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逝的红围巾(4)伯母,我喜欢桂花做的沙拉,玫瑰做的甲油

哇,楼下厨房可真热闹,东楼用刷子清洗螃蟹,梅兰边看边指指点点,肖进在用辣椒面、蛋清调制炸蟹面糊,额头抹着两条干淀粉还笑嘻嘻打趣儿别人,宁峰在起油锅,薄雾状的油烟袅袅升起,钟军正在擦拭一口海量的蒸锅。
 
“珍妮,在中国吃螃蟹或蒸或炸,你若喜欢拷,那边有烤箱,各种调料都有。”见我走近,钟军边打浆边笑着向我解释。
 
“入风随俗好了,她本就是个中国人。”没得我开口,蒸锅旁宁山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单手托着下巴站在旁边看他操作,他在蒸锅里加上适量冷水,将大螃蟹腹部朝上摆在蒸笼上,加盖后伸手去拧开关,我横出一只手挡住了他,
 
“为什么不用热水?”
 
东楼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螃蟹用冷水蒸才鲜美,用热水蒸蟹脚容易断,蟹肉容易蒸老,肚子要朝上,蒸出的汁儿会被下面的壳收住,营养才不会流失。“我扭头遥遥冲他笑笑算是答谢。
 
“可那样的话,螃蟹很痛苦的呀,用开水吧!长痛不如短痛,反正吃他们的人也不知道。”我凑到宁山的耳朵根儿压低声音,为减少螃蟹们临行前的痛苦苦苦向他哀求。
 
温柔和溺爱在他眼眸中流淌,他边拧开火边用同样轻声,但极认真的口气答复我,
 
“我懂你。煮螃蟹这样的生活小事貌似不值一提,可见微知著,你可以看出每人的出发点迥然不同,有人理智,有人感性,有人恪守原则,有人灵活机动。蒸断了腿的螃蟹摆在众人面前,没人会当面指责,只会在心里腹诽嘀咕,扒蟹熟手会把一顿美餐变得乌七八糟?如同生意场老手犯下低级幼稚的错误一样匪夷所思,再者说螃蟹不过是我们口中的一顿美食,犯得着因它起争执而伤了团队和气吗?在一个团体你要学习如何去平衡去摄取去让步,即便你不同于某种观点,你或许要做出一个折中的选择,可话又说回来,你的观点未必正确,”他笑了笑,“比如说这蒸螃蟹……”
 
他语气诚恳,丝毫没有傲慢训人的意思,我点头受教,只好让可怜的螃蟹受委屈了。他的螃蟹理论在当时听来一知半解,但今后的生活实践中确实从中受益匪浅。
 
蒸锅在喷气,油锅在燃烧,整个厨房战火弥漫。肖进扎着围裙,把裹着面糊的小螃蟹一个个夹进家锅,面糊冒着烟上下翻腾,颜色炸至金黄后,他翻个个儿再炸后用抄子迅速捞起,末了沥干油装盘。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遂一登桌亮相,原来我们在和螃蟹奋战的同时,家中两位佣人在地下室厨房里添砖加瓦,桌上还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酒水。
 
“劳架,虾兵蟹将秀开幕。”双手各持香浓炸蟹和鲜美蒸蟹的东楼大声吆喝。他是迅风具有创造性的智多星,以高瞻远瞩眼光独特著称,在饭局聚餐这种场合他妙语连珠左右逢源,无论在哪里他无疑都是场上的核心人物。
 
男人们天南海北地胡侃乱砍,梅兰豪气干云,抛下女孩的矜持扭捏,附和男人的笑话丝毫不逊色,手上敲蟹壳的小锤儿咚咚地忙个不停,早己与周围人打成一片,在这个圈子里游刃有余。
 
“嘭”的一声,充满泡沫的香槟美酒,喷向欢腾的人群,混杂着梅兰的尖叫和男人的叫好声,将气氛推向高潮……
 
炸蟹蒸蟹自然是今日的明星,博得了众多的手和眼睛的青睐,慨是我的口味与众不同,一盘素雅的菜肴吸引了我的视线,以五、六片花瓣组成的小伞兵黄橙橙的一片,细碎地聚集在盘中央。
 
“烤桂花,时令菜,看到门前那棵桂花树没有?尝一尝。”宁山说罢夹起几粒在我盘里,原来我始终在他的视线之内。
 
美国的沙拉会用时令蔬菜,桂花多用于酿酒,用于烹饪前所未闻。夹一小片放在嘴里顿觉神清气爽,花蕊中散发的缕缕香气沁人心脾,略带苦涩味的香甜让人回味无穷。
 
“宁山也爱这口。”东楼恰到好处地插话进来。
 
不喜螃蟹爱桂花,我和宁山这两个异类相对而笑。
 
“桂花还可以做桂花糕、桂花酿,以后每年这季,我们约好一起做。”他伏在我耳旁轻声说。
 
“怕要改成樱花糕、樱花酿了,吃完我便要打道回府……”我的笑意没抵达眼底便嘎然收住,口无遮掩的老毛病让我后悔不迭,煞风景的冠军非我莫属,果然他的微笑中没能掩盖住那一闪而过的失意,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酸楚侵蚀了的内心泛起丝丝苦涩,我俩情绪上蛛丝马迹的变化淹没在了邻桌男人的谈笑风生中。啤酒下肚,男人的话题五花八门,
东楼在主持非正式的餐桌会议,
 
“除了雏儿,那家伙还有什么嗜好?黄花小姑娘?不行不行,那简直是作孽,还有啥别的招儿?”
 
“听说他女儿痴迷香奈儿,不如送几款经典限量版给她,以此为突破点从侧面打通关系,礼到又可避行贿之嫌。我们要抓紧时间,年底前必须拿到拿到批文。”
 
“那批货不要再打折了,90%?开什么玩笑,既然跟白送差不多倒不如直接捐给希望工程,让市场营销部借机宣传一下。”
 
“营销方案还需进一步推销,线下销售预测不能定得太低,不能让电商有机可乘,以杜绝他们在我们主页价格定位上投机取巧。”
 
东楼向来喜欢短平快,在处理公司正事时绝无废话。大家边听边吃,时不时发表一下意见。啪的一声,百叶窗式的电视屏幕打开,几款应季潮服跳出屏幕,
 
“我们新雇用的两名法国设计师熟稔中国市场,这几款明夏预售款出自他们之手,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宁总,”随着他在正式会议上毕恭毕敬的称呼,东楼把视线转到我们这边,“那事基本差不多了,我们来谈谈操作,最终还得由你出面……”
 
宁山向我点点头后起身,他俩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在座人的视线集中在屏幕上,我伺机撤出,径直走出房门想去透透气。
 
抬阶而下正对着的是前厅,前厅的尽头便是正门,放眼望去,百坪的阔广空间里,乳白色的大理石面地光鲜照人,除墙角几对儿米色懒人沙发外再无其他装点,层次繁多的米色落地窗帘从四米多长的象牙雕桅杆垂落,整个前厅色调清雅简洁不失活泼,古典中透漏张扬,雅致却不失高贵。
 
握在大门门球上的手一滞,墙壁上一幅两米见方的画吸引了我的视线,这枝独秀在四面光滑无坠物的墙壁上显得格外突兀,色彩斑斓的几何图形和花卉图案错综交杂,虽为水彩却多少秉承了莫特印象派油画风格,貌似鲜明的轮廓变幻莫测。做为前厅唯一有色彩的亮点,这幅画摆在这里一定有它的深意,服装与配饰既为宁山的家族产业,是否与此有所关联?我久久地凝视眼前的这幅画,想从细枝末节中寻得蛛丝马迹。
 
“你看出了什么?”一把声音惊扰了我的思考,转头一看,一位身穿中山装、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棍儿站在我身后咫尺之遥,目光也凝集在这幅画上。刚发现了端倪的大脑神经处于兴奋状态,我甚至没质疑询问者身份便把想法一股脑吐了出来,
 
“短款白色镂空针织女开衫,外加淡黄百褶裙;超薄圆领无袖粉色真丝衫,外加深棕色高腰长款瘦身型真丝裤。这幅画由两套女人夏装拼接而成。”
 
“喜欢吗?”身后的声音抑扬顿挫,完全不像寻常老人的嘶哑低沉。
 
“这种十年前的搭配在市场上早己没了踪迹,不过这款真丝裤稍作变动后还会有卖点,真丝制品庄重高贵,不应做成萝卜口,所以把裤筒微开成小喇叭口,腰上佩条浅黑色蛇皮带……”我的心沉寂在自我构想的设计画面,新奇主意在电光火时间便会迸发而出,说起服饰来我向来滔滔不绝口,永远不会出现冷场这种尴尬局面。
 
“父亲!”空荡荡的大厅某处传来宁山的声音,我吞下我未完的话转向老者,面带微笑恭敬地叫声伯父,心里却吃了一惊,忐忑不安地突突跳个不停。
 
纷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上发出的清脆声混杂其中,宁山和一位妆容精致的中年华贵妇人一起走了过来。
 
宁山敛去眼中的惊愕,他父亲伸出五指堵住了他正欲开口的解释。
 
“不必。曼丽什么时候回来?”他反问道。宁山一怔,显然对他不着路的问话始料未及,
 
“明年六月。”宁山的眸光古井无波,声调沉稳内敛。
 
老爷子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嗯”字便转身离去,那妇人冲我点点头后紧随其后,他步伐矫健以至那根拐杖成了若有若无的装饰品。刚跨出两步,他猛回头转向我,眼神绽放出浅淡的笑意传递出一丝警觉。
 
“你对服饰很有悟性,终于有人因这幅画而驻足,这让我倍感欣慰,而且你一说即中。”
 
我和宁山面面相觑,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心中的压抑感一吐而快。
 
午后阳光如浅金,无焦距地散落在柏油路面,远远望去,那枝叶茂盛的桂花树在风中摇曳生姿,黄白色花瓣似扎着银色彩带的金色蝴蝶,缠绵忧婉,如歌如泣地飘落在地上,我惊喜地跑了过去,闭着眼睛把鼻子凑到花瓣内,在嫩黄色的小花蕊上一嗅,啊! 浓香扑鼻沁人肺腑。
 
“宁山,我想摘一些带回家。”
 
见他点头,我脱下外衣让他撑好,小心翼翼把小黄伞颗颗摘下,不时放在他的鼻间让他嗅嗅,我俩像年少无忧的孩子,一起咯咯咯地傻笑,我无意抬眸间余光撇见别墅顶层一个阴影,明亮清丽的日光下格外分明,原来老爷子在隔窗凝望,我们的举动均在他的视力范围,他周身散发着的冷冽的气势让我为之一恸,我本能地感觉我的行为与他的某种理念相抵触,风格气质不为他所接受。
 
树倒猢狲散,刚才的大队人马不见踪影,整幢别墅寂静如空城,穿过前厅正欲上楼时,与拐角处一房间微启的门缝中传来的眼光四目相对,原来是刚才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那双眼睛的主人冲我招招手,我望向宁山,
 
“去吧!我母亲很随和。“宁山拍拍我的肩安慰道。
 
溢彩流光的大班桌上放满了砂红色的玫瑰花,旁边有石臼、纱布和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一看便知她用鲜花炸出胭脂做指甲油。
 
我微笑着挨她坐下并和她一起挑选,花瓣的筛选极为严谨,只纯红花瓣才可留用,几百斤的玫瑰也只能挑出二十斤,她用石臼将花瓣捣碎,用纱布过滤,加入明矾后放置玻璃容器内。宁和的氛围和她的温和典雅的气质相得彰益。我刚欲开口想制造活跃气氛,她细软甜润的声音却首先打破了沉寂,
 
”你做过?”
 
她从浸满花汁的瓷瓶前抬起头来,
 
“嗯。”我点头,
 
“家中的园子一年四季都有时令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花、五月石榴、六月莲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二月水仙花。除了欣赏,我们会用鲜花做沙拉、做干花、做甲油,美味芳香永驻,不枉花朵一生短暂繁华,我最喜玫瑰。”
 
“我有两个儿子,可没个女儿可疼,你的母亲好运啊!”她眼光温柔充满羡慕。
 
她漫不经心的话语触动了我的心弦,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因生我难产而的她又何尝品味过膝下承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感受苦不堪言,没有母亲庇护的我就像缺壳的原软体动物,父亲和姐姐的爱终究不能与母爱相提并论,孤独无助时我只能用手紧紧护住身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时间的大手轻轻抚慰那受尽创伤的心灵,曾经虚弱的心脏外表如今已在流失的岁月中镶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她拿出一瓶腌制好的胭脂油,将修长白皙的左手十指岔开置于桌边,右手拿起小刷蘸着甲油开始涂抹。
 
“我来帮您吧!”我试探着问。
 
她手一滞,满眼疑惑中将岔开的手指摊在我面前。
 
我边小心翼翼涂抹边轻声解释,
 
“我姐姐对甲油中的化学药剂过敏,便以用鲜花调制的天然甲油代替,这种甲油自然清淡花香飘逸,但只能维持一天。帮她涂甲油变成了我小时候的睡前功课,直到她嫁人为至。”
 
“你还喜欢用鲜花做美食?”
 
她的声音喃喃细软,橘色灯光下的眼眸春水般温柔。白嫩细腻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出岁月年轮留下的痕迹,鼻梁挺拔,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雍容贵气,毋庸置疑,宁山高贵静凝的一面承继于他的母亲。
 
美食和服装,这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在我的生活中从未缺席过,我眨眨星星跳的眼睛,娓娓道来,
 
“我刚尝了烤桂花,清爽独特,我们那里可以用桂花做面包,玫瑰做蛋糕,樱花做茶,山茶花酿酒,茉莉花做煎蛋,用栀子做成奶油或糖渍的花朵点缀在蛋糕上,槐花做的饼干还未出炉便让人垂涎欲滴,说十里飘香有些夸大其词,但满屋飘香并不为过。”
 
话音落定时甲油刚好涂好,她将手伸到眼前左看右看,惊喜的眼神毫不隐讳她的赞赏和喜爱,我把她的手拉至到桌前,轻轻地按摩推拿,时不时观察她的表情变化以调整力道,
 
“我父亲有严重的颈椎病,我在家时经常给他按摩推拿,习惯了我的手法的父亲居然把理疗师给辞掉了。如今分隔数月相隔天涯,不知他现在怎样了。”苦涩和伤感充沛于胸,竟有些泪凝于睫。
 
人和人之间或许真有缘分,不知觉中竟向萍水相逢的她倾诉了不少心思和家庭秘事,我向来把个人隐私藏于内心深处并精心呵护,就连对宁山也未提及过一星半点,而这位慈眉善目、宁静温婉的夫人身上流淌着的母性气息强烈地感染着我、温暖着我,混沌中就竟有种血脉相连、息息相通的感觉,从未沐浴在母爱中的我梦幻中的母爱,也不过如此吧!
 
同宁山赶回市里时正值华灯初上,这座城市在五颜六色霓灯的衬托下更加绚丽多彩。车子跟随熙攘的车流缓慢行驶,宁山抽了个空递过他的手机,
 
“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照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把挑好的照片转到我手机上,手指在屏幕上继续下滑,诱出更多的照片,一个长发飘飘、眉眼清秀的女孩儿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所有与宁山的同镜里,她毫无例外地守在他身边,她那脉脉情深的眼眸足以让人联想翩翩,不知他是她的护花使者,还是她是他的护神女郎。
 
“她蛮漂亮的。”我说的漫不经心,心里没由来地泛起一番醋意。
 
“谁?”他一怔,蹦出一个单字儿,语气云清风淡,可那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装傻充愣。
 
“曼丽!”我脱口而出,不是装傻吗?好,我就直接给你挑明,看你还怎么装。
 
他伸过来的一只手在我抽开前麻利地将我的手抓住,并牢牢地按在他的大腿上,
 
“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吧!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家做服装他家做投资,相辅相成不分彼此。我和曼丽的哥哥从小跌爬滚打在一起,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曼丽在美留学,明年六月回国,我把她当妹妹。”
 
“明年六月?我正好给她腾地方,妹妹?我怎么看不出?怕你家人也不这么看。”我冷哼。
 
他不怒反笑,我那直白的酸情醋意只惹得他懒懒一笑,他干脆把我晾在一边不再搭理,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却被我扑了个正着。
 
车开到了宿舍楼下,我让他稍等片刻,一会儿功夫我便拿了几盒补品跑到车边递给了他。
 
“伯母右手拇指有腱鞘炎,这补药是从非州犀牛角提炼而成,消炎健骨,无任何副作用。打网球踝关节受伤时我常用,效果非常好。中国市场没有卖的,我会从美国多订一些过来。”
 
他接过来看了看,促挟地冲我眨眨眼睛,嘴唇动动像是有话想问,没等他开口,我转身一溜烟儿跑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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