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六四事件已过去三十年了。三十年仅是历史长河的一瞬,然而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人生。三十年前的记忆已经被岁月敲成了碎片,留下来的虽然琐屑,但却无法磨灭。
那时我们在京城的最高学府里消磨青春时光,平时打拖拉机,周末则穿梭于各个食堂里的舞会,在混合着泔水与脂粉的昏暗中颓废。低年级的同学不太关心政治,听到要游行的消息也是懵懵的。为什么要游行?因为有同学在新华门请愿时被打了,因为要反官倒,反腐败,要民主,要自由。于是我们就去了。先是校内,接着就是走出校园的全市大游行。
第一次走在原来只能坐在车里经过的大马路上,走在前后看不到头的人群、旗子和标语的海洋中,感觉又新鲜、又兴奋。沿途的群众为我们鼓掌,喝彩,不断把瓶装水和面包塞给我们。北京人民的热情、豪爽在这些天里达到了顶峰,让我们一步踏进了共产主义。游行归来后一个吃货同学一直念念不忘前门的烤田鸡腿,不但好吃,最重要的是:可以免费吃!不过小贩的田鸡腿毕竟数量有限,我们大部分人连看也没有看到,不过回校时也拿到了学生会发的方便面。那时校内、校外对学生的支持几乎是一面倒。
尽管有吃有喝,我们还是没能走完绕北京城游行一圈的目标,下午沿长安街走过天安门,到了建国门就搭了辆公交车,被司机师傅免费送回了学校。回校后的我们依然在亢奋中,决定拿班费到学校的缝纫部去做一面旗子,写上校名、系名,好在下次游行时用。旗子几天就做好了,我们带着它游行,也带着它去了天安门。旗子后来被留在了天安门广场上,再后来就找不着了。如果这旗子六四那晚还在广场的话,那晚就是它被撕碎、销毁的日子。
那些日子课是停了,我们都没了事做。喜欢闹的就去天安门,懒惰的就窝在宿舍打拖拉机。同学们在学校建起了广播站,通过高音喇叭向大家传递消息。一天夜里,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解放军要进城戒严,就呼吁大家出去拦截,于是我和几个同学骑着破自行车就出了校园,大概是奔着颐和园的方向去的,还真遇上了要进城的戒严部队。当时已经有学生,市民(大多是老太太),在一条不宽的路上堵住了部队的来路。士兵没有带枪,后来到处打枪的事还没有发生,所以面对士兵我们都不害怕。眼看他们在前面整队,并且每排都开始把胳膊挽在一起,我们这边也赶紧布防。不知谁出的主意,要男生站前排,老弱妇女站后边,也像士兵一样挽起手臂来。然后士兵就冲了上来,只一瞬间,我们就被撞倒,压在了他们身下。而我们身下立刻传出老人家尖利的呼叫。压在我们第一排男生身上的不是一排士兵,而是一摞年轻的小伙子,因为我感到自己胸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里掠过就此要死去的感觉。我们被压的时间不长,但感觉却像是很久很久。终于,我们身上的人挪开了,我们也爬起来了,但呻吟哀哭的老人家却有起不来的。接着双方就撕扯在了一起,有板砖飞进人群里,打破了一个年轻士兵的头。然后部队就后撤了,我们也就回了校园。这是在六四前自己唯一一次和戒严部队短兵相接的经历。
天安门广场上继续热闹着,我们不时去看看,但从没在那里过夜。在广场过夜的多是外地来京的学生。那时坐火车也免费了。在学校里无事可做,有些人就坐免费火车旅游去了,我则选择了回家。
再次回京恰好是六月四日的下午。下了火车后发现地铁停运了,于是出了火车站准备去搭公交车。这才发现一年到头都人头攒动的站前广场此时却空空荡荡的。地面是湿的,像是刚下过雨,从前排满公交车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就在我纳闷的时候,一个三轮过来揽生意,一问才知道广场那边出事了。再问他能不能送我回学校,老北京就不停地摇头,太远,要过长安街,太危险。我只好求他送我去木樨地的朋友家。他答应了。也多亏这人是老北京,我们不敢走大路,只在巷子、胡同里绕。最后终于到了,他却没有要钱就走了。
到了朋友家,才知道他64当晚在广场,目前还不知道生死,两位老人正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着消息。妈妈见我来了就不停地数落朋友,说他不懂事,不听劝,然后就垂泪叹气。好在不久朋友就打电话来报平安,说已经在学校了,我们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因为我的原因,朋友第二天就回家来了。讲起64当晚,依然心有余悸。
虽说京城一片肃杀,我们两个年轻人还是待不住,就一起骑车出来转悠,还上了长安街。街上异常冷清。从前平整的马路被坦克的履带压出一条条沟槽来,街边的护栏有被压弯的,还有被压成扁平的自行车,都被弃置在路边。那具被烧焦的戒严士兵的遗体还没有被挪走,他半坐在地上,只有小孩子那么大,浑身焦黑像是木炭做的人偶。没有看到血,因为大街已经被清洗过了。遗体也被挪走了。我们在复兴医院看到了三、四具。我们能看到,因为他们没有被送进医院的太平间,或其它外人无法进入的地方。我们是隔着一个栅栏看到的,他们静静地躺在水泥地上,脚冲着我们,鞋和裤脚是破烂的。头被盖住了,看不清是男生还是女是,只觉得他们应该和我们一样年轻。我们再回到街上时遇到了坦克车队。先是听到乒乒乓乓的枪声,然后是坦克车的轰隆声。我们和骑车的行人都仍了自行车猫腰躲在街边的花坛后。坦克很快就开来了,开的很快,顶上有拿枪的士兵。大概几分钟的样子,坦克车队才过完。又等了一会儿,行人才敢直起腰来去捡拾自己丢在地上的东西。
在朋友家住了几天后我们才一起回了学校。我们学校也有遇难者,同学们设了祭奠的地方悼念。然后就放假了,当年的应届毕业生全被发配去了外地,在校生则各回各家。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一切恢复了正常,我们继续求学,读研,工作,留学,结婚,生子,直到今天。而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庭,却开始了他们苦难的历程,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