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如超
(一)
像白云眷恋山岫,像清泉向往海洋,山间坝子里的姑娘做梦都想迈进城市的街道,融入城市的海洋。何况是大上海,小说中描写的曾经的十里洋场,现代改革开放的梦幻升起的地方。
我的三个女学生,三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还在橄榄坝时就时常憧憬大城市的模样,想去逛一逛,开开眼,见识见识城市风光。未曾想几年后嫁到上海,成为上海“阿拉”的新娘。
一个叫王美玉,一个叫肖雪梅,另一个叫孟雪云。她们都是解放初期大军南下和内地支边干部的子女。与她们相识相遇缘于我的知青经历。
1969年6月我随北京知青上山下乡来到云南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半年后出任二分场小学校初中班语文教师。在我教的第一届初中生里就包括她们三个,由初一带到初三毕业,对她们可谓了如指掌。
肖雪梅和孟雪云的父亲都是解放初期大军南下剿匪时的军官,剿匪完毕执行上级命令,屯垦戍边组建国营农场,建设国家第二个橡胶种植生产基地。于是脱下军装,立足边疆,在祖国西南边陲的荒蛮之地上垦荒种树,为祖国的橡胶事业贡献青春和力量。他们是橄榄坝农场的奠基人和第一批拓荒者,大都在农场担任一定的领导职务。王美玉的父亲则是当年湖南省内地支边人员的带队领导,后出任二分场场长。
三个姑娘坝子里生坝子里长,像坝子里花开遍地的小野花,开得活泼自在。
我教语文,课余时间常被她们缠着问一些我认为司空见惯的问题,比如“北京有多大?天安门城楼有多高?”我胡诌八扯地侃,“北京好大好大,能容下西方一个小国家。天安门楼高九丈九,大红灯笼高高挂。”再讲北海的红墙和白塔,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姑娘们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入了迷,愣了神儿。有一天教数学的上海知青唐老师告诉我,这些学生课余时间也是缠着她讲大上海,讲黄浦江外滩,讲高楼大厦。那时的橄榄坝只有傣族的村寨,竹楼;农场盖的土坯房,茅草房,压根儿没见过什么是楼房。看着这些学生们单纯执着的神情,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我内心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怜悯,是同情,是爱惜,我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朗诵课,我教学生们读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风集聚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一道深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猛然间,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学生们沸腾了,他们要学勇敢的海燕搏击长空,展翅高飞。一下子我读懂了学生们的心,他们向往北京,向往上海,向往外部的世界。
(二)
机会来了。知青们从刚到橄榄坝时的毛头小伙子大姑娘,历经七、八年的风雨已经逐渐成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况且农场艰辛的日子也需要帮衬,彼此慰藉孤寂的心灵,知青们开始谈恋爱了。男知青们明里暗里追求漂亮的女生。恰好我教的第一届初中生毕业了,那时农场还没办高中,他们只好走上工作岗位,分配到生产连队。于是与知青们有了直接的接触。
肖雪梅、 孟雪云 、王美玉,三朵花一样的姑娘带着几分天然,几分任性,又有几分妩媚,立马成了男知青追逐的对象。说也奇怪,这三个姑娘对连队的男知青不感兴趣,却钟情于教过她们的上海知青老师,总是喜欢得空儿时回校看望老师,聊风说雨,有说有笑。渐渐地联系越来越多,关系越来越近,爱情的种子悄悄地发芽了。
首当其冲的是申华老师。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与雪梅的模特身材正相配。申华直接向雪梅表白,“咱们交个朋友吧!”一拍即合,俊男靓女就谈上恋爱了。其次是于大庆老师。他性格温和,礼貌待人,看上了贤淑善良的雪云。他吞吞吐吐低眉顺眼地跟雪云说,“我能跟你交个朋友吗?”雪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嫣然一笑,算是默许了。俩姑娘都回家告诉了父母亲。大人们表态,“先慢慢谈着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合适的就先谈着。
而美玉的恋爱极具戏剧性。1977年恢复高考,美玉的相好汪自豪老师考上了云南师范学院,拿到录取通知书临报到之前找到美玉,“咱俩确定(恋爱)关系吧!”“确定关系行,但你得保证今后你走到哪就把我带到哪。”“我保证。”“好吧!”美玉干吧利落脆,就这么自己做主确定了恋爱关系。回家后也告诉了父母亲。这可是大事,父母亲叫来叔叔 姑姑,一大家人开了个家庭会,讨论美玉的终身大事。美玉在五兄妹中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儿,从小娇生惯养,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可讨论来讨论去,都认为汪自豪人品不错,为人厚道,在学校当教务主任,还是党员,值得信赖。既然美玉看上了,就算几头牛也拉不回来,就由她去吧。
三个姑娘沉浸在恋爱的蜜罐里。时光在欢乐愉悦的气氛中飞快地度过。
(三)
未料想风云突变,1978年底云南知青集体请愿回城的风暴犹如一声惊雷,轰开了知青返城的堤坝。知青们像来时一涌而入,又像潮水般哗哗退去。不到一个月时间,橄榄坝知青几乎全体离去。在汹涌的回城浪潮裹挟下,三位上海知青老师也要回城了。
申华找到雪梅,山盟海誓。雪梅父母考虑到女儿有主见,拿得起放得下,就说,“随他们去吧,行不行看缘分。”而雪云父亲不放心了,严辞力劝女儿分道扬镳。大庆坚持,雪云不舍。于是父亲将大庆叫到家中当面质询,“小云是老实孩子,你回上海了,能保证她的下半辈子吗?”大庆答到,“伯父,我冲天发誓,善待小云一生,绝不变心!”“你将来若有了差迟,我饶不了你!”老父亲有言在先了,似乎有了定力,答应他们继续交往。俩姑娘送走了俩上海知青,依依惜别,泪水涟涟。
从此,姑娘的心里暗暗升起新的期盼。每日里迎着阳光走在山坡上,遥望东方,雾霭后面应是广阔的东海,东海之滨是大上海,大上海有我的情郎。恍恍惚惚中,她们认定必会移居到上海去,坝子里的灰姑娘有朝一日将变成城里的阳光女郎。
(四)
申华 、大庆回城了,信守诺言,找到工作后即准备迎娶新娘。上海人自恃高贵,尤其看不起乡下人,俩家家长都反对娶西双版纳的土妞。难道在上海找不到媳妇打光棍不成?可儿子痴心不改,铁了心要娶曾经的女学生。终究拗不过儿子,放下话,“不听大人话,今后遇上困难别找我们。”就算答应明媒正娶了。
能当上上海知青的新娘是俩姑娘青春的梦。雪梅 、雪云满天欢喜,只要举案齐眉,其它客观条件都免于考虑,什么房子呀,家具呀,钱财呀,想都不想。她们知道,知青回城两手两空。只要两颗真爱的心贴在一起了,其它都不在话下。知青回城痴心未改,坚持娶仍在坝子里的土妞作新娘,仅凭这一点就足够闺蜜们羡慕眼馋的了。
婚后的生活并非浪漫。婚纱在外滩边飘拂,相偎在黄浦江畔,甜蜜的感觉只暂短的停留在城市空间中,停留在在路人的眼光里,回到家是另一番景象。
雪梅婆家住康定路一老式居民楼里。说是楼房,其实就一亭子间,12平米,申华与父母同住。申华雪梅结婚无房,暂栖家中。怎么住呢?白天共一室,夜间室内挂个帘,临时搭张床,各占一半。隔帘有耳呀,有点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新婚夫妇那叫一个尴尬。还好,儿媳不嫌家贫,嘴甜又勤快,公婆欢喜。新婚蜜月眨眼度过了,雪梅重返橄榄坝,仍住娘家,开始了两地分居的夫妻生活。
雪云的日子极不舒心。婆家居所两室一厅,在上海市民中算是宽敞的了。婚后小夫妻俩单住一室,很随意。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很惬意,可偏偏事与愿违,婆婆对儿媳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看不惯。扫地,笤帚苗不能离地;刷碗,头遍在盆里洗,二遍水里涮,三遍用布擦;吃饭不出声,筷子不能沾碗边;等等,等等。整得雪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不合适,不吃也不合适,一百个不是。雪云性格温和,从小老实懦弱,被婆婆教训地六神无主,诚惶诚恐,一天都不想呆下去了。任大庆怎么哄,婚期未到就头也不回地回橄榄坝娘家了。
到家大哭一场。老爹老娘心疼不已,“受窝囊气,咱不跟他过了!”老爹气愤地说。雪云又慌忙解释,大庆对自己很好,两边做工作,受夹板气,只是婆婆忒恶,云云。“咱不去上海了,跟老爹老娘一辈子,看他们怎么着!”有爹娘护着,雪云虽已婚,仍像姑娘一样住娘家,隔窗遥看云起云落,终日上山劳作。这下苦了大庆,一年一次来橄榄坝探亲,每次12天,急匆匆来急匆匆走。雪云就是不去上海了。
两年后,雪梅生了个女孩, 雪云生了个男孩,闲时抱着娃儿那叫亲呀,爱情的结晶给分居的生活带来好多欢乐。孩子户口随母亲,落户橄榄坝,落在老娘家。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喜欢隔辈人,又是女婿远在上海的闺女的孩子,更是疼爱有加,像看待眼珠一样百般呵护,悉心照料。
可雪云的孩子偏偏让人不省心,一天夜里忽发高烧,半夜三更敲醒分场卫生所潘医生的家门,打针喂药。折腾了一宿,到了第二天上午仍不见好转,雪云急的心焦八滚。姥爷姥姥着急外孙,更心疼闺女,赶忙叫来一辆小拖拉机,仨大人一孩子,轮流抱着,“嘟嘟嘟”地跑了八十里山路,到版纳首府景洪州医院看急诊。在急诊室连治疗再观察,又是一天一宿,总算见好了。雪云守着孩子吧嗒吧嗒掉眼泪,孩子病,孩子爸不在跟前,连累老父老母,越想越不是滋味,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啥,爹娘在怕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爹像棵大树,总是在困难时刻给闺女遮风挡雨。
孩子出生两年了,雪云就是不去上海。大庆父母看孙心切,责成大庆赴橄榄坝好言劝慰雪云,带孩子来上海欢聚。雪云父母也劝闺女去一趟。架不住众人劝,雪云带孩子上路了。祖孙三代团聚,欢天喜地。大庆老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哪料想,节外生枝。席间雪云抱着孩子上桌,一不留神孩子小手乱抓,抓翻了饭碗。婆婆面露愠色,出言逆耳,“孩子不懂事,大人还不懂规矩吗?”雪云忽地一下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把面前的碗筷一推,哗啦啦倒了一片。“你也太欺负人了,我不吃了!”这下炸了锅,雪云什么也不要了,抱起孩子直奔火车站。大庆慌不迭地抓起随身带的衣服追了出去。这次雪云再回橄榄坝,一去不复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仨姑娘里美玉最顺当。汪自豪四年大学毕业后想回上海,回去也行,工作安排在城市青年不愿意去的崇明岛的一所中学。崇明岛位于长江入海口,距上海市区百十里,整个就是上海的农村。但崇明岛也是上海呀,自豪去了。歪打正着,分配在远郊区县的教师享受一特殊待遇,可照顾家属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于是自豪去了崇明岛,那是1981年。当年与美玉领了结婚证,在市里举办了婚礼。次年便把美玉调到了学校,做后勤工作。住的是教师宿舍,小夫妻俩美美地过起了二人世界的小日子,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
(五)
美玉入了上海籍,雪梅 、雪云心中暗暗着急。这长期两地分居苦呀!版纳火辣辣的太阳烧着焦灼的心,天南地北遥遥的路不知路在何方。没事还好,遇到事心里那个急呀,幸亏有老爹老娘帮衬,不然那日子就不知怎样过。经济上也紧紧巴巴,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攒下的钱相当一部分花在了探亲路费上。天天盼夜夜盼,心心念念,盼望着夫妻儿女早团圆。熬呀熬,熬过了漫长的七、八年岁月,孩子都五、六岁了,还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雪梅 、雪云心里发虚,老爹老娘心里打鼓,夜长梦多呀,饮食男女长期分居谁敢保证不出问题。
忽一日,窗前芒果树上喜鹊叫,场部长途电话女婿传喜报,“上海市政府放宽知青政策,凡上海籍知青配偶,均可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入户沪籍。”雪梅、 雪云高兴得热血沸腾,高高举起孩子,“可有盼头了!”喜从天降,时不我待,申华、大庆马不停蹄,事不过夜,迅速给妻子儿女办理好户口迁移入户手续。这可是实现了一件大事!一块石头落了地。老爹老娘的老战友、老同事,自己的同学、朋友纷纷夸赞“上海知青有良心。”
盼女儿高飞,久居膝下的女儿真的要远走高飞了,带着像小鸟一样的外孙 孙女一同飞走了,老爹老娘扯断了心肝一般。老娘泪流满面,老爹扭头掉下泪花,一直把女儿从橄榄坝送到景洪长途汽车站。汽车开走了,还望着汽车扬起的尘烟……。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火车减速慢下来了,进上海站了,雪梅 、雪云的心陡然吊了起来。“呵,我来了,我终于来了!”梦想成真,五味杂陈,从今就要走上新的人生旅程了。
(六)
雪梅 、雪云一同赴沪时就与夫婿商定量,绝不与公婆同住,再大的困难自己扛。在外租房,两家挨的很近。有事没事串串门,聊聊天,挚友为邻,消解了不少初到上海的烦恼和不适。再往后,街道办事处帮助安排了工作,虽然是在街道小厂里,干的是熟练工,但来自坝子里的人知足,踏踏实实一直干了下去,直至退休。
光阴似箭,到沪后的日子过得好快好快,紧紧张张,忙忙碌碌,过的是苦日子紧日子,却又不觉得苦不觉得紧,天天在亢奋中前行。渐渐的攒了些钱,银行按揭贷款买了属于自己的房,有了自己的家。渐渐的孩子长大了,上了小学中学,又考上了大学。似乎一转眼的功夫,孩子结婚了,又有了孩子。四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小俩口似乎都在没有心理准备中,就变成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了。
一切都好像在梦中,过去的一切仿佛是昨天。她们曾经被上海人蔑视为“乡下人”,被人家看时翻白眼。她们曾经苦恼过,曾经憋屈过,可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子女的长成,随着孙辈的长大,这些全淡化了。如今,她们甚至把“乡下人”当作一顶桂冠,骄傲地自诩“上海的橄榄坝人”。
雪梅的小孙女
是的,她们曾经是坝子里的土妞,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洗礼,已在繁华的大上海扎下了根,并繁衍生息。她们是成功的一代。聊天时,她们常操着带有橄榄坝口味的上海话,自豪地讲“阿拉上海人。”她们诚邀我赴沪,与老师相聚。我欣然前往。
彼时,我携太太刚步出浦东机场出站口,雪梅、雪云就迎了上来,与我热烈拥抱,弄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来坝子里的姑娘可不这么开放。雪梅一闪身,一个大姑娘走上前,身材姣好,皮肤白皙,鸭蛋脸高鼻梁,标准的上海姑娘。雪梅介绍,“这是我女儿,来接何老师的。”原来是雪梅特意安排女儿开车接站的。“何老师好!咱们上车去。”说着,抢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奔向停车场。一辆七座越野车,人全部坐下,直驶浦西希尔顿饭店。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连住宿押金都替我交了。
当晚,两家人在小南国酒楼为我接风。小南国酒楼档次不低,凉菜点了烧鹅、 鹅肝等四样,热菜点了石斑鱼、花螺等六样。我见太破费了,连忙制止。雪梅女儿却说,“何老师是我妈的老师,就是我的老师。老师难得来一次,让我们尽地主之谊还不应该吗?”这么大方,跟我原来对上海人小气的印象大相径庭。菜一上齐,女儿打开了一瓶带来的五粮液,恭恭敬敬为我及长辈斟满酒,举起杯说着敬辞,连敬我三杯。我简直楞了!这是上海姑娘吗?这豪爽劲儿,分明就是橄榄坝人的作派吗!酒过三巡,敞开了喝,敞开了聊。聊当年橄榄坝的生活,聊老师的严厉,聊三个女学生的初恋,聊成家后克服的重重困难,聊当前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直聊到酒楼打烊,这才送我回酒店歇息。
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历史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我的学生变了,变化很大,变得洋气了,最大的变化是对生活充满了自信,幸福乐观。我的学生也没变,还是那么爽快,朴实。我最大的感触是他(她)们影响了第二代第三代。他们的孩子是正宗的上海人,言谈举止、容貌气质无一不展露上海人的形象。可与传统的上海人又不一样,多了朴实豪爽 大气大方。
我想,这也是改革开放四十年给上海带来的变化吧。我由衷地祝福我的学生们全家生活幸福、安康!
作者简介:何如超,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农场工作。先在二分场八队劳动,后调至农场二分场小学校、农场中学校任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先后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西四支行、海淀支行、前门支行任职。2001年1月至2009年9月调至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