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湫洼新建点的早晨。最先迎接晨曦的,是那片矗立在岗坡地上高拔挺秀的白杨。习习春风穿过丛林,发出轻柔的沙沙声,银色朝露扑扑簌簌地从翠绿的嫩叶上滴落下来,为树下的小草送去清凉的沐浴。乳白色的雾气弥漫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仿佛是遮盖着赤裸胴体的最后一抹羞涩。
太阳冉冉升起,不知不觉间便爬上了杨树林的梢头。南来的大雁一行行飞临,它们在空中不断地鸣叫盘旋,却久久不愿落下,因为它们熟悉的家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黝黑的垡片,绵延上千米远,昔日的大草甸已经被五铧犁翻了个底朝天。
“种麦!种麦!”这是石书记率队抵达“大湫洼根据地”以后不断发出的号令。他的雄心差点因为路上那起严重的陷车事故而破灭。如此剽悍凶霸的斯大林80差点葬身于一个小小的水泡子,这件事想起来就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石涛打心眼里感激刘定宽的义勇顽强,在关键时刻挽救了革命挽救了他,其意义不亚于长征路上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成功与失败往往只在一线之间,石涛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他这次赌赢了,赌了个盆满钵满。斯大林80拖泥带水打捞出来以后,居然点火就着,又能突突突地往前跑了。李记者没有辜负历史的青睐,用他的照相机记录下每一个精彩的画面:刘定宽手握钢索一身污泥地挺立在水泡子里,石书记热泪盈眶地抱着战友向岸上呼喊,马军利咬紧牙关两眼喷火地让“泥牛”出水……这些英勇的照片迅速传遍了整个垦区,867农场甚至在全国都有了知名度,石涛也成了分场领导里面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只有田发老汉在跟我们唠嗑的时候,还会面有愧色地说:“上回俺带的路不咋样,差点就把那台大铁牛陷到水泡子里了,得亏咱石书记福大命大造化大,要不俺这张老脸都没地儿搁了!”
石书记是一个革命者,并不关心自己的造化有多大,只相信路线对了头,就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他来到营地以后,立刻向大家宣布:今年要开荒一万亩,播种六千亩,其中三千亩种小麦,三千亩种大豆。
“形势喜人也逼人啊!”石涛在动员大会上说,“出发前我刚参加完三级干部会议。总场姜书记说,我们上报的开发大湫洼计划太保守,送到局里给打了回来。当然打回来的不光是我们一家,几乎家家都需要追加指标。
“垦区准备向中央呈报一份跃进规划:在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后四年中,不需要国家增加投资,扩大开荒2千万亩。部首长号召全国国营农场要跨上千里马,冲在农业大跃进最前头,在第二个五年计划中,用原投资争取开荒8千万亩。这个数字比日本全国的耕地面积还要多。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宏图大略啊!”
最后他发出号召:“同志们,在这大跃进年代,我们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总路线,坚定不移地贯彻总路线,不折不扣地实现总路线。十分指标,要有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才能完成上级党委交给咱们新场的光荣任务。大伙儿甩开膀子加油干吧!”
甩开膀子的第一个标志,就是我们的劳动时间骤然延长到了十二个钟头以上,目标是抢在谷雨到来之前完成石书记的种麦计划。当然谷雨之后又要完成石书记的种豆计划,那是后话。
当时大湫洼新建点只有不到400人,还不够一个分场的零头,但已经打出了“新场”的旗号,场长和书记由石涛双肩挑。新场下辖两个生产队,分别由余廷坤和文守道担任队长。每个生产队再分三个小队。我所在的二队一小队,由马棚那帮难兄难弟组成,所以又称“马棚队”,队长仍为苏启尚,顶头上司则为文守道。文是石涛带来的副手,原为总场设备科的副科长,为新场筹建出了很大力气。他放着机关办公室的工作不做,跑到大湫洼来战天斗地,显示出相当的勇气。话说回来,在农场想往上爬,没有一线摸爬滚打的经历,也是相当困难的。文守道应该是权衡了利弊,最后选择了“自我下放”这条道。其实石涛何尝不是如此?867农场现有5个分场,尽管一分场资格最老、牌子最响,如果石涛只是一味守成,要想从分场领导群里脱颖而出,进入总场领导班子,又谈何容易?大湫洼这一炮打响了,石涛就可以一飞冲天,把其他竞争对手远远甩在后面。他很清楚:新场不是年年建,这样的机会十年内不会再有。自己既然已执牛耳,就绝对不能让牛跑掉了。
万事开头难。要在这亘古荒原上种出第一拨庄稼来,不革大自然的命是不行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就是“烧”。大草甸经过无数轮荣枯,密实得连犁都下不去,当间还杂生着一簇簇灌木,同样难以铲除。如果不想在翻地上面耽误几个月工夫,唯有放火烧荒。对付这样的野蛮对象,霸道即是王道。至于会释放多少二氧化碳出来,烧掉多少鸟窝鸟蛋,则不是我们那时要考虑的问题。然而烧荒虽然痛快,却也不能乱烧。尤其开春季节,草枯风大,一但控制不住火势,烧进山里去,那可不得了,所以必须先在地块周围打出几丈宽的防火道来。好在大湫洼分布着几条宽阔的沟汊,已经形成了天然的隔离带,只需把两边较高的灌木、芦苇打掉既可。饶是如此,也让300多号人从早到晚干了三天——这地界实在太大了!
第四天恰是个响晴白日,就趁着东南风放起火来,把个大湫洼烧得像锅底一般黑。浓烟腾腾上窜,搞得方圆几十里都跟战场似的。草甸子里的大小动物纷纷逃命,被队员们抓获马鹿5只,狍子13只,野兔野鸡无数,来不及跑掉的则葬身火海。统共用了不过20个钟头,我们就完成了改天换地的壮举。接下来数日,便是大小拖拉机携带着各式铧犁一齐出动,把可怜的老荒地整个开膛破肚了。我是第一次看见机械化作业,那个场面着实壮观,真觉得大自然就在我们脚下瑟瑟发抖!
不过接下来的活儿并不好干。机耕过后,留在地里的垡片布满了根须,几十斤一大块都能囫囵个抱起来。拖拉机来回耙过两三遍后,土疙瘩仍然跟破鱼网似地一提溜一串。最后没辙了,只能上人手,用耙子一点点破碎,把草根藤蔓尽量分离出来。大家看明白了,石书记带来的这些机器只能干粗活,开出的垡越多,我们受的罪越大。每天弯着腰跟这些草根土块搏斗,到晚巴晌收工时简直都走不动道儿了。这种干法就是老农工也有意见,说当年开的生荒地是不能播种的,得先把草根在地里捂一年,等沤烂了以后才行呢!不过眼下正是大跃进,革命群众每天都要创造人间奇迹,还有工夫等着草根沤烂吗?今年二月中央在北京召开的农牧场会议上确定了“五边”方针,即“边开荒、边生产、边建设、边积累、边扩大”,石书记喊出的“当年开荒,当年播种,当年收获”与中央精神是完全一致的,谁又敢跳出来说些什么呢?然而吃粮的终究比不上吃油的,一大帮人耙了好几天,才弄出千把亩地来,把石涛急得直跳脚。】
2017-3-16