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水
——写在《美丽的一千零一夜》之后(一)
*
总之,我无法说清我对于那些喜爱我的文字的读者的爱意,无法说清这种爱的强度和性质,尤其对于那些喜爱我的《失去爱》的读者,他们在我心目中不可能有一点点的不好,他们都是完美的。或许没有一个作家会像我这样表达对于读者的感情,这样说来我根本算不上一个作家,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我就会想成为一个和所有作家都不一样的作家,尽管这样做一匹马的努力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变成了一头牛,但那又怎样呢?重要的是,我对于读者的感情更多的不是一种任性,而是基于对书写的理解,甚至是对于时代的感伤。我们在有了语言之后很久才进化出文字,文字对人类社会的形成至关重要,没有文字一个口头的人群是无法形成复杂社会的,而在有了文字之后很久才我们进化出现代的读者。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写道:“安布罗斯阅读时眼盯着书页,全神贯注地琢磨意思,不出声,也不动嘴唇。谁都可以进他的房间,当时也没有通报来人的习惯,我们多次看到他默读,毫无例外,我们过一会儿离开,心想他利用这短暂的间歇养养精神,不受外界事物的干扰,也不愿做别的事情,也许怕一个注意的听众要他解释一段晦涩难懂的文字,或者想和他探讨,这样一来他就无法阅读许多书籍了。”公元三八四年前后,圣奥古斯丁是米兰主教圣安布罗斯的徒弟;三年后,他在努米底撰写自己的《忏悔录》时,还为那奇特的情景感到诧异:一个人在屋子里不出声地看书。在2世纪时西方人读书习惯大声朗读。博尔赫斯在《论书籍崇拜》中记录下上述文字,并把它称为“书写文字压倒口头语言,笔压倒口的顶点。”他把这段记录称为“片刻”,并特地声明:“我称之为片刻,一点也不夸张。”在我看来奥古斯丁的这段文字是对现代读者诞生的最早记述。直到二世纪时西方人读书还习惯大声朗读,在这之后人们开始默读。如果这里的翻译没有错误的话,天知道会不会没有错误,那么我更愿意把它称为一个“时刻”。这是一个神奇的时刻。在文字诞生那么久之后,读者诞生了。从此世界上的听众、看客中进化出了另一类人。他们是读者。可惜我不知道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读者是何时诞生的,他肯定不是那些头悬梁锥刺骨的变态发奋的实用主义的读书人。读者和听众不同。过去的文字只是文档、手册、笔录、秘籍供使用者使用的工具。读者出现后,世界上才有了另一种书,心灵之书。它是由作者和读者通过书写和阅读共同完成的。就像史蒂文斯写的,“读书的人变成了他读的书。”
这样的书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书,是作者、读者、文字以及三者之间真挚的情感的互动与交融。这种情感可以是爱慕、惊奇、恐惧、甚至厌恶。当然,怀着对于读者的厌恶写作的作者远远比怀着对于作者的厌恶阅读的读者要少,但即便是厌恶的阅读,我认为也是美妙的。当然,最美妙的情感是爱。它像一种神奇的胶水。爱上一本书远比爱上一个故事浪漫,尽管你爱上的很可能就是书中的故事,而爱上一本书中的文字就更加妙曼。那些想到外太空去做孤独漫游的人们,总是会想要带上一本心爱的书。我并不会借这个时机怂恿我的读者一定要带上我的《失去爱》。因为我担心读者会把她书遗忘在某个荒凉的星球上仅仅因为一时难免的疏忽或路途太过漫长,然后在茫茫的宇宙中再也找不到那颗星星了。这样不是不好,而是有些太浪漫了。不过,在写下这些文字的第二天,确切说来是在写下它们的那天晚上,在就要进入茫茫太空般的睡眠前那个片刻的清醒的光阴里,我突然想到,如今有谁还会带上一本书啊。每个人都拿着一部小手机并片刻也离不开。况且读者正在消失,一群正在消失的恐龙……。不过,第二天的清晨醒来时,我便又不那样悲观,心想:书仍然具有优势,对于这样的一场旅行。因为它不需要充电,它有一种质量感和体积感,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感,拿在手里有温馨的质地。这些对于孤独的旅行都是重要的。不过,这样的清醒也为我带来些许的惆怅,是啊,我也并没有一本书,尽管我的确写过一本书。但是,真正重要的是,永远会有一部分人他们是读者,他们对于阅读有一种无法放弃的爱。这使他们成为这个时代的少数人,但是不会消失的,他们可以享受到少数人的快乐。最近我在重读莎士比亚。在我手边的这本《莎士比亚悲喜剧全集》的封套上印着歌德对这个中年人的评论: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他了。现在,我是又一个。为什么这样的时刻会发生?这样的时刻的发生,无论有着什么样的原因,我认为永远都只是一种因缘巧合,即一种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命中注定。
But why?
*
在写《美丽的一千零一夜》时,那篇文字历时整整一年,害我吃了不少苦头,当然不是在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从早到晚都咬着笔头坐在书桌前,想呀,想呀,写呀,写呀的,甚至耽搁了吃饭,散步,和对于在春夏秋冬的四季里寻找交配机会的幻想,而是在写好后每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想起她,我于是就又把她拿出来读一读,然后有时是部分的重写,而更多时候是修修改改,在这一年里写下的很多文字都已经陆续发在了博客里,而这一篇却总有着说不清楚的原因,让我觉得还没有写好,就像那个著名心理学家的外孙著名的英国画家弗洛伊德曾经说过的:对于一个现代化画家而言,何时结束一幅画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弗洛伊德一生的绘画主题非常狭窄,就是反反复复的画他身边的几个亲人和朋友的肖像,有时一幅画他会反复画上上百次,显然他想呈现出心中的某些东西,而非画出那个模特的样子,那个模特为他的想象提供了一个现实的平台,是一个人的想象使他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而非主题或主题的宽广或狭窄,但是直到他确实画出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样子,我们的写作也面临同样的难题,许多时候我们想写,我们不得不写,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想写的是什么,直到我们确确实实把她写了出来,然而,在某一次的修改时,我加上了一个关于胶水,其实和胶水并没有太多关系的历史小故事。1599年,伊丽莎白女王送给君士坦丁堡的苏丹穆罕默德三世一封友好的信和一件礼物,但当礼物在苏丹面前打开时,里面一件新颖的乐器因为沿途的酷热和潮湿,所有的黏胶都裂开了,变成了一堆破烂的管子,这可把当时在场的这件乐器的设计师达勒姆吓坏了,那可还是一个野蛮的年代呢,幸好达勒姆连夜修复了乐器,用胶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管子又粘到了一起,那很可能是一架小型的台式管风琴。第二天他为苏丹大人演奏。让这位苏丹大人非常开心。在演奏结束时,他向达勒姆撒下大把的金子,并答应送达勒姆两名女子为妻。
在写完文章之后,我想这个故事说明了些什么呢?要想获得幸福你得经常兜里揣着瓶神奇的胶水,尤其在长途旅行的时候。于是,我终于意识到胶水是一个极好的隐喻。发现世界的隐喻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直到今天许多数学问题的现实隐喻我们依然不了解,找到它们将是人类重大的进步。又比如,一个美丽的女士可能在与一个她曾深爱过的,或者至少是马马虎虎爱过的吧,男人生活一段时间后,才惊讶的发现了这个男人的隐喻,原来他是一头猪!长久的生活会导致重大发现。我们今天所形成的每一个概念,习惯,和所经历的每一项奇迹,都是人类长久生活的结果。最后,关于强力胶水。许多年前《科学》杂志的封面刊登过一张照片。科学家用最新研发的强力胶水将一只钢钩粘在轿车上,然后用起重机钩住钩子把整辆轿车吊了起来悬在空中。啊,多么幸福的一只大钩子啊!天知道他们从找来的这么一只幸福的大钩子,就把它粘到不知是谁的一辆轿车上。然后,它们就被科学家们粘到一起再也别想分开了。你说胶水难道不是一个极棒的隐喻吗?
立
2019/09/16 写于《美丽的一千零一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