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烟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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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关于烟的传闻

在七六年或者是七七年,我记得有这样一个传闻,具体哪年不是十分确切,应该是在文革快要结束或者刚刚宣布结束的那些年,我也不能确切这个传闻在那时到底有多少人听过,传播的范围有多大,其真实性有百分之几。我还不能确切知道当时如我有听过这个传闻的人,现在是否仍然还记得起来。

说的是,有一个党政机要人物,身负一桩顶级使命,将国内倾其科研力量和一国之资研究成功的一种香烟样品从某基地送往北京。由于这种香烟还没有公开,属于国家商业机密,一路上人物平民装扮,低调谨慎,坐普客火车,混杂在旅人之中。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已经说不清楚事态是如何发展的,总之这里有一个戏剧性的过程,以至于人物坐在火车上竟自取出一支烟来试抽。按理说,这烟是绝对不可以拿出来展示的,人物也一定是机敏职守,忠诚可靠的,但人物取烟抽起来了。烟气弥散开来,异香扑鼻,丝丝缕缕飘往后面的车厢,惊动了坐在十几节车厢后面的一位洋人。洋人是国际著名烟草专家,不知何故也坐在这同一列火车上。洋人闻香敏锐觉察到此烟非同小可,如此贵重极品绝非中国人可以享用得起。洋人顺着烟味往前寻找,来到人物面前。使洋人感到吃惊是抽烟的竟是一位中国平民,招呼过后,开始较劲了。洋人认定你中国人是没有实力抽这烟的,不信你再抽支我看看。人物可以不理会洋人,将样品平平安安送到北京,完成任务,万事大吉。但人物选择了当着洋人的面,一支接一支抽起来。他抱着拼死的心,大不了不活了,在洋人面前不能丢份,豁出去也得为中国人争口气。我们听的人感到十分亢奋,觉着中国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会。

洋人在人物的烟雾中服了软,伸出大拇指,中国人的这个。故事在大街小巷传开,人物到了北京,非但没有受到处分,反而得到有关部门的嘉奖。

那年代,国门初开,一眼望外,自己处处不如人,这支烟为我族民着实完成了对洋鬼子的一次意淫,怎么说也扳回了一局。如此一盒烟,抽得豪迈,抽得惊天地泣鬼神。

2. 万恶烟为首

来自家里的惩诫和学校的教导,都告诉我们烟是个魔。母亲尤为甚,家里几个孩子谁敢沾烟,叫母亲看见定是一顿暴打。那时社会有个共识,小孩要变坏,都是从烟开始的。无锡人长辈教训晚辈,都说馋懒沾贪变是一个人堕落的轨迹,千人一律。这里也没有烟什么事?但那时社会就是这么认为的。

母亲管我们,连亲戚家的孩子也管,一次堂侄家的小儿学他爹的样,嘴里咬一烟头卖萌,逗得围观的人哈哈笑,母亲当时就变了脸,破口大骂,骂小儿不学好缺管教,小时候学抽烟,长大还不成二流子,骂得侄媳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的难看。那时学校里将学生分为好学生坏学生,坏学生都与烟有沾连。老师对学生的道德管控都是从烟开始的,有同学给老师递纸条检举揭发别人,也大多以烟说事。检举的纸条是这样写的:某月某日,我看见张同学李同学还有某班的谁谁谁在哪儿哪儿抽香烟,边抽烟还边向过路的女生吹口哨。于是张同学李同学麻烦就来了,小则叫到办公室挨一顿剋,口袋书包兜底翻,缴烟不杀。然后写个检查,认个错,下次改正,事儿到此为止。碰到较真的老师,非要通知家长来学校领人,那学生回家就得打个半死。还有更刚烈的,安排班干部写文章,抄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拒腐蚀永不沾”,或是“警钟长鸣”,或是“从一支烟看资产阶级的和平演变”,内容充满硝烟味,标题直接是上了纲线的。接着是班里的斗争会,大会小会直斗的那抽烟的倒霉蛋认罪悔过,在全班大会上痛哭流涕的说再也不上资产阶级的当,永做革命接班人为止。那时尽管我们的文化课并不繁忙,但班里这样那样的事总也让我们消停不下来。

学校外面的街痞子也是以烟作为身份识别的。大街上抽烟者众,不都是痞子,但只要是痞子嘴里必须是叨一支烟的。痞子们年龄都不大,不外是一群失学的青少年,徜徉在街头巷尾,头上扣一只军帽之类,帽舌低低的压到眼线上,看人时将脑袋昂起,眼光切着帽沿向前瞟,嘴里上下两排门牙之间咬一支烟。耍起酷来,下排门牙往前稍稍超出,烟就斜斜的向上戳。甭管这街痞子实力如何,光这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模样,跟瘟神一般,人见人躲。

现在想来,那时家长和老师如此视烟凶猛是有原因的。烟总与痞连在一起,烟是一个堕落的信号。文革到了后期,社会信仰缺失,年轻人先是迷茫,然后开始有了一种寻求个性张扬的躁动,而这种躁动往往透着一种无政府反秩序的情绪,这烟就成了一个表达这种情绪的道具。社会上的这种情绪又在竭力向学校渗透。那时的老师家长们守在这意识形态的攻防之间,活的真是好累。

记得有一个苏北同学的父亲,在浴室从事帮人搓背扦脚的工作,有一次忿忿的说道:现在的小把戏,香烟呼呼,老酒咪咪,皮鞋嚓嚓,像么不像个样,像个小流氓。可见这烟是如此不遭待见,烟酒后面就是流氓。苏北话皮鞋发“皮孩”的音,这话传到班里,引的大家哄堂大笑,那几天班里同学口中到处模仿那几句苏北话:“香烟呼呼,老酒咪咪,皮孩嚓嚓”。

3.第一只海绵头

母亲在轮船公司上班,单位里有个开船的佬大,叫老唐。老唐随和人缘也好,我们这些公司家属的小孩,甭管多大,见着面都随大人叫老唐。老唐是公司的先进生产工作者,驾龄高技术好,平时没多少事,一旦省里市里有接待外宾的任务,派游艇去太湖,都是老唐开的船。我第一次见到海绵头香烟就是从老唐那儿看到的,

那次老唐开游艇去太湖,传话过来说是这次任务与以往不同,接待的是内宾,等级规格要低一些,可以带我们一群家属小孩一起蹭船去太湖看看。游艇分三层,我们限制在底舱,中层和顶棚让给内宾。游艇在太湖中风驰电掣般行驶,然后在一小岛靠岸,岛上有一组平房,装潢精致,地毯壁灯,整洁安静,是一个涉外招待所。老唐从招待所里取出一盒烟,硬壳包装,十支装,抽出一支给我们看。此烟比我所见过的香烟要纤细瘦长,一头装有一截黄色的海绵头,甚为精致。一支烟在每个大人小孩手里小心的传递端详,临了不忘轻轻捏一捏那截海绵。这里的一切对于我们都是神秘高贵的,以至于我们下意识的说话轻声,举手投足都变得端庄规矩,境界一下变了。老唐还向我们展示了一盒火柴,那火柴棍比我们所见的明显粗长一些,媒头居然是绿色的。看着老唐将火柴划着,绿莹莹的火苗如豆,从头缓缓往下烧,快烧到手时,调过头来用两指捏着烧过的一头,继续燃,直到整根火柴完全烧成炭黑,却不断裂,也没有一点火星掉落下来,保证安全。我们像看魔术表演般惊讶,世上竟还有如此完美的火柴。这火柴这香烟,让了我们窥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那是一个令我们神往,离我们甚远而不可企及的高贵世界。

4.有烟为大

那时的社会对孩童防烟,对成年人确是放纵,整个社会烟雾缭绕。从毛主席到我族亲,哪个男人不抽烟?毛主席接见美国贵宾,在书房里抽,中国式的吞云吐雾把洋人熏的五迷三道,国家大事就这样办成了。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在山川河流之间一手挽着风衣,一手还夹一只烟。

我外公父兄的烟史,已在另一篇拙文中介绍,这里不再重说。说说我舅吧,舅的烟龄悠长,伸出五指,根根蜡黄,一身油腻的工作服,除了机油味,里外还透着烟草的芬芳。 外婆走的早,母亲是长女,长女为母,看顾一群弟妹,却没看住舅的这根烟枪。舅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八级钳工,那烟的抽法也是技术型的。早年,舅晚饭过后不在家里陪媳妇,喜欢来我家闲坐。舅来了点燃一只烟抽着,一口一个烟圈在空中飘,那烟圈一个个大小有序,呈阶梯般袅袅上升,十分的好看,耍到极致,小烟圈从大烟圈中穿过, 大小烟圈层层叠叠嵌套在一起, 成为艺术。

舅舅还有一个绝技,二龙吸水,烟在嘴里含着,慢慢从口中放出,然后形成两道烟柱向上顺着鼻孔往里钻, 乐的我们几个孩子争先恐后爬在舅的身上, 伸手去抢那鼻子底下的烟柱。舅后来得了肺痨, 有一大半原因都是这烟闹的。 

我乡下的姑父也抽烟,只是抽的是烟锅, 长长的湘妃竹烟杆,一头镶着白玉烟嘴,另一头是一个小小的铜锅,日子久了那烟嘴熏成了焦黄色。姑父有历史问题,是个四类分子,家境贫寒,与烟为伴, 一生无求。姑父除了烟杆,还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烟盒,用来装烟丝, 斑驳的盒面依稀可以看出英美烟草公司制品的字样,上面画一持刀的海盗。姑姑操持家业,逢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缺吃少穿,到了以山芋干代食的时候,那姑父的烟盒里却总也不会匮乏。 记得姑姑每次坐船到无锡城里来借米, 回去的时候总有手帕包扎的一包烟丝交给姑父,这些烟丝是姑姑在马路上捡拾的烟头中剥离出来的,那些烟头大多已经被人踩扁踩黑的,沾满尘土。

每天晚饭后,姑父熄了油灯早早的坐在床头上抽烟,烟嘴发出吧嗒响声,伴随着烟丝烧烤发出的丝丝声, 烟锅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的闪,屋里的环境显得格外安静 。这烟是不可或缺的,一天的烦恼和疲倦在烟中幻化而去,在黑暗之中,在烟草的熏烤麻醉之中,姑父找回了自己。

那时候香烟有害,好像大家都知道,连乡下的表哥也知道尼古丁这个名词,但好像谁也没有将这烟害当回事,多数人抽的是质劣纸烟,那抽剩的烟丝从烟头中抽出来用火点着,能吱吱的烤出黑色的焦油来,沾在手指上,好几天不能洗去。

男人学会抽烟总有各自的理由,父亲学会抽烟是三年饥荒时期, 家中食不果腹, 单位发不出食品竟发烟券,鼓励大家抽烟充饥,父亲学会抽烟, 这是事出有因被逼无奈。 哥的烟是在公共厕所里开始的, 那个年代家里没有卫生间, 公厕就特别繁忙,蹲坑一溜排着,秽气熏人。上厕所的人点一只烟抽着,说是赶赶气味,哥的这烟抽的也不无道理。 试想如果那时的厕所如现在的国际机场般干净, 也许哥的烟就不会抽上了。

那时候公共场所还不兴禁烟, 记忆中那些只要是闲坐等待的地方一定是烟雾缭绕的。船舱车厢里烟气炝人, 十步开外不辨人影,公共浴室的躺塌间青烟弥漫。 人与人见面,不管认识不认识,先将烟派出来,气氛立马变得亲和热络。 婚丧吊庆烟是必备品。逢着托人办事,更是以烟开道。看事的大小,关系的贵贱,从大重九到红双喜大中华,这烟也分个三六九等。如果这个社会是一台机器,香烟就是那流淌在齿轮间的润滑油。缺了这油, 机器就不好转动了。 

最后说一件小事。一次我在火车票预售大厅排队买票,队伍从售票窗口排到大厅外面。有人来退票,京沪特快,从无锡到北京的硬卧,票面49元,要价69,为何多要20?退票的说这票是送了香烟托人弄来的。那时候卧铺票是个紧俏货,退票人不管是否诚实,理由却是正当的。这票立马被人掏了69要走了。那49是票价,20是烟钱。

邹坚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Zucker' 的评论 : 谢谢你的回忆。时间长了,我其实也记不确切了,应该你的故事更加完整。有你的分享,至少我可以认为我的记忆不是一种臆念的产物。谢谢。
Zucker 发表评论于
我们在中学时(大概1976年左右)传的与你相似的有关国烟的故事是:某人到北京出差, 有天由于不懂误进了友谊商店还让营业员拿一盒烟并问价钱,营业员告诉他这盒烟七十多元一盒,当时就有几个老外围着他看他买不买。他一看这阵势如不买就丟了中国人的脸,当时一横心掏了两个月的工资的钱买下了这盒烟。出竞差坐火车回家在车上想到这盒烟越想越郁闷就堵气拿出一支抽起来,没想到这烟奇香无比,从车头传到车尾。当时有位公安人员觉得异常就寻查到他,经询问得知详情,后来公安人员我就上报上级,国务院知道后表彰了这个人并退还给他了包这烟钱。故事与你的类似,可见当时国内到处都在流行这个不靠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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