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梅雨

从上海到西雅图,从新闻采访到中文教育,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的热爱。爱读中英文好书,爱听古典音乐,爱看惊心动魄的影视剧,爱美食,爱烹饪,这一切都融入笔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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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给家乡的父母打电话,他们说起:“今天雨好大,入梅啦!”我看看窗外西雅图晴朗的天空,一时恍惚,似乎失了时间感和方向感,神思远飘到大洋彼岸的江南去了。

 

记忆中的江南的天气,虽是温柔富贵之乡,气候却算不得宜人,用“四季分明”来形容的确很合适。夏天由于副热带高压气旋长期逗留,常常有持续37度以上的高温,在没有空调的天气真的是酷暑难忍。冬天常常零度以下却无取暖设备,在屋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很少有孩子手上、脚上没有冻疮的痕迹。现在室内温度能保证如春天一般舒适了,唯有这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雾雾数数,让人不爽快。

 

以前春天比现在长,从草色遥看近却无,到草长莺飞能让人定定心心地赏春。到五月一日劳动节,才有小朋友私下约好了开始穿裙子。及至儿童节时,一水的清凉夏装,但是并不急着入酷暑天。那时会有几天30度以上的高温,给你看看夏天的颜色,不过大家都不急躁,因为梅雨季节还在眼前呢!

 

梅雨的来临让人猝不及防。仿佛昨天还是烈日炎炎,树头的叶子耷拉着,忽然早上醒来就阴云密布,不小心一阵密雨就把人浇在路上。虽然抱怨,心里还是有几分欢喜的,至少能缓一口气,暂时避开滚滚热浪了。

 

我喜欢的黄梅天是比较阴凉爽朗的那种,雨细细的,风轻轻的,睡在新铺的凉席上,头脑清醒,四肢生凉。不热不燥,身上没有汗气,但也不会受凉。这时就会拿本宋词看看:“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胜穷秋”。读中学的我似懂不懂,闲愁也是淡淡的,有一丝丝的甜。

 

家里有一个小院子,在雨季郁郁葱葱,什么植物都长得好。最爱的是刚刚抽芯的芭蕉,亭亭玉立,像是窈窕淑女,晚上听到雨打芭蕉,非但不觉着恼,反而是催眠的好声音。妈妈喜欢的栀子花也开得好,香气扑鼻,和墙外苏州女子叫卖的白兰花香气混合着,在鼻子傍边氤氲。那是一种含着水气的香味,我闻着有点醉醉的感觉,不敢多留恋。

 

梅雨时分最好的水果是杨梅和枇杷。我小时候吃的是马山杨梅,个子不大,颜色不深,吃口带酸,但是在我小时候觉得很爽口,颇能解馋。很后来才吃到先生家乡余姚那种大如乒乓球,色深近黑,满嘴蜜汁的上品,倒是觉得太腻。家里如果杨梅多了,就用来泡在烧酒里。平时会看到父亲小酌一杯,吃一粒杨梅,觉得大概味道很不赖吧?一次在梅雨天淋了雨,父亲郑重地夹了一粒叫我吃下去“却潮气”,我一入口,却是又辣又苦又涩,想一口吐出来,看看父亲的脸色又不敢,只好一点一点啃下去,吐出核后,赶快吃块糖驱赶余味。

 

枇杷不用远求,我家院子里就有两棵,不过都不高,没有“亭亭如盖”,。据说是奶奶扔下的枇杷核长出来的。奇怪的是一棵结出的果子如我奶奶说的“蜜嘴甘甜”,另一棵树的却是淡而无味。家里人考究了一番,说是天生种不同。那棵产甜果实的树是苏州东山产的白沙枇杷,果皮偏淡,果汁丰富,味道特别甜。

 

梅雨季节也有不少烦心事。遇到雨水多的年份狂风骤雨,出行不便,无锡人最爱的水蜜桃一定是小年,就是结出果来也是一股淡水气。如果是热黄梅,天阴阴的欲雨不雨,热不说,还闷得让人胸痛,家里有老人的就要当心了。有的年份遇上倒黄梅,雨水来来回回,徘徊不去,一忽儿热,一忽儿雨,让人烦躁。

 

妈妈在黄梅季最操心。在入梅前就要将家里的被褥衣服洗净晾晒归置。入梅后整天要查看各处是否泛潮。以前住老屋时,砖地上,窗棂里,墙壁间,常常会有湿湿的霉气。席子整天要擦拭,否则就有一股酸酸的味道。院子里的砖道上,青泥斑斑点点,一不小心就滑了一跤。如果说我年少不知事时还觉得梅雨季节浪漫诗意,慢慢长大后才体会到江南灵秀山水下的琐碎日常生活,江南如水女子持家的艰辛。

 

终于有那么一天,早上醒来,一身汗水,窗口一片蓝天,阳光毒辣辣地照进窗口,窗外的树上是如雨的蝉声。我才意识到,黄梅季节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迎接我的是三夏三伏和满院的饱和色彩。

 

在家乡度过的岁月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记忆中的院子也不复存在。现在入梅出梅都有气象台精确的预报,而抽湿机的普及给很多家庭带来了方便。父母在电话中没有抱怨雨水,倒是有几分欣欣然,说家里的花木苦旱,正是好时候。以前的“梅子黄时雨”,现在居然也成了“好雨知时节”了!

 

吴亭萱油画《心动》
江南一素子 发表评论于
喜欢。仿佛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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