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理的变迁
我们的村子一直以黄海前哨自称。在三十多年前,村子离黄海很近,直线距离不超过3公里。村子再往东就没有别的村落,只有一条大堤堰横亘在村子和大海之间。堤堰过去,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座鱼棚散落在滩涂上。一眼望去,那叫一个凄惨。
海是穷海,因为淤沙的存在,使近海区域吃水很浅,停靠不了大型船只,建设不了深水港。即便是经济比较发达的今天,疏浚设备很先进齐全,可是围绕在这儿建设深水港的议题被论证了好多年,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原因是淤沙太多太深,即便今天疏通了,时间一长,依然会恢复原状,不,会更严重!加上海岸线还在不断东移,现在修个海港,过几年就成了内河港口了,所以靠海发展经济没有希望。
海滩和滩涂上的土由于盐水的浸泡,含盐量很高,只有很少的植物比如盐蒿能在上面稀疏地生长着,看上去犹如脱发严重的头皮。在小学生时代,有个孩子把当地的一个描写滩涂的顺口溜写到作文里,让我记住了,大意是:太阳一晒白花花,大雨一下水汪汪,兔子不拉屎,野鸡不安家。这是滩涂的写照!也有一些美好的记忆,比如以前我们常常将盐蒿的幼嫩部分采回家,在开水里过一过,拌点香油和蒜泥当晚饭的小菜,那是一个香啊!
从滩涂往陆地上走走,渐渐地就有一些植物生长了。滩涂的土是沙性的,透水性好,加上我们这儿一年四季雨水还比较充沛,所以离海水较远的土,里面的盐分会不断地被雨水洗刷掉,而海水却再也侵袭不到,从而使相对耐盐的植物能在上面存活了。但由于土质很贫瘠,很板结,上面生长的植物也比较粗鄙,最多的是茅草。这种草很讨厌,草叶子是细长的,叶子两边有锯齿般的结构,人身上的皮肤不小心被划拉一下,就会留下一道血痕,鲁班能发明锯,就是受到它的启发。而且刚发出的茅草芽,外边有几层带有蜡质的保护层,比较坚硬,使得尖尖的茅草芽象针一般锋利。光脚是别想走在上面的,即便是胶鞋,如果胶层太薄,依然会被刺穿。如果穿的是草鞋(多么古老的概念啊)那更要当心,当地的俗语说:倚着草鞋戳了脚。意思就是以为穿了草鞋没事,结果却被草尖戳了脚。戳了脚是什么情形呢?那就象去医院验血型时,医生在你手指上用针刺一下并用他的手指使劲给你挤一挤,于是大颗的血珠生落出来!
上面说了,由于土是沙土,易透水,给土壤改良带来了便利。将大片的滩涂先规划好,然后开挖河沟渠(由大到小)网,这些沟网最终与大海相连,这样雨水或灌溉水从沙土表面往下渗透,就会将其中的盐分溶解并渗带出来,进入沟渠,再流入河中,最终被送入大海。这样,土里的盐分就会不断降低,越来越适合更多的植物生长。我家乡的土壤就是这么成长的。开始几年,我们在土里种水稻,用了大量的淡水灌溉(全是地下水),经过几年的改良,我们的土壤都成了农作物高产田,而我们的家乡今天已经变成了鱼米之乡!
时至今日,这些沟渠道依然起着排水除盐的功能,由于土里的盐分不断下降,它们的排水的功能显得更重要。因为它们,不管夏季下多大的雨,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被水淹过。除非有一天,发生海啸,海水倒灌,才有可能将这片土地淹没。沟渠里的底部长年都有一些积水,如果用指头沾一点尝尝,依然很咸。
前年回国的时候,去滩涂看了以下,意外发现滩涂已经往东向黄海延展了好几公里了,据说十多公里的,我不肯定,但延展是明显的。原因是什么呢?
黄海之所以称为黄海,是因为黄河和长江的水将中上游的黄土冲裹下来,将海水染成黄色,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从黄河以及长江裹挟下来的泥沙,最终在河海交汇处的周遭慢慢沉积下来,成为一个个小沙堆堆在海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小沙堆也不断长大,慢慢地会露出水面,成为一个个小沙洲。这些小沙洲在涨潮时被淹没,退潮时又显露出来。由于这个特性,给很多生物提供了生长发育的地盘,象蛤蜊牡蛎还有大蛏之类很喜欢在这些沙洲上面生长,这也成为本地的特产和特色。
这些沙洲跟陆地不是相连的,有隔得远,也有离得近的,它们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的自然生长才能最终与陆地连上。我们县被一条范公堤(大文学家范仲淹带领修筑的)分成东西两部分,东半部比西半部要大许多,而东半部就是如上所说那般形成的。范仲淹当时修这条堤坝的时候,就是为了防范堤东海潮的侵袭。从北宋到改革开放前这一千多年,海岸线向东迁移了60多公里。可是为什么改革开放后仅仅几十年的时间,海岸线就向东移动了有10公里呢?
大家都知道我们在南海种岛的事儿,既然在大海里造个人工岛都那么容易,利用已有的沙洲来扩大滩涂面积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啦!因为原先在近海处就有许多沙洲都快要露出水面了,加上近海海底都有大量的淤沙,将这些淤沙抽吸上来增补已有的沙洲,就很容易将这些沙洲增高并与陆地连在一起,从而将滩涂面积扩大了很多。如今,我们村子往东,至少又增加了两个村子。
二,时代的变迁
历史上,由于我们的先祖还不懂得系统性地洗盐脱盐,这里的土壤的成熟过程很缓慢,所以农作物难以有好收成,在农耕社会里,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憾,所以,我们这个靠海的地区历史上就很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由于靠海,又不能进行航运,所以当地人就支起了土灶,埋锅煮海水,就是将海水不断煮干,最后锅里就留下细白的盐块,这种盐比晒出的盐颗粒要细很多,又很白,所以很受民众喜欢。由于盐是日常必需的消费品,这就给当地带来了商机。
据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吴、越、楚国沿海地区的海盐生产已初具规模。此后,以盐城为中心的江淮沿海地区,逐渐成为全国最重要的海盐生产基地。尤其是元中叶,两淮29个盐场产盐380万石,达到全国总产量三分之一强,盐城境内13个盐场产盐290万石,占淮盐总产的76%。有“两淮盐税甲天下”的说法。盐城海盐有颗粒均匀、透光度高、不溶物少等特点。盐城海盐古称淮盐,质量上乘,洁白晶莹,在文学作品中称为吴盐。李白在《梁园吟》中有“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的盛赞。
如今我们县里很多乡镇的名字都与煮盐有关:有xx灶,xx撇(锅的意思),xx团,xx仓,xx垛等等。然而,繁荣的盐业并没有给产盐地带来繁荣,富的是国库和商贾,产盐地依旧是一穷二白,以至于侵扰东部沿海的倭寇之乱都没有影响到我们这个地方,太穷了,倭寇都不屑烦扰。
因为穷,我们成了光荣的革命老区。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军部被设在我们盐城地区,之所以被设在这儿,当然是因为这里的穷和落后,国民党政府因此对这儿兴趣不大,或者就根本不关心这儿,才给了新四军一个难得的立足之地。军部是根据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重建的,陈毅任代理军长、政治委员刘少奇、副军长张云逸、参谋长赖传珠、政治部主任邓子恢。这些都是书本或者是老师传授给我们的知识,感觉很遥远。
我们村子的历史不过四五十年,所以没有古迹,也没有古物。唯一觉得有点历史痕迹的是一个沙坑。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啦!有户村民要在一个空白地上盖房,在挖地基的时候,竟然挖到一个沙坑里,里面有许多堆放整齐的块砖和大量的黄沙,在这个上面有一个军用水壶,已经锈迹斑斑,还有一顶淡蓝的布帽子。帽子的特殊形态和前面的两颗纽扣让人们一下子想到了新四军,对,这是一顶新四军军帽。帽子上有个圆圆的破洞,推测是子弹穿过造成的。也许帽子的主人那时候已经不幸遇难了。因为沙坑里没有什么文字材料,只有沙石和砖块,所以没有什么文物价值。据人们分析,当时新四军可能想在这里盖几栋房子,可是遇到什么变故暂停了计划,于是把这批砖石材料就地掩埋。因为这片滩涂在那时荒芜人烟,地面坑坑洼洼,夏季雨水多,沙土被水一冲刷,洗去了所有的痕迹。后来,我们学校组织了所有大班的学生去那儿运回了许多黄沙,给学校简陋的运动场增添了一个沙坑,也算是好事一件。
建国后,县政府开始了长期的艰难的滩涂改造计划。首先是系统规划滩涂,然后组织民工挖河挖沟,然后大批移民到这儿。所以我们家也属于移民家庭喔!不过移民都是来自本县,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化或不好的,因为来这儿居住,政府给予了不少优惠条件的。从那以后,在本来荒芜人烟的土地上,开始了休养生息。虽然艰难艰苦,但很少有人离开,人口也渐渐多起来。
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家乡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如何巨大呢?三十年前,我用自己最奔放的想象,也不能超过当今的现实。不说具体的家庭小经济了,如今家乡被包含在一个广阔的国家级森林公园里,森林公园由海林片区和海滨片区组成,是华东地区规模最大的人造生态林园。风力发电车参差散落其中,比邻的还有太阳能发电群组。行驶在森林公园里,我仿佛在做梦,不,比梦还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