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下时,天色已晚。路边有座木头平台。走累了,就去上面歇歇脚。把背包、鞋子都扔到一边,在木凳上盘腿坐下。
周遭很静。风从背后吹来,无声无息。山雀在头顶清啼。不时有根枯枝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敲碎心底的静寂。共27棵红木,将木台团团包围。树冠在高处相会。枝桠缝隙里是一片淡蓝的天,一抹灿亮的云。偶有人语响,是来自远处,镶着清晰的、寂寥的边。
坐在秋风里,鸟鸣里,树枝坠落的啪嗒声里,沐着从头顶洒落的一抔银白暮光,不知不觉,身体就轻盈起来,透亮起来,仿佛那些风,那些光,正从中穿过,往来不息。
这是离家仅六个迈的徒步路线。六个迈,就离开了城市,进入了山野。满眼高大的红木,古老的树桩,肥硕的蕨类植物和碧绿的青苔。右手边是个斜坡,坡下有条溪涧,涧里水不多,瘦瘦一条,驻足聆听,才闻得水声淙淙。起初模模糊糊,渐渐大起来,覆盖了风声,覆盖了鸟鸣,覆盖了心头一切喧嚣,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浪,一波一波,涤荡心魂。在潺潺水声里,清风徐来,吹去生命中经年的尘垢。心明了,眼亮了,整个存在都闪闪生辉。
这就是硅谷最令人着迷之处。这个理性,刻板,快节奏,闪耀着高科技冰冷光辉的城市,很奇异地坐落在群山环绕的山谷,大自然的腹地。无论你置身何处,四望,视线的尽头都是山。夏秋是金山。冬春是绿山。黄昏时分是藏青起伏的兽脊般的山峦。赶上下雨,山体呈华丽的宝蓝色,头顶云雾缭绕,腰间玉带横陈,仙气氤氲,仿佛藏着神仙。山中有上千条徒步路线,其中有口皆碑的就有百余条,多年来,我们已走过大部分。
我喜欢徒步。一年到头的星期日,我大都在徒步中度过。吃完早饭,做几块简单的三明治,包几个水果,带上水,就可以上路了。近的开车十来分钟,远的一个钟头,更远的,像Pinnacles这样的国家公园,开车要两个钟头。大部分是红木森林。也有不长树,只长草,冬青夏黄的山坡。还有海边湿地,长满一人高的芦苇,雨季碧绿,野鸭不时从里面扑棱棱飞起。赶上大风天,整个芦苇荡剧烈摇摆,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一家人就在野外明净的空气里走着。大多时候都阳光灿烂,没有风,土从路上飞起,在眼前漫开一片金色烟雾,将裤脚和鞋面裹上尘灰。虫子在草丛里此起彼伏地唱,山鸟在枝桠间啁啾。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香。一抬头,就看见白得发亮的云朵,和水晶般透明的,碧蓝碧蓝的天空。往往是山路,路面布满碎石。鞋底和碎石的摩擦声打破山间的静谧。一步步走着,不言不语,没有目的,没有对终点的期许,只是安安静静地走,每走一步,心就轻盈一分,透亮一分,好像头顶蓬松的流云。而周身血流越来越通畅,能感到腿部血管的贲张,轻快得有如回到了青春。
有时是阴天,或雨后。光线异常柔和,像某种忧伤,清凌凌打在心上。世界变得异常诗意和温柔。冬日的山野,饮足了雨水,恣意青葱。放眼望去,山坡上,树林间,一片亮眼的毛茸茸。你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新绿中走着,呼吸着清冽的负离子,希望和欢愉如同白鸽,不断向高天飞去。
总有很多意外邂逅。有时是鹿子,正三三两两吃草,见到我们,眼睛瞪得溜圆,竖着耳朵站一会儿,就迈着秀气的长腿跑开。有时是火鸡,肥肥壮壮的,或三五只,或一大群,悠闲地在山间平地上漫步。有时是山猫,比家猫大一圈,身形矫健,眼神透着野性和机敏。有时是牛群,黑的黄的,散落在路边,或高而陡的坡上,静止一样地慢慢吃草。有时是大河中央的绿洲上,两只鹅在激烈争吵,吵着吵着,飞扑到一处,掐起架来。有时是蜥蜴,小小的灰色身躯,风一般从脚边闪过……
还有人。和我们一样徒步的,手执登山棍,全副武装,一言不发地走着。骑车的,在坡度极大的山路上,骑着辆轮胎粗得令人咋舌的山地车,以极慢的速度,极大的力气,举步维艰地攀升,并且,常常是一个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们似乎不知孤独为何物,似乎,一辆自行车,一片山野,就是那段时空里,他们全部的需要和满足。还有骑马的。彪悍的高头大马,白色,黑色,枣红色,缎子般油亮,在山路上怡然自得地漫行。
有一次,在一个极美的,全长八个迈的山谷,休憩时,我们都掏出手机看。这时走来一个美国男人,在经过我们时,他停住了脚步,说,嘿,可以不看手机吗?我吓了一跳,抬头望着他肃穆的面容,不明所以。他接着道:你们看,这是多么美的山野,多么美的自然!在这样的所在,难道不应该收起所有的电子产品,全心全意地欣赏和感受吗?难道不会觉得,面对此情此景,看手机是一种巨大的亵渎吗?听得我们很是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机塞进口袋。那人就继续前行。而他的话语,至今印在我心中。
大多徒步,都会到达一个高坡,从那里可以俯瞰周遭。有时是面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宛如一个白日的梦。有时是片海,蔚蓝蔚蓝,让人心胸为之洞开。有时是片青葱的山谷,阳光在谷中缓缓飘移,切割出一片阴影,一片碧绿,白鸟在光影之间翻飞。有时,黄昏时分,太阳正落山,人在归途,从树梢缝隙里看见影影绰绰的霞光,然后,猛地一转弯,只见一大片紫红橘红玫瑰红的壮丽晚霞正横陈于天地之间,如火如荼烧着,笼罩着整个圣何赛。那一刻,心会瞬间被一种神圣的气息充满,灵魂升腾起来,在高处,在霞光之间,久久飞旋。
我们的徒步,通常长达两到八个钟头。马不停蹄地走。走到最后,脚板都痛了,腿也变得僵硬。一种酸软又甜蜜的疲倦席卷了全身。带着一身草叶和灰尘上车,很惬意地将身心安顿在座椅上。归途中,只见暮色四合,倦鸟归林,霞光一寸寸褪去光彩,直到变成青灰色余烬。
而此时此刻,能感到生命再一次被修葺,被荡涤,负能量再一次被清空,代之以天地的能量,纯净而有力,整个人也仿佛成了天地的一部分,无比广大,无比自由,与星辰和大海,一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