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前6个年头的中国大陆,属于社会生活沉闷期。轰轰烈烈的文斗和武斗已经结束,知识青年也下乡受苦去了,农民本来就苦着。
农民过去有自己的地,至于种什么由自己做主,合作化特别是人民公社化以后都归生产队所有了;过去有自留地,文革后也没有了;过去住房周围有宅基地,割宅基地尾巴也给割去了大半部分。
农民劳作一年下来,分多少麦子(分冬小麦、春小麦两种)、玉米(有黄白两种)、高粱(不黏的有三种之多)、黏高粱、谷子、黏谷子、黄豆、小豆(分红小豆和白小豆两种)、豌豆、白芝麻、花生(我们生产队73年才有)、土豆、红薯(白薯)、大葱、蒜(我们生产队从来没有)、香瓜(甜瓜、我们生产队68年以后就没有了)、大白菜、萝卜,这是由生产队决定的。分什么就吃什么吧。每家农户还是有院子和园子的,里面都种些什么?好像除了菠菜、黄瓜、京瓜、倭瓜、葫芦、小白菜、韭菜、葱之外,很少有种别的的。
现在想起来,农民自家园子很少种大蒜,是因为大蒜产量低吧。想一想,种一瓣蒜,才能长出来一头蒜来。绝大多数农民,是穷的没有钱去集市上买蒜种的。
葱,农民还是吃得起的,葱籽太小了,农民花上一毛钱就可以买不少。春天种的小葱,一个月以后就可以吃了,“小葱蘸酱越吃越胖”,上讲究的!
夏天种的大葱,就是秋天收下来冬天吃得那种大葱或老葱。我心目中的老葱是一种高贵的存在。我老爸经常说的是“百菜不如白菜”,又经常说的是“葱是万味之源”。
冬天能吃上个葱花,在那个没鱼没肉没油没味精甚至没咸盐(真的!)的时代,是农民的一个奢望、一个念想。
夏天种下秋天长成的大葱,有时还要留下来一些,让它们继续长在那里自然过冬。春天来了以后,它们就会在老黄叶间再吐新叶,而且有的叶子就不单单是一个空心的葱管儿带一个葱尖了,而是上面顶着一个葱苞头。随着天逐渐变暖,整个大葱就会越长越粗壮越高大,这个葱苞头也是越长越大,当长得有半大孩子的拳头那么大时,苞头上面的那层苞膜就会退裂,就会露出来里面的一粒粒长在一个个绿茎上的小花蕾,这些小花蕾应该是由风或蜂类来相互传递花粉吧。然后就会长出来一个个葱籽,小而绿,慢慢地,就变成大而黑的成熟葱籽了。这个葱籽,就是当年夏天或来年春天种葱的种子。而那个已经完成生命的完全循环、完成自己的使命的老葱就基本上完全纤维化了,最多晒干当作柴禾烧了。
在那个几乎没有什么挣钱手段的时代,一些去过东三省的生产队干部发现,在东北的市场上葱籽特别的贵,是关内价格的好几倍。这是因为东北的冬天天气太冷了,大葱是无法越冬的,为了吃上葱,东北人就只得用关内长成熟的葱籽在春天或夏天种下去吃当年葱。
这是机会,这是买卖!
所以,我们公社的一个村子、就是京剧《盗御马》中的那个配角梁太尉出生的那个村庄的一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就做了一个决定,夏天多种了3亩葱,……。
到了来年春天的一天,大部分田地还是光秃秃的,偶尔点缀其间的黄花和白花肯定是是大白菜和萝卜的种子培养地。冬小麦虽然是绿油油的,可是长得还不到半尺高。那快有一米来高的绿色植物就是那三亩大葱籽地了,远远望去煞是漂亮!
为了这块葱籽地,小队干部和社员都挺上心的。生产队专门派人把生产队里二十多户社员各家的鸡窝里面的鸡粪掏了一遍,一筐就给5块钱现金。这可把那些“老娘子上鸡窝,奔蛋(笨蛋)”的老太太们乐坏了。要知道,早春的天气,一般营养不良的母鸡还没有开始下蛋、老太太的鸡屁股银行还没有开张呢!
这鸡粪是不能马上用作肥料的,这老农民都懂。鸡粪必须要先经过高温发酵几天后才能用作肥料。
这个上等的肥料施下去、再经过几次用机井水浇以后,那大葱秧子噌噌地长,那是又黑又绿。
眼看着三角形的葱籽逐渐变大,地里面的杂草也就长出来了。不能让杂草和葱秧子争肥力。
于是在一场小雨后的早晨上工分配活儿的时候,生产队长让五个老年社员拿着锄头去耪葱地里面的杂草。几个老爷子乐乐呵呵地就去了。
这活儿干着带劲啊。一亩地产200斤葱籽,3亩地可产600斤,按3块多钱一斤卖出去,刨除去跑车板儿的钱(指汽车票、火车票、住宿、吃饭等去东北的出差费用)、刨去收鸡粪的钱,还能赚1500元。对一个有100个人头、有30个壮劳力的生产队,到年终分红,每家还可以多分50元钱。所以,大家觉得高兴,觉得生产队长聪明,还在设想着以后每年都可以这样做。
说着唠着干着,太阳已经从东方高升到东南方了。
这时候,沿着从公社驻地到这个生产大队的杨树绿荫的路上,一个带着草帽、穿着干部装(上衣有四个兜儿),裤脚还用两个不锈钢夹子分别夹住的,一看就是吃商品粮的人,正骑车走来。与普通吃商品粮的人不同的是,他腰里还别着一把匣子枪,不仅能够看到那匣子还能看到那枪柄上的皮挂饰。
这样带枪的人,一般只有两种身份,要么是公社书记、要么是公社武装部长。
这位,是公社曹孝儒书记。
曹书记骑着车,在空无一人的村庄街道上没有做停留,他疾速穿过村子,奔向村东二里多地之外的河套。
在那里的低洼处,就是那三亩葱籽地。
来到了地头,曹书记下了自行车,走进了葱地,来到了几个老农民身边。
几个老农民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了腰身,漠然而又好奇地望向书记。
曹书记对挨的最近的哪位农民说,“把你锄给我用用”。那农民顺从地把锄把递了过去。
曹书记用眼神扫了每个人一眼后说;葱,不是像你们这样耪,我教你们咋耪。
说时迟那时快,曹书记一下子俯下身去,认真地耪起葱地来。
他的锄头不是向着地面、不是冲着杂草的,他直奔着那大葱、每一棵大葱、长着跟大拳头那样大的大葱苞头的大葱秧子。
曹书记干活利索、动作潇洒,只见他猫腰一路耪下去,一棵棵大葱齐根断为两节,那简直是长坂坡上的赵子龙,简直是杀了个七进七出。
几分钟过后,曹书记也累了,直起腰来歇一歇。几个老庄稼耙子,都看呆了,他们有贫下中农成分的、有地富成分的,但是他们一辈子没有这样下过地、没有这样子耪过葱。有的,眼泪都掉出来了。但是,当曹书记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胆敢和他对视。
曹书记先后把两个手掌团成筒状,分别往里面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又埋头干了起来。
再过了几分钟,直起腰板的曹书记望向西面路上,只见另外四五个公社干部也骑车过来了。
这些人,居然是自带锄把的。
不大一会儿功夫,近一米来高的大葱都平躺下了。
曹书记带人扬长而去。
剩下那些老农民,那个骂呀!可是,曹书记们早就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