎,是张健的第二故乡。
当我在德方办妥安葬法律手续后,万润南立即在巴黎寻找到合适的殡葬公司,殡葬公司马上开价:先支付6100欧元。法国友人、著名汉学家玛丽•侯芷明(Marie Holzman)立即以自己的资金支付。为了减轻万老的工作量和心理压力(万老心脏不太好),尽可能由我这个晚辈直接与巴黎殡葬公司联系具体事务,我几乎天天与万老电话联系商量。
要将遗体运往法国谈何容易。张健没有成婚,他的家人首先是他还健在的父母,法国官方机构要他身在北京的父母签字公证,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可能?我只有医院的“死亡通知书”(德语),必须用死亡地市政府Freising颁发的“死亡证书”,而我当时还没有拿到……于是,我直接与法国驻慕尼黑领事馆联系,领事馆当晚联系法国外交部,通知法国边关一定要放行。
甚至一些小小偏差都可能引起一阵大乱。例如5月10日(周五)已经手续齐全,德方殡仪馆要法方殡葬公司写一份书面确认:巴黎该公司将承担下葬。这样德方才能办理棺木空运到巴黎。我电话问德方,德方说法国公司还没有给他们确认函。我打电话问法方,法方说已经发了。我再问德发,德方说确实收到过,但那不是确认函。那上面尽管写了“本公司将承担下葬项目。”但又加了一句“如果死者家属委托我们办理的话。”——真是画蛇添足,法国公司到底承担还是不承担?!于是,我耐心地向法方解释,让他们尽快修改,去掉“if……”。但就这样来来回回已经拖到下午4点多,那是周五,德方殡仪馆人员随时都可能下班。如果错过这个时间,就要到下星期才能办理。我急得等不及法国公司修改确认函,就打电话给德方殡仪馆,要他们立即在航空公司订购慕尼黑赴巴黎的航班。如果因为我方纸张不全而无法运输,由此产生的所有经济损失(1500-2000欧元)全部由我承担。最终下晚5点,德国殡仪馆与法国航空公司签署了空运遗体合约。
2019年5月13日(周一)下晚17:10,运送张健遗体的法航AF1623/13顺利到达了巴黎戴高乐机场(站台2F)。
张健的墓地安排在巴黎南部的华人墓地。现代式墓,墓穴四周都是水泥砌成,泥土不直接碰到棺木,以保障棺木不会受损。这样的墓穴就不是简单地在泥地里挖一个坑而已,而要根据棺木的实际尺寸,仔细设计构建,这就需要棺木到后的几天时间内紧急施工。
三、告别
2019年5月17日(周五),张健去世后刚好一个月,我坐法兰克福的头班高速火车赶往巴黎参加张健葬礼。张健告别仪式从中午11点开始。按照西方习俗,参加张健告别仪式的只是张健最小的亲友圈:张健弟弟张录和张雷,万润南,玛丽•侯芷明,钱跃君,蔡崇国(协助办理张健在巴黎后事),秦晋(专程从澳大利亚赶来)。告别仪式办成了小型追悼会,由秦晋主持。
首先发言的是张健的大弟张录。他比张健仅小两岁,与张健一起长大。小时候张录总是穿大哥张健穿过的衣服,这次张录翻出张健遗留在巴黎家中的衣服,穿上了他大哥最喜欢的体恤衫。他回忆了许多与张健在一起的往事:张健非常聪敏,刚上小学一年级就当上大队长;又非常健壮和豪爽,总要为人打抱不平。张健他很喜欢绘画和写作,负责学校黑板报。“六•四”那晚,张录骑着自行车赶往天安门广场寻找张健几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全家都急得崩溃了……
接着,是法国流亡者最亲近的友人、汉学家玛丽女士。玛丽一直把张健看作自己的孩子,百般呵护。她说,张健永远是那样的天真,那样的纯朴和热情。张健在“六•四”时腿上中了三枪,其中一颗子弹就留在他的腿上,每次都是玛丽带着张健去看病。后来医生说,这颗子弹必须取出,否则在肌肉内会发生病变,引起败血症。2008年在开刀取出子弹时,许多记者实地拍摄,因为那是“六•四”的见证。尽管非常疼痛,但张健表现得从容镇静,目光中充满了对专制的仇恨。玛丽回忆起张健的来法初年,他要申请政治流亡者。玛丽对他说:你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申请了政治庇护,就意味着你在近年内无法回中国。没想到,张健居然永久地回不到自己的祖国……玛丽含着眼泪,话都说不出了。
然后,八九时期的全德学联主席、现任德国《欧华导报》总编的钱跃君博士讲话。他说,我们只知道张健当年身中三枪,却很少有人提及,他当时与另两位受伤学生一起送进医院,三人中只有张健一人活了下来。这种切身血与火的阴影伴随着他的一生,他经常说,我活一天就是赚进了一天,就要为死难者申冤!在此后的三十年中,他从来没有享用过“学运领袖”的光环,他始终是一位战士,忘记了生活,忘记了学业职业,忘记了建立家庭,把全身心血投身到中国的自由民主事业——八九的血火就是他的极终病因,无论最后是以什么形式爆发并致死。生者为死者鸣冤,张健用整个生命谱下了这一曲历史的悲歌;我也是八九感召下抗争三十年的战士,为自己的战友收尸是我的神圣职责。
最后,八九学运直接参与者、海外民主中国阵线创建者之一的万润南讲话。万润南是这次张健后事处理及安葬的召集人。万润南开场就说:没想到,今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张健是八九学运中最年轻的学生……一下把全场气氛推向了哀痛的深处。八九时期学生们在专制者面前说了一句话:“你们活不过我们!”这些专制老人还很在意这句话。没想到,70后的张健居然走了。万润南钦佩张健不仅在巴黎组织了许多“六•四”纪念活动,而且张健还有这么多艺术天赋。万润南朗诵了张健在推特上的一些精彩文字,最后打开手机,播放张健作词并演唱的歌曲《故乡的梦——我站在了家的门口》,低沉的旋律、嘶哑的音色回荡在告别厅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23o7vw8RD8
四、墓葬
告别会后,张健的两位弟弟随着灵车驶向墓地,其他与会者开了一辆黑色面包车护送灵车前往。
那是巴黎南郊的巴黎第二大墓园,Cimetière parisien de Thiais,划分有123个区域,现在已有15万个墓穴。万润南精心挑选的张健墓坐落在第73区,该墓对面就是万润南为巴黎流亡者保留的存放骨灰盒的集体墓地,现在已经葬有王晓宇(音)和魏晓涛。
中午13点,张健的棺材放上了墓基之上。该棺材是钱跃君从德国慕尼黑选购、也是从德国空运而来的,材料是橡树原木,令人想起舒婷的《致橡树》: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据墓园人说,该德国棺木比普通的法国棺木大而高,所以墓穴也做得略大些。
大家与张健再作了最后告别。然后四侧分别由张健的弟弟张录、张雷、万润南和钱跃君,与墓园人员一起,将棺木缓缓地放入墓内。再由墓园工作人员封顶,周边密封。
张健墓已经迎来了第一批祭奠者。其实,墓碑及整个墓床尚未做好,万润南与墓园专家一起设计了与众不同、象征着张健一生追求与奔波的墓碑,估计在几个月内就会定制完成,墓碑上将刻上万润南化用张健文字而撰写的对联:
在人间 壮怀激烈
到天国 重新开始
墓碑全部完成后,将于今年秋天举行揭幕仪式,张健的朋友与家人将会再次相聚,缅怀故人。
巴黎Thiais墓园,将成为好友张健的安息之地,安息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在这里,不再会有恐惧,不再会有枪声,天天闻着鸟语花香,日日面对天际血色的夕阳,和夕阳后面梦一般的故乡。
(作者钱跃君附注:此文的其它版本信息略微有误,以本文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