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回国得知村上的忠友去世,媳妇又找了一个人,准备再嫁,心里不舒服了很久。”
这一年的桃花水发的厉害,村里的老人们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无穷无尽从天上倒下来的水,嘟嚷着:今年的桃花水大的,黄梅要干煞了!村里喜欢折腾的男人们不顾依旧冰冷的河水,穿上蓑衣,戴着斗笠,拎起鱼篓、拿上鱼叉,跑到河边,沟渠边,麦田里捉鱼,也许太多的雨水令河水变得浑浊,又也许暴涨的河水,打破了鱼儿平日宁静的生活,河里的鲫鱼、鲤鱼等纷纷奔向堤坝或者村民为了给麦田放水而打开的缺口,迎着奔泻而下的水拼命往上游甚至奋不顾身的跃起,有的至死也游不上去更跃不上去,奋力跃过了堤坝或缺口的鱼,游进沟渠, 游进麦田,岂不知很快就会成为盘中餐,即便侥幸逃脱,也抗不过桃花水退去后的干旱。
忠友看着河面上漂浮的瓣瓣桃花,看着奋力跃起的鱼儿,光着脚走在泥泞的河埂上,雨水顺着斗笠从额头淌下,高高卷起的裤管早已经湿透,忠友的鱼篓中只有几条七八两重的鲫鱼,跟村里其他人相比他捉的鱼不多,他出门也不仅是为了捉鱼,就是想在外面走着,逃离不出工时呆在家里那种说不出的压抑,二十二岁的忠友个子偏矮,不到1米6,不像弟弟妹妹都长成了和父母一般的高个子。走着走着忠友就走到了坟地,村里人对坟地没啥忌讳,在这儿歇着是自家和村上的长辈,忠友经常溜达溜达就到了这儿,看看长眠于此的父母,想想心事,拔拔杂草, 偶尔唠叨几句,他在父母的坟边种了两棵柏树,郁郁葱葱的柏树越长挨的越近,在清冷的雨雾中相互抚慰着彼此,忠友总相信人走了,魂不散,否则自己每次碰到难心事的时候,总会梦见母亲和父亲,梦中的一家人生活甜蜜、幸福,忠友只希望这样的梦能多几次或能长一点。泪水随着雨丝流淌,忠友不忍多想转身朝村上走去,上次他来的时候已经告诉父母,伯父在托人帮他做媒,伯父没儿子,两个女儿已经出嫁,随着忠友弟弟和妹妹相继跟随邻村的施工队去了城里,家里就伯父、伯母和忠友三个人了,伯父希望忠友能尽快成亲,家里实在是太冷清了,和弟弟妹妹的想法不一样,忠友没有想过要离开村里,但是他也不反对弟弟妹妹离开,在村里呆着,生离死别的阴影是散不去的。跟伯父的关系虽说达不到父子间的那种亲密无间,但是长期的相处和生活的磕磕绊绊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陪伴和相互依存的关系,虽然忠友始终没有改口喊伯父一声“爹”,但是对伯父的那些不满早已经淡去, 他从心里感激伯父、伯母,毕竟是他们给了自己和弟弟妹妹一个家。留在村里、成家立业、替伯父伯母养老送终、延续父亲一门和伯父一门的香火是忠友的心愿。现在政策变了,外出闯荡的、在责任田里种树苗的,办工厂的,农村人有了更多的活法,忠友也不例外。一直想找个时机跟伯父谈谈,他觉得成家前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放弃老宅,选一个新址盖房子,忠友家在村里的最后一排,大门前是一棵百年老槐树,春天开满了一串串白色的槐花,香味飘得满村都是的,忠友家的三间平房,白墙黑瓦,和伯父家合用一座山墙,自从和伯父一家生活在一起后,忠友和弟弟妹妹晚上是睡在自己家的,因为有人住,三间祖屋一直维持的很好,屋内的陈设一如父母在时的样子,忠友喜欢自己的家,可是有一年夏天,村里的一个孩子淹死在忠友家屋后的小水塘里了,忠友家屋后的小水塘一点不起眼,在东一个河沟西一个水塘的江南,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么个小水塘的存在,冬天满是枯草,到了春天才鲜活起来,夏天更是生机勃勃,满堂的水草、菱角和茭白,小水塘虽然在忠友家屋后,但是又不属于忠友家,所以村里人想采菱角的都随便采,家里没有种茭白的也会去搬几个回家吃,没人知道那个小孩是怎么就掉进去了,小孩不见以后第二天,村里人才想起还有一个有水的地方没有找过,还真就在这个小水塘里找到了小孩子的尸体,村里不乏讲迷信的人,悄悄的传那个水塘淹气的,长长的像口棺材,忠友听到以后心里不能平静了,随着年龄的长大,忠友内心的不平静越来越强烈,没事就好围着祖屋转转,还真发现了不一样,下雨的时候,住前面人家屋上的雨水落下后都淌忠友家门口了,虽然都流进了屋后的小水塘,但是忠友发现原来自己家的地势比前面村里人家的要低,忠友也迷信起来,觉得家里的变故说不定跟老宅的地势和位置有关,重选宅基地成了忠友此生必做的事情 ,伯父跟他说成亲的时候,忠友觉得是个机会,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想承包大队的粮食加工厂,大队的加工厂离村很近,这是上次在路上碰到继父时,跟继父的谈话想到的一个点子,继父曾参过军,有许多战友,消息灵通,最近 开了一家花木公司,正带着村里人种草皮和花木呢,继父让忠友跟着他一起做花木,可是母亲早已不在,继父又娶了个云南女人,忠友不想和他有太多的来往。忠友想着今天就把自己的想法和伯父说说,他提着鱼篓回到家,杀好鱼,帮着伯母做好饭,雪里蕻烧鲫鱼,韭菜炒鸡蛋,菜上桌,三个人开始吃饭,因为要谈事,忠友特意给伯父和自己各倒了大半碗过年留下的米酒,就着酒劲,忠友跟伯父谈了自己的想法,忠友家遭遇变故后,无论谁当队长,都特别照顾他家,所以很快,新的宅基地批好了,队长还跟大队里说好了忠友承包加工厂的事,忠友二十三岁的那一年做了几件大事,承包了大队的粮食加工厂,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忠友结婚的场面是全村办过的最热闹的,村里德高望重儿孙双全的张奶奶替忠友铺的喜床,村里每家都随了体面的份子,全村老老少少,和忠友舅家的所有亲戚都喝了喜酒,结婚当天当迎亲队伍走近新房大门口的时候,队长带领的鞭炮队足足放了88挂500响的鞭炮和88个二踢脚。
忠友媳妇五官端正,个子高挑,虽然皮肤微黑,但是能说会道,很招人喜欢,结婚5年给忠友生了一儿一女,自己家和伯父家算是都有了后,忠友疼老婆、疼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媳妇指东绝不向西,天天从家里忙到加工厂,又从加工厂忙到家里,结婚5年,忠友媳妇就没正经下地干过什么农活。忠友再去坟地时跟父母聊的也都是开心的事,伯父伯母也整天乐呵呵的,享受着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
时间过得很快,忠友的儿子已经上了小学,女儿也去了幼儿园,才29岁的忠友老婆,闲在家里不开心起来,她是高中毕业生,在娘家因为是老小很少下地干活,忠友承包的加工厂也不喜欢去,嫌灰尘大,忠友也不舍得老婆太累,可是老婆不喜欢闲在家里,忠友发现老婆不开心,心里特别苦恼,整天想着如何能让老婆开心起来,一天在加工厂无意中听人说大队正在找一个年轻的有文化的女同志做妇女主任,忠友听说后,觉得自己的老婆特合适,正好大队书记是自己的本家叔叔,忠友让弟弟从城里买了两瓶五粮液,一天晚上拎着酒又拿了家里腌好的一只火腿和伯父去了书记叔叔家。书记叔叔答应的很爽快,忠友千恩万谢的和伯父离开了书记叔叔家,忠友老婆得知事情搞定后喜笑颜开。那晚是忠友娶媳妇以来最开心的一晚,因为这是老婆第一次主动配合自己,忠友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可以是很多种样子的。
眨眼,忠友的女儿已经读高中了,儿子也快初三毕业了,老婆的大队妇女主任也当的有声有色,跟城里人一样每天吃过早饭去大队部上班,但是又有一般上班族没有的自由和权力,收入和福利还相当不错,忠友的加工厂已经发展成挂面加工厂和速冻食品加工厂,因为要顾家里的事,忠友雇了十五六个外地人在厂里帮忙,老婆的娘家侄儿小伟当忠友的下手,帮着忠友打理,眼见着女儿快要高考了,想跟女儿班主任联络一下感情,打听到女儿的班主任特别喜欢喝茶,所以就想买个好点的紫砂茶壶送给班主任,趁去宜兴定面粉的机会,忠友带了一筐自家鸡下的绿壳鸡蛋,送给了宜兴的生意伙伴老丁,顺便跟老丁打听紫砂茶壶的事,忠友想买个好点的壶,没曾想老丁竟然有个亲戚在宜兴是小有名气的陶艺师,擅长制作梅兰竹菊图案的紫砂套壶,家传的手艺,绝活是浮雕粘贴图案,他手里出来的壶许多人都是一见倾心,爱不释手,老丁建议忠友在宜兴住一晚,晚上直接去亲戚家里拿壶,忠友觉得也好,所以给老婆打电话说要买茶壶,第二天回村里。拿了一套梅兰竹菊后,忠友给伯父和书记叔叔买了老寿星紫砂壶,又千挑万选给老婆选了一只彩绘的荷花紫砂壶,第二天一早,忠友没等跟老丁告别就搭了头班车往回赶,结婚这么多年,这是忠友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虽然是老夫老妻了,可是一想到孩子住校,老婆一个人在家怪冷清的,忠友就心疼,忠友家现在是一排六大间的二层小楼, 最东面两间伯父伯母住,西头的两间给城里的弟弟留着,自己住中间两间,忠友到家的时候也就上午10:00点左右,老婆应该不在家,忠友把茶壶放在门口地上,打开大门,刚想转身把茶壶拿进屋,却发现鞋架上有一双男式皮鞋,鞋尖有点磨损,自己没有皮鞋,忠友有点闷,接着听到老婆在楼上问,谁啊,忠友还是闷, 这个时间老婆应该去大队部了啊,为什么还在家呢?还有这双鞋,这时候忠友听到老婆圾拉着拖鞋下楼的声音,当老婆慵懒的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看着忠友的时候,忠友茫然的看着老婆, 老婆淡淡的问:回来这么早?忠友一时不知说什么,条件反射的指了指鞋架上的皮鞋,忠友老婆没理会,继续问忠友:加工厂今天不忙?忠友楞了一会,转身出了门,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加工厂的,也不记得大家都跟他说了什么,呆到加工厂的所有人都下班回家了,忠友却不敢回家,他不知道那双鞋还在不在,也不知道老婆还在不在家,天越来越黑,他坐在加工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仿佛第一次发现竟有这么漆黑的夜晚,他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又不明白这事怎么就发生了,忠友觉得浑身乏力,没有一丝力气,枯坐良久,忠友还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家,就在忠友不知道如何才好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射着手电走近,手电的光速刺的忠友睁不开眼睛,就听老婆的声音:你赤(痴)佬啊,还不回家?忠友恍然若梦,竟怀疑白天的一切是否做梦,他 没说什么,站起身跟在老婆屁股后面回了家,鞋架上的那双男鞋没有了,就像那双鞋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可是看到静静的呆在鞋架旁边的茶壶,忠友确信那双鞋确实在鞋架上呆过。
忠友醒来时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上午11点了,忠友不明白怎么睡了这么久,是春困?他坐起身,看着身边老婆那条铺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思绪混沌,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和老婆分被子睡觉的了,忠友试图想捋清楚和老婆之间的那点事情,可是越想越糊涂,老婆对自己一直都是高兴的时候千变万化,不高兴的时候就应付一下, 怎么都无法弄明白从何时开始有了何种变化或不一样。忠友下了楼,厨房里冷锅冷灶的,才想起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做早饭的,想起老婆没吃早饭就出门,心竟然没那么痛,洗漱以后,出了门,来到伯父家,伯父伯母正要吃午饭,招呼忠友一起吃,忠友就坐下了,伯父问:喝不喝一口,忠友“嗯”了一声,一顿饭除了喝酒吃菜, 并无其他交流, 看忠友想喝酒,伯父也没问为啥,看喝的差不多的时候,给忠友盛了半碗饭。酒足饭饱的忠友离开伯父家,浑身轻飘的朝加工厂走去,碰到熟人就打招呼、聊天,细品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忠友又开始怀疑自己对昨天的记忆,到了厂里,看大家都在忙,忠友也没发现大家对他的态度有什么不一样,老婆侄儿小伟一如既往的姑父长姑父短的,忠友干脆泡了一杯茶水喝着,看着厂里的人忙上忙下。
老婆一如往日的不近不远,不冷不热,看到鞋架旁的茶壶忠友就觉得扎心,又不敢问老婆,需要尽快把紫砂茶壶送出去,送出去以后也许就没事了,先送女儿班主任,忠友侯在班主任回家路上把梅兰竹菊套壶送给了班主任,第二天上午忠友把一只老寿星紫砂壶给了伯父,看着那只要给书记叔叔的壶,忠友沉思了一会,如果没那双鞋,忠友会让老婆把另一只老寿星壶给书记叔叔带去的,可是发生了皮鞋事件后,和老婆之间有了种说不出的生疏感,忠友觉得书记叔叔是自己的本家叔叔,这个礼该自己送才合适,想到这儿,忠友拿起壶朝书记叔叔家走去,不过是一只壶, 不算什么礼,白天去也没关系,一会就到了书记叔叔家,婶婶正坐在门口捏蚕豆,忠友把紫砂壶放在长台上说道:去宜兴进货,看着好,给叔叔和伯父各带了一只,然后就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来,帮着婶婶一起捏蚕豆,闲聊家常,捏好蚕豆,忠友又帮婶婶倒掉蚕豆皮,婶婶开始淘米做饭,一面要忠友在她家吃饭,忠友客气着道别,就在离开的瞬间,看到门后面的一双皮鞋,忠友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看了下,家里出现的就是这双鞋,鞋尖有点磨损!忠友快步离开了书记叔叔家,浑浑噩噩的走到了伯父家,伯父看了一眼忠友,添了双碗筷,爷俩继续无声的喝酒吃菜,看忠友喝的差不多了,伯父就给忠友盛饭。从那以后忠友每天都在伯父家吃中饭,每天都喝酒,喝完酒轻飘飘的去厂里上班,手里总拎着一杯茶水。
忠友走了,走在一个明媚的春天,走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早上,就在忠友走的头几天,村里来了一群珍贵的客人,白鹭,村里人不知白鹭从哪儿来,白鹭在村民的草坪地里, 花木丛中漫步,在高高的水杉林中盘旋,在老槐树上栖息,村里人都在说白鹭,吃饭说,睡觉说,打个电话也要顺便说一下,那天早上忠友老婆侄儿小伟找忠友,办公室的一个抽屉打不开了,想问忠友要钥匙,忠友在伯父伯母过世后就住进了伯父家,小伟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忠友坐在藤椅上,脸上笑嘻嘻的,桌边有一杯新泡好的茶水,小伟喊了一声:姑父, 看忠友没反应,以为又睡着了,就上前推了一下,还没反应,就按着忠友的肩膀晃了几下,这一晃不要紧,感觉忠友的身体发硬,鬼使神差的用手指探了一下忠友的鼻息,吓得大叫着跑出门,那会忠友老婆还没去大队部呢, 随即跑过来,发现忠友真走了,忠友老婆一声“天啊”的嚎丧声惊得村民毛骨悚然,全村的人都陷入一种悲怆的情绪里。忠友和他的茶水杯一起被葬在了父母坟旁,村里人惊悚之余发现几天前来村里的白鹭竟然全不见了,村里人心烦的不行,不嫌多事的还跑去隔壁村子问有没有白鹭去了他们村,隔壁村子的人笑说:白鹭?哪来的白鹭?没见过。
忠友的离世和白鹭的来去成了村民心中一个打不开的结,有人记得,忠友走之前手里拎着茶水杯跟村里的每个人都打过招呼、聊过天,聊完跟每个人的最后一句都是:走了啊!大家的回复都是:走好啊!还有人记起,白鹭在村里的时候的每个晚上都是栖息在忠友家老宅基地前的老槐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