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最后一天,终于下雨了。
盘腿坐在床上,默默望着窗外,感受这混着植物和泥土芬芳的清凉时光。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像一条无始无终的直线,标记着我曾经的生,未来的死,朝无限远的两端绵延。雨似银链,穿过这直线垂落下来,打在两楼间高高低低的植被上,依不同高度和硬度,发出不同音阶的声响。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最切近而重浊的,来自楼下人家的橘色窗檐。啪嗒,啪嗒,是时间的心跳,又像残荷上的清音,是雨乐的鼓点,一声一声,节奏准确。雨声中不时闪过汽车喇叭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的车轮声。还有一种声音,模模糊糊,若有若无,却充满张力,仿佛风吹草低处,露出来的豹子雄浑的背脊,或青春年少时,胸腔里一团闷烧的爱情,蓄势待发,随时响彻天地。
雨大起来,仿佛交响乐的高潮部分,鼓乐齐鸣,排山倒海。又像某种意志,决绝坚定,所向披靡。是美语中的“猫和狗”,伴着威严的雷鸣,以巨大的压强打向人间,溅起无数响亮的噼啪声。忽而又小了,世界像退了潮的海滩,贝壳,沙砾,再次裸露。蝉声大作,硬如钢铁。一只麻雀倏然飞掠。
对面楼房已经旧了。房檐斑驳,现出水乡白墙上的青灰色污渍。防盗窗大都锈迹斑斑。一格格铁栅栏后面,一盆盆绿植生机盎然。玻璃窗上,旧年的红窗花褪了色,缺了角。窗帘们慵懒地拉开着,形成一个个风情万种的框架。框架里挂着T恤,内衣。斜对过阳台上,上次回来见到的老大爷依旧光着膀子,探出身来,悠闲自在地抽着烟。恍惚中,仿佛依然是前年今日,我从未离开,也从未归来。
这是间小小的卧室,小到,放了张两米见方的大床后,空间就所剩无几。可以说,一进门我就上了床。床很硬,但硬得舒适。床垫是棕榈叶做的。拉开侧边拉锁,可以看到压得实实的,密密匝匝的棕榈叶。躺上去,从身体,到灵魂,都得到结实可呼吸的支撑,来于自然。
我就坐在这硬硬的大床上,面对北方粗犷的大雨,以静坐的姿态,写下些临别感言。
明天下午,我就要飞回加州了。二十一天的假日,从旧金山到上海,到乌镇,到苏州,到杭州,到北京,对他们爷仨来说,再加上陕西,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终点。
我把母亲的房子彻底收拾了下。扔掉了角角落落里很多没用的东西。把有用而深藏在各种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听着水木年华的《青春再见》,收拾行李,打包,心情淡然。
如果不出意外,再回来是两年后了。两年后,婆婆八十大寿,我也会去西安祝寿。这一次因为独自留下来陪家人,我得以拥有整整一周的自由时光,在北京呆了三天两夜,都住在大学时代的同宿舍大姐家。大姐是个资深大律师,时间宝贵,却专门花了一整天时间陪我回北大,旧地重游,午后去北海划船。次日在中国美术馆见另一位老同学,一起参观了胡同博物馆。午后又和大姐在紫竹院碰头,继续边走,边聊天。最后一天和一位编辑前辈逛颐和园,整整五个钟头,绕行了整个昆明湖,爬了佛香阁,很晚才坐地铁回到大姐家,取我的电脑包,再回家。进门先是渴得拼命吃水果,边吃,边和大姐接着聊,直到天色将晚。大姐冒着热浪送我去地铁站。那几天,每一天她都在送我,像送一个小孩子上学,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在哪里转车,出哪个口,唯恐我会走失。这一次,她一直把我送进地铁站里,刷卡进去,陪我等地铁到来。车进站时,我们掏出手机,抱着肩膀,头碰头拍了张合影。然后拥抱,各自泪流满面。保重啊,大姐!我拍她的肩。她也拍拍我,说艳儿,你也是!我提着她给我带的大包小裹上了车,回头,她优雅地站在车门外,眼圈红红,微笑地望着我。我为她拍了张照片。当放大照片仔细看,我看到她满脸的不舍,怜惜,纯真,慈爱,一种母性的光辉照亮了她的面庞。那一刻,我再次泪流满面。
我想起在紫竹院,她绘声绘色描述的我当年的样子:在昌平园200号,我和小朱在荒园里抓了只刺猬,我捧着刺猬,兴高采烈地端到她眼前,喊着,大姐,你看!她却吓得尖叫起来。然后,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躲进对门宿舍,半天不敢“回家”。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才被她喊回“家”。我竟全不记得了。大姐说,我曾送她一件红色羽绒服,还常把家里带的好吃的分给她吃,让她特别感动,我也全不记得了。大姐记忆中的这些我,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死掉了,而二十年过去,它们依然活在大姐心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姐是我青春的见证人,生命的记录人。我生命的一部分绝版,还珍藏在她的生命里。这是我和她之间特别的纽带。
还有陪我走过四年青春岁月,又特特带我走过十里锒铛的小朱。二十年过去,她并不见老,还是那么珠圆玉润,皮肤白皙,连条皱纹都不见。也还是那么朴素,率真。时间并没有在我们之间形成沟壑,相反,因为精神世界的殊途同归,我们有比二十年前更深刻的亲厚,和默契。
还有老家,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青山,那绿水,那熟悉的山路,那像母亲般朝我张开双臂的山野的风。绵亘在群山之巅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护栏的野长城。活到四张,才第一次走到的黑龙真潭......
这些,在未来日子里,我都会认真讲述。
但是我前所未有地平静,淡然。不同以往,这一次,我没有任何伤感,没有任何悲戚。我甚至淡淡向往归去的日子,那些安静,简单,周而复始,独自支撑的年华,在无依无靠的大地上,双手劳动,慰籍灵魂。
与轻飘飘的时光比,我更乐于承受生活之重,之苦涩,之无助,之孤单。
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我终于有能量,看淡离合悲欢。
顾城说,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
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所以,告别的时刻,何必儿女情长,悲悲切切。
心中有爱,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披星戴月地归来。
2019.7.4 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